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Y大学的学生新近排了一出英国近代名剧家王得尔的戏,叫‘少奶奶的扇子’广告也登了多天了,票也卖去了不少了,忽然宣告辍演,据说是因为时局的不安静。这缀演的广告和时局不安静的理由,不先不后,恰巧发现于时局比较安定的时候,自然引起了一班好事人的惊怪。后来一位知道内幕的朋友告诉我们,所谓时局的不安静,不出吾人所料,完全是表面的托辞,真正的原因,还是学校当局禁止排演王尔德的戏。

我们听说,禁止的原因大约不外乎下列的二种:(一)这剧本根本就要不得;(二)凡是王尔德的东西都要不得。

究竟艺术的作品是否应当用礼教的眼光去估度,是一个久经争论不决的问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来讨论,并且我们没有忘记Y大学是教会办的,这个问题,也就似乎用不着讨论。我们要问的却是,这本‘少奶奶的扇子’是否离经(圣经)叛道(耶道,不是邪道,手民先生注意者!)提倡异端?是否宗旨不正?语涉淫秽?总而言之,是否与普通承认的礼教有不合的地方?可是,从这个观察点说来,‘少奶奶的扇子’非但可以不在禁止之列,并且大可以当得起提倡礼教的教会社会的嘉奖,因为这出戏,几乎可以说是一本劝善的册子,警戒少年妇女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么禁止排演这本戏的原因当然完全是为了他的作者不幸而是王尔德了。王尔德曾经犯了不名誉的刑事犯,坐了两年监,是不可隐讳的事实(其实假使王尔德在中国做了中国的诗人,他非但可以不坐班房,还大可博一个风流才子的美名!)我们也不欲代为辩护,我们也不要因为他在狱中写了悔恨痛苦之辞,便代求宽恕。我们觉得不能了解的是,是否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我们便应当把他所有的事都一笔抹杀?是否一个人的事业和作品应当用他两个人的私德做审判的标准?

也许Y大学的当局以为“不以人废言”不过是异教中国人说的。那么,为了帮助他们贯彻他们的主张起见,我恭恭敬敬的向他们进一个条陈。我们听说,Y大学的学生在教室中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算外,近年来还年年都排演他的戏据说居然受了一部分教员的鼓励和赞助。这个端是千万开不得的,应当赶快禁止的。莎士比亚不是相传为了做贼,偷了人家的鹿,犯了案才逃到伦敦去的么?虽然有一班人不信乡间一个盗鹿的村夫会得写出那样伟大的作品来,可是很不幸的他们找的替代人恰巧又是一位受贿入狱的大法官裴根。Y大学当局居然让年轻的学生诵读排演这样不道德人的作品,实在未免太放任了,太粗心了。

正写到这里,又碰到了那位知道内幕的朋友。他说我未免错怪了Y大学的当局了Y大学的当局,经学生的请求居然肯把这本戏读了一遍,读了之后,也居然觉得用不着特别的反对,可是Y大学的经费是仰给于教会的,教会里面的人都不喜欢王尔德。

他们自然不屑去细究王尔德是怎样的人,更加不肯自污洁白之心,去读他的作品,但是他们知道他是犯了罪坐过监的,那就够了。学校的当局不敢拂这班人的意旨,只好禁止这剧本的排演。

我们听了这番话,只好向大学的当局道歉。

至于一个高等学术的机关,是否应当服从一般冥顽不灵,眼窄心狭的中流阶级——便是半世纪前亚诺尔特所竭力攻击的“非利士第恩”的支配:这种机关在这种人支配之下,学术前途有怎样的影响:都是些不易回答的问题。

读过的人,大家知道美国的大学几乎完全在“非利士第恩”的掌握之中,我们也何必为了小小一件事,区区一个学校,来发什么无谓的感叹。不过亚诺尔特没有料到,他提倡光明过了五十年,非但英国美国的“非利士第恩”依然是“非利士第恩”他所深恶痛绝的人居然侵入他所重视为光明的出发地,执掌了学府的权衡,毒了自由思想的源泉。也许再过五十年,所有的教育机关,都入了“非利士第恩”

的掌握,没有人再提起亚诺尔特的话,提起时也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话的意义,到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