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〇年的秋天,有几个中国留学生从美国到伦敦,其中我最先认识的是徐志摩。有一天,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遇见志摩,他说,他同来的老刘认识我,他在饭厅里看见我的时候,说道,“那不是小陈吗?”我问老刘是谁,志摩告诉我他名光一,字叔和,南通州人,北大法科毕业,在美国研究经济学,他们两人同船去美,现在又同船到英国。我听了还是茫然,想不起刘光一是谁来。

大约过了一两天,我才同叔和相遇,他说起我们在上海南洋公学的附属小学曾经同过半年学,那时他的名字叫光颐。我渐渐的想起一个常常穿白竹布大褂,脑后拖一根小辫子的瘦弱的人来。他这时还很瘦弱,不过那时他比我高半个头,现在我比他高半个头了。此外我能够想起的,只是他是老学生,比我高二级,我入校半年他便升学了。他自己说,他在小学的时候很懒怠,不大爱读书,所以毕业的时候是末一名,并且几乎不及格。

他在南洋公学毕业之后,就考进北大法科。那时他求学的兴趣已经很浓,毕业的时候,小学校考末一名的居然一变而为第一人。此后他在北大研究了一年,就自己备了资斧到美国去了。

他在伦敦,就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研究经济学,尤其注意经济原理和经济史。可是他在经济学外,同时还研究许多东西。他又非常健谈,无论什么问题,从文艺科学以至极微细的事物,一经说到,叔和便有他的意见和结论,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后来他同傅孟真和我都住在一条街上,往来极密。孟真也于学无所不窥,而又健谈。我们三个人每次相遇,叔和同孟真必争,叔和所是的孟真必定要说它非,孟真所非的叔和必定要说它是,旁证博引,奇趣横生。我素来呐呐不多言,然而也喜欢弄些野狐禅,遇到有趣的争论,免不了常常加入他们的战队;争端一开,往往历两三点钟不休。

叔和家中还富有,可是他日用非常的节俭。他住一间小屋,不能坐家中读书,每天清早挟书到学校图书室,或附近的图书馆去攻读。除了上课的时候,他整天总在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家。那时我同孟真等也穷极,我住在屋顶一小屋中,更加狭窄,所以也不得不上图书馆读书。中饭的时候,我们三人大都会集于附近一个极便宜的小饭馆中,吃那永不变更的煮牛肉,讨论种种色色的问题。饭后到附近的Clapham

Common散步片时,自然又小不了争论,又各回图书馆。除了星期日我们有时到郊外游息或作长时间的争论外,日常生活,大都如此。

一九二一年的年底,我到德国,在Dresden住了半年,六月到柏林,孟真叔和已先在。那时中国学生从他国到德国的很多,大多因为马克价落,前去游历。叔和仍旧闭门读书,所以不到三个月,他已经可以勉强看德国书和谈话。我不久便去法国,又从法回中国,风传以后叔和在德也曾经有过些浪漫生活,可是这一段历史我就不知道了。

叔和在一九二三年的秋天回中国。因为他只身没有家属——他曾经结过婚、没有子息,他在美国时候他的夫人便去世了——他就同我们几个人同住。这也许是叔和的不幸。因为叔和为人虽极随和,对于主张及操守却很固执。他同寓和往来的人,都不懂得酬世的方法,不知道怎样的迎合潮流,怎样的观风转舵,怎样的敷衍所有交往的人。他们相信什么是对的,便觉得应当做什么,不知道在中国做事必须用手段,必须有交换的条件。因此他们在中国社会里总觉得格格不入;他们想做的事常常失败。他们的朋友们总说他们的洋气太深,书呆子气太重,劝他们圆活些,反对他们的人只觉得他们可厌,是应常用种种的方法扫除掉的障碍物。他们自己也觉得什么事都做不好,非常的无聊。叔和处身其中,自然更加不能与流俗相合了。

叔和在北大所教的课,最重要的是欧洲经济史。经济史是他专门研究的学问,然而他并不对于自己所已经知道的认为满足,还是非常刻苦的预备。往往因一小点,遍翻所有的英德法三国参考书,必定要毫无疑窦才罢。他对于所有的功课,都这样的认真,所以常常到夜间二三点钟才睡。有时他发见了自己以前演讲的错误,无论怎样的微小,他一定要在讲堂上认错更正。这种欧美学者酷爱真理的精神,在中国也许免不了受一般学生的轻视。

我知道有几个优秀学主实在非常敬爱叔和,然而大部分也许不见得能识叔和的真价值,要不然叔和也不至于脱离北大了。

去年学期考试的时候,某班学生要自己选择坐位,叔和却固执非依他排的号数坐不可,因此许多学生说他污辱他们的人格,拒不受试。经了这次风潮,叔和已经非常的灰心。下一学期忽然他接到所教的选读班学生用全体名义写的一封信,攻击他很厉害,说他的教课是“了草敷衍”。用别种罪名骂叔和,他也许还可以忍受,把“了草敷衍”四字来责备一个教课最认真,最不肯半点将就的人,使他觉得他的心血是白用的了。加之他对于学校种种的不满意,就决意辞职。后来他的别班学生竭力的挽留他,学校方面也不肯准他辞职,朋友们苦苦的劝告他,就是写信的那班学生也有人表示后悔,可是叔和无论怎样不肯再回北大了。

他因为教了一年半书,只是预备功课,没有时候去研究新的学问,所以他脱离北大后不愿就别的事,只想自己读书,恢复以前在欧美时的求学的兴趣。正在这个时候,现代评论出版了,同人中只有他没有固定的职务,就推他为经理。为了这个报,他奔走了好几个月,费了不少的心血,报酬自然是没有的,非但没有报酬,他还贴了不少的车钱和邮费。他自己相信很有办事的能力,其实他始终还是一个学者,所以这个担子压在他的背上,使他很感觉负担的沉重。

近二三月来,报纸的事务已经上了轨道,他也渐渐的回复到以前求学时代的生活。除了为了沪案他非常热心的做了许多切实的研究之外,几乎只是关了门读他想读的书。不意他忽然病了。

他身体极弱,自己的起居又没有一定的时刻,饮食又不当心,所以常常有病。八月中旬他又觉发烧很重。我们起初以为他的病不过旧病复发,并不在意。可是请中医医治两三天非但不好,并且加重。一天,适之去看他,他说“My

daysare

numbered”。他虽然说的是笑话,我们很替他着急,劝他搬入医院,因为医院里看护总得周到些。他自己为节省计,决意搬入德国医院。他去以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医院简直没有什么叫看护,要招呼还得自己带人去。可是他的病是重伤寒,病势极重,不便再搬。在医院住了十天,我们看见他一天一天的瘦弱,目光一天一天的呆钝,耳朵一天一天的不灵,可是他的热度却渐渐的减少,医生说他的病很有起色。

九月一日下午我同钱乙藜到医院。觉得他虽然瘦得可怕,然而精神却好些。看护妇说,危险的时期已经过了,以后只要不吃东西,便慢慢的好了。我们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中午,医院忽来电话,叫我们派人速去。我们到时约在下午一时半,该院医生克利与友人周振禹医生都说他的病没有希望了,克利医士说病人直至前一日,日有起色,昨晚忽变卦,不知吃了什么没有。叔和此时尚清醒,看见多人忽至,目光灼灼从此人转至那人,额角汗珠迸发,问道“没有希望了么?”我们只好忍止眼泪,安慰他,同他说病已加重,但不是无望,不过须有人在旁服侍才好,请他把家中住址告诉我们吧。他说“不用通知他们了,没有用的”。我们催了几次才说了。我们问他昨晚吃什么没有,他说没有。他又说“昨天晚上闹得天翻地覆,如果今晚也这样,我就不能活了”。我们一面去打电报给他家族,一面到协和医院另请医生,希望再有回生之术。二时半他又嘱我发一电给他长兄。我三时回医院,他已经不言语了。三时二十分协和医生到,略审视,即告束手,并且说恐怕只有几点或几分钟的事了。医生去后,朋友们恐环立室中,扰乱病者神思,都退出门外。房中只有我同看护妇一人及侍者一人。果然不到几分钟,叔和已与世长辞了。

叔和死的日期是九月二日,便是阴历的七月半。先四五天,钱乙藜去看他,他问将到八月半未,乙藜说离七月半还有多少天,叔和说“七月半要出院去逛逛了”不意竟在这一天弃了他的躯壳去了。

我们同医院交涉叔和身后事完毕出院,在门口遇信差,有一信是志摩给叔和的。我拆开一看,是志摩南下时告辞的信,信里说道“盼兄耐心静养,早日安复为慰。南中逗留约十日至十五日,归时再见”。今志摩已归,叔和却永远不能再见了。

叔和的病不是不能救的,并且在医院多少天,一天一天的热度已减轻。死的前一天,他精神也略好,夜间忽然变卦,一定有特别原因。医生说也许他前晚吃了东西或动了,他既说并没有吃东西,那么想来是动了。他所说“昨晚闹得天翻地覆”的话,恐怕与他的死有关吧。前一天我们在医院时,壁间某室忽发哭声,可是叔和那时并没有听见。也许晚间那死者的家族都来号啕大哭,叔和听见了,因为非常不安而动了也未可知。其实举哀痛哭这些事,在医院是应当禁止的,就这一点也就可以知道德国医院的随便了。

叔和性情平易,待人和婉,可是常常喜欢说抱怨的话。请他办事,强之常达目的,可是开始总自捶其胸道:“办不了,办不了”。大约因此及因他说话极多的缘故,朋友们称他为“刘老老”。许多散处欧美中国的朋友听见刘老老忽然死了,一定大家会感觉极沉痛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