医生对黎纯五很不错,药是起初每天上三次,许是没有这必要吧,渐渐的只上两次,两星期以后,甚至一天不上一次。有时医生出门了,就弄点硼砂水让他自己去洗洗。伙食是单开的,每顿两碗稀饭,几根萝卜干,几片大头菜。医生吩咐,眼睛毛病是补不得的。若是医生出门了,连稀饭大头菜也靠不住吃得着,大概他这眼睛毛病有时候是绝对不能吃任何东西的。他便偷偷的叫勤务兵买了吃。假使这天医生夫人把菜单换了,比方是一碗海带丝汤吧,医生是不会忘记表明一下的:

“营长,我给你一点好东西吃,这是顶清凉的,顶补眼睛的,试试看,味道儿还不坏。”

是黎纯五的眼睛自己不挣气,一个多月过去了,依然是老样子,不长进,而且头痛,失眠,神经衰弱,他的面孔苍白,身体消瘦,背也有些驼了,心焦达于极点时,不免苦笑道:

“活埋了呀,永扬先生,怎么弄的,我这个鬼眼睛?”

“不要性急,还要一个月零七天,我保险,你这是毒眼,很难治的,若是我有钱配上一点上等药的话……”

真聪明,黎纯五迷信自己的眼睛在永扬先生的公司里保了险,不过保险费不够,不久,他便叫勤务兵牵他到连上去,或到朋友家里,拿到几成薪水,或借到十元五元,就很高兴的踱回来,恭谨的贡给医生。

除非借款,他是不走出医院一步的,象猎鸟者的翠鸟囮子,永远系在竹杆上一般。勤务兵常在那出进是不消说,军官模样的人物也有来往的。营长住院的消息传开了;营长都在这儿住院呢,医生真是名不虚传啊!渐渐的来医室闲谈的人也多了,就诊的也多了,以前瞧不起医生的,如今都给现金求诊,连公安局的巡士也从板腰带里掏出那块洋钱种。

以前因为没立案不准悬壶,警署曾两次传讯医生,医生那时抗辩道:“你们不能随随便便把医生带到区上来的,我那晨有中国人来看病,也有印度人,罗逊人来看病,这有伤国体,”但警署卒至伤了“国体”,一定要立案才准悬壶。因此,医生和巡士结了怨,一想及那“国耻”,这天当一个警察来诊过眼睛以后,昂然的沉下了面孔的医生象干了一番事业似的指着那远处的警察的影子对着客人说:

“不管巡警不巡警,就是公安局长来,也是号金一块二,哼,不求我便罢。只会在车夫前面称好老,这般东西!”

也是无聊得没有话可谈,黎纯五也开心的凑上一段无聊的故事:

“去年冬天的一晚,我忘记从什么地方回来,在大街上走过,他妈的,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摸我大衣的口袋,我吓了一跳。只当是扒手,回头一看,谁知道是一个警察,于是我冒的就是两鞭子。我相信这两鞭子是打得很重的,不消说得,那家伙起初是真没看见我大衣里的军服,他妈的退到一边吓呆了,‘要检查也得睁开肉眼认清楚人吧,混蛋,这又不是戒严时期,’我开口就骂,那家伙反而向我客气起来了,‘对不住,对不住,您大概是留守处的吧。’我说‘留守处不留守处,不是留守处该怎么?你管它?’讲起来,这些人,无知无识的,有时很讨厌,有时也很可怜。可是想想我们自己呢,蒙着一件老虎皮,未尝不常常想‘总要不使人无缘无故害怕才好,’可是事实上却不知不觉的利用了这虎皮逞了自己的脾气,自问也是很该打的。”

“喂,黎营长,你是打在他的脸上还是背上?”医生笑嘻嘻的走拢来,拍着他的背。

“那倒记不清,你问他干什么?”

“哈哈哈!如果打在头上背上,那才是老打手,他们打车夫也是那末个打法……虽怪我们在街上走,黎营长,你戴着遮阳帽,罩齐眉,谁也不知道你眼睛有毛病,所以他们见了还让路,本来看见后面的勤务兵也就知道你是谁呀,是不是?”

“永扬先生,我这纸老虎没有什么用处了,请不要再提起吧,提了怪没有脸面。”

“什么纸老虎,哈哈哈,这样已经很够了啊……哈哈哈,喂,走开点。”

医生说着,转身在客人的身上推了一下,俨然自己是营长的朋友,也有这威风。客人微笑着。黎纯五却心里难过得很,虽然他对于那“营长”的尊称早已听惯了。

因为往年冬季的不景气,医生便未雨绸缪起来,将两月所积存的钱添制好几个小玻璃柜,预备排在门口作点小生意,只是怕巡警干涉,不敢摆出去。现在他不怕了,买了好些糖果放在柜里,每天摆在门外,叫老婆坐在旁边当掌柜。老婆有事去了,就自己遥领着,得空还邀黎纯五坐在铁栅门里的小院子里监视着。小学生成群的在门前经过,生意很不坏。

“这是谁家的,不准摆在这儿,”一天,巡警走过,干涉起来了。

“我家里当差的摆的,他们没有事,闹得玩。”医生现出很挺拔的样子说。

“不好摆的,并不是我们爱干涉,是小学校里写了好几次信来,要求取缔,因为怕小孩子乱买乱吃有碍卫生,并不是我们爱多事!”

“小学校里有贩卖部,孩子们就不乱买吗?营长,他们是怕人家夺了生意啊!”医生的眼光盯着黎纯五。

“他这里的糖果并没有不干净的,我看摆在这儿也并不碍事,”势成骑虎的黎纯五只得暗中维护着。

于是警察不再说什么,扫兴的去了。不过这营业终于在两个月之后,黎纯五出门备款去了的一天,给警察取缔了。后来医生向黎纯五愤怒的诉述着,黎纯五没有严厉的表示,这有点使医生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