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上海车站,最先看到的便是壁上贴着些“乌龟坐电车”,一类的警告。乌龟是上海人最刻薄的骂人名字,壁上这许多的乌龟图样和字眼大可以证明上海爱国志士的没有办法和失望。果然,一辆电车来了,里面坐的立的不少的是人,短衣的有,长衫的也不少,虽然比五卅要稀少些。

不要粗粗的看过了这末一句话。这少数的不坐电车的人虽然不能影响电车的营业,却大可以给自己许多的不便,因为不坐了电车就得坐黄包车,黄包车夫就可以比平时多要价一倍,凶十倍。要是你是一位心里有志气,袋子不挣气的朋友,你就得徒步的走。可是我们何必单单指出黄包车夫来说呢?大家不买洋货了,国货大有振兴改良的机会了吧?谁知国货还是照样的国货,只是比先前的价格高一倍。中国商人有了这样的特长,商业怎样的会不发达呢?

你如走进了公共租界,便会见巡捕们背上都挂着枪,你如走过一条桥,便会看见把守的水兵和铁丝网,你如经过新世界,华童公学等地方的门首,便会看见里面架起的炮和住着的兵。可是除此以外,在中国人方面,简直没有什么可以表示这是劫后的上诲。人民依旧熙熙攘攘,商店依旧的忙碌,大世界依旧的人山人海。

上海依旧是上海。可是这一次上海在我心坎上刻了一个很深的印象,在我的意象里发生了一个恐怖的梦魔。上海完全是外国人的上海,不久中国就会不知不觉的变成外国人的中国。看啊,南京路上的汽车比十年前多了不知多少倍了。你如像我一样在那里立一会,数一数来往的汽车,你就会发见每十辆汽车至少有七八辆里坐的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你如再像我一样的到静安寺路和霞飞路及那里的附近去走走,你就会看见十年来添许许多多美丽的花园和舒服的别墅,里面住的又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中国人住的是好像蜂巢似的小弄里的小屋子,住得起三楼三底,四楼四底的已经是资本家,中等人家自然只有一楼一底,工人们一家住一间半间屋已经不大容易了。我没有调查什么统计表,我也没有参考什么户口书,我不知道上海有多少洋人,占全体人口几分之几。我想,上海的洋人同中国人相较,总不过一与九十九之比吧?可是这百分之一的洋人有的是汽车,别墅,种种的奢华品,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都舒服了十倍。

总而言之,他们西洋人是贵族,中国人他们的奴隶;他们西洋人是享乐者,中国人是供给他们的生产者。我想到希腊古代的情形,主仆们苦乐的相去大约也不过这样吧?我又想起现在的斐洲,西洋人所希望于土人的也不过这样吧?我不禁的想再五十年,再一百年以后,中国也许就是扩大的上海,每一城里有一条南京路,每一城里有一条霞飞路,那里住的是西洋享乐者,挤在别小上的是四万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工作的牛马。

我又想起了威尔思的小说八十万年后的地球。那时工人与贵族完全变成两种不同的生物,贵族们成了没脑经的傀儡,工人们成了不见天日的怪物。上海已经有这样的倾向。听见两位在海关办事的朋友说,外国人的薪水比中国人多几倍,但是一切麻烦的工作还都是中国人做,外国人整天在外坐了汽车逛。又听见一位在美国学实业的朋友说,他在一个美国人设立的某种调查所办事,里面有三位美国人,六位中国人,在中国人里他的薪水算最大,可是还不及那两位没有受过中等教育的美国人的一半,至于种种调查和报告,还得他来做。

中国人也真没有出息。他们代外国人办事,能力实在不让外国人,也许有时超过外国人,可是代中国人办事,什么也不行了。闸北办的自来水厂,就取苏州河的黄泥水。闸北的电气厂,更是笑话了,自己没有发电机,只向租界工部局去买电,再转卖给用户,在中间抽一些利息,所以工部局停止大工厂的电力,闸北电气厂的纸老虎也就戳破了,怪不得上海有名的商人都靠洋人吃饭,怪不得所谓上海资本家,十个中八个出身是康白度。

我在上海的时候,工部局正在发表它那“诚言”。没有一片墙上,没有一个电线干上没有“看诚言”三个大字。可是它那“诚言”的本身却不容易找到。有一会我偶然看见,记下它中间的一句话“中英通商,有利无弊”。诚哉斯言,英人来了,中国人做细崽做康白度的发了些小财,其余的也沾了洋大人之余光,住了一间半间蜂巢样的小房子,还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