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一次说过贫民有节育的必要。可是应当节育的,不单单是贫民。小资产阶段,知识阶级,尤其有节育的必要。他们不仅得与贫民同时节育,并且在贫民没有觉到必要,或得到方法的先前,他们就得想法去实行。这话,我知道,一定有人反对的。

不但一般盲目的人口增加论者会反对,就是一般优生论者也会不赞成。

在优生论者看来,单单知识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实行节育,一般无知识的贫民依旧的生殖繁衍,结果少不了优良者一天一天的减少,劣种一天一天的加多,民族也就不灭而自灭。

资产阶级不用说了。我们实在不信他们就是优良的人种。拥兵十万的军阀,与他后营里的一个小兵,我们疑心,也许有的是同样的头脑。躺在汽车里肥头胖耳的大汉,他的聪明也许还赶不上坐在前面,手敏目捷的车夫。至于一般面团团的富家翁,除了面团团之外,常常叫人找不出他们别的特殊之点来。

知识阶级也不一定就生优良的种子。为什么天才的儿子不一定是天才,美人的母亲不一定是美人?这种问题,还没有遗传学者能够给我们圆满的解答。萧伯纳是超绝一世的奇才,他的尊容可实在有些怪。有一次,一个法国有名的美人给他一封信。她说,他是世上顶聪明的男子,她是法国顶美丽的女人,要是他们结了婚,一定可以造出萧氏所希望的超人来。萧伯纳的回信也就妙得很。他说:要是这种给合的子嗣遗传了他的面容,她的头脑,不是糟了吗,还不如谢谢吧。

天才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人,我们相信,他们得自先天的遗传,一定敌不过后天的滋养和教育。要是同样的两个平常的儿童,一个自小就饱食暖衣,少染疾病,环境良善,教育得法,一个衣不蔽体,食不得饱,常有病痛,调养无方,环境既然不佳,教育又时时因贫病中辍,他们成人之后,自然一个身心康健,进可以为学术,事业界作些贡献,退也少不了是社会上有用的公民,另一个的前途就可怕得很了。

要是一个人只有教养一两个子女的能力,却生了五六个以至七八个,他自然不得不效法《儒林外史》里的老和尚。老和尚受了郭孝子两个梨,叫水夫挑满了两缸水,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喝一碗水。谁看了这样事,都得会像郭孝子点头叹息。可是也许有人同意吧,我宁愿有几个别人尝一尝梨味儿,不情愿自己喝那碗淡而无味的水。儿子女儿的教养更不比两个梨。两个子女可以吃饱穿暖的,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饱一餐饿一餐,两个子女一个母亲照顾得过来,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照顾不周到,两个子女可以受高等教育的,五六个也许就免不了连普通教育都受不全。这样,如果只有子女二人,他们就成全了二个健全有用的国民,要是有了五六个,他们对于国家的贡献反而低落了。

我们还要记得,我们不应当只想着国家,忘记了个人,只想着子女,忘记了自己。生儿子也许是人类的天职,国民的义务。

可是,生儿子断不能是人类唯一的天职,国民唯一的义务。在我看来,我们还不能说这是人类最大的天职,国民最大的义务。要是一个文艺或科学,艺术或音乐的天才,他爱好的是他的学问或艺术。他完全不懂得家人生产。你如让他献身给他所信仰的事业,他也许能给世界一点永不磨灭的礼物,你如强他成家立业,生男育女,他的灵威,也许就会埋葬在油盐柴米的烦恼帐里了。

不错,我们还得说,天才应当是例外。可是一般人生活在世上,至少也得问一问生命的意义。要是人生还有意义,他们当然不单单是生殖的机器。要是人生没有意义,他们又何必多造些毫无意义的机器?一个待人刻薄自己也一钱不化的守财奴,大家都会笑他“何苦为儿孙作牛马。”一个生育了许多子女的人,为了子女要衣穿,自己不得不穿破衣,为了子女要饭吃,自己不得不捱饿或吃粗粝,为了子女要教育费,自己不得不一早到晚,一年到底,不息的工作,大家非但不笑他,还说他福气大!可是福气愈大,精神的痛苦也常常愈深,甚而至于发疯的也有,堕落的也有,而甚至于自杀的也有。究竟一个人何苦有这样的好福气?

与其有这样的福气,我以为还不如“湎于性交跳舞的淫乐”吧。其实,说法国人“男男女女,都图自己夫妻的快乐,生怕生了一个儿子,会妨害他俩跳舞和性交的自由”未免言之过甚了;同样,“跳来跳去舞了若干时候,世界的舞台上,就要绝了你的足迹”也未免是过虑。一个社会学家说,女子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母性,一是娼妇性。母性的女子,我想他也肯承认,一定占大多数吧。要是她们的经济容许她们生育子女,无论怎样的爱好跳舞,她们也至少想有一两个小孩。至于母性不强的女,强她们为许多小孩的母亲,她们的痛苦还是小事,她们的子女可真太可怜了。在她们自己,她们就有了子女,还不是镇天的应酬游玩,镇夜的打牌跳舞?可是她们的子女却永不享着母亲的照拂和慈爱,甚至于蓬首垢面,破衣百结也没有人管。

自然有人要说了,一个人的收入不是固定的;他的收入常常看他的需要而转移的。需要多了,一个人便不得不想法扩大他的生产力,他的收入也就增加了。这话固然不错,可是只能应用在各种事业已经上轨道的文明国吧。我们的小百姓永远生活在战祸的黑影里,他们要安身立命还不能够,那里还讲得到收入。在这样情形之下。家累日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没法可想,何况一般普通人。因此,依附军阀和依附洋人便成了许多人唯一的路径。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他们往往主张反抗帝国主义,但是一面却用帝国主义者的名义,做他们的护符;他们往往主张打倒军阀,但是一面就靠军阀吃饭;他们往往主张反宗教,但是一面求在教会学校担任功课。难道他们真心愿意,实在也出于不得已吧了。他们自己可以捱饿,老婆子女却不能不吃饭呵!就是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金钱的人,也何尝不是如此。要是说他们“宣传赤化”,加以“死刑”岂不冤哉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