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民国前几年已经在上海看见过新剧。也许那时候的审判力不同罢,还不知是否隔了多少年的回忆总免不了带着感情的成分,总之我觉得那时的新剧也并不比现在的文明戏差多少。至于民国元二年的春柳社的试验似乎比现在我们所看见的高明得多了。现在的新剧,从种种方面看来,还没有脱离——恐怕还没有到,襁褓的时期。这也不足为奇怪,因为戏剧,与他种艺术比较起来,需要的条件实在繁复而困难得多。

画师画完了他的画,不论是杰作,是涂鸦,便可以与世人相见了。如果他的画是脱尽旧派窠臼的杰作,所以一般的人都笑他,骂他,攻击他,唾弃他,至多不过使他不能依赖了他的艺术生活罢了。他的作品仍旧静候识者的赏鉴。如有好奇者,也随时可以去赏鉴。小说家写了一部小说,便多了付印的手续。可是印成之后,世人或因为不了解而不去理他睬他,至多也不过使他不能依赖他的艺术生活罢了。散处二十余省的万千人中,只要有寥寥数千人买他,读他的书,他已经不算失败。就使一个人都没有,他的作品也仍旧静候识者的赏鉴。如有好奇者,也随时可以买了来赏鉴。

戏剧可大不相同了。剧曲家编成的剧本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路程的第一段。仅仅读了剧本来批评一剧的优劣,未免好像仅仅到厨房里去看看菜蔬和作料便议论筵席的可口与否,同样的靠不住。(当然剧本也可以批评,尤之菜蔬作料也可以议论,不过不能当作戏剧和筵席看罢了。)剧本完成之后,第一要有适宜可用的舞台,第二须有能了解作者的意思而想出方法使这意思实现于舞台上的排演者,第三须有训练有素,善能表情的演员,第四,差不多最重要的,须有够程度,有知识的观众。戏剧的成功,必须有剧本,舞台,排演者,演员,及观众的合作,五件缺一样都不成。如果所缺的是第五项,用不着说,自然是完全失败了。失败之后,如有好奇者再要赏鉴一下,也就不可能了。

我们只要想一想,我们看见的新剧达到了那一个条件,便自然明白我们配不配看到优美的新剧了。只有民国元二年的春柳社对于排演和表演曾经下过研究的功夫,可是既没有良好的剧本,尤其没有给以相当的鼓励和同情的观众,所以不久便烟火消灭,社员死的死,改业的改业,不改业的如欧阳予倩君不得不依赖旧戏糊口。平常所见的文明戏,不过是一种变相的,退步的旧戏。

此外只有各学校游艺会所演的戏,虽然维持新戏的名目,可是这种戏不是为了募捐,便专为自己的娱乐,并不打算作一种庄严的艺术的试验,观者也不能用正式艺术的标准去批评他们。只有剧本方面,近年来稍稍有些供献,如西林,洪深,欧阳予倩,蒲伯英诸君的作品,可是简直没有比较满意的实现于舞台的方法。

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不信纯粹的新剧,在二三十年内能够得到一般观众的同情。可是不能因此便不谈新剧,因为我们同时相信有极小部分的人对于新剧是极怀好感而很愿意帮助它的进行的。新剧是可以谈的,不过提倡者应当认定他的目标,竭力的设法去满足这少数人的希望和企求,切不可同时去求平常观众的好感,以至彷徨中途,什么都不成功。我们相信目下最好的一条路,便是采用小戏院的制度。

小戏院的历史虽然不过四十年,在欧美的成绩已经很可观。

这是一种少数知识阶级的结合,在戏剧营业化的时期维持了它的尊严。因为戏院小,所以用不着大注的基金和常年费;因为戏院小,所以只须得有限的观众,观众既然有了看到他们爱看的剧本的机会,革新的,别开生面的剧曲家,排演家也有了让他们的艺术实现于舞台上的愉快。所以对于戏剧有热情的人,不论他是剧曲家也罢,排演者也罢,表演者也罢,还是仅仅的观剧者也罢,小戏院是他们的最方便,最合用的试验室。俄国最著名的莫斯科艺术院,原先是一个小戏院。德国最著名的排演者Reinhardt的种种艺术的试验,也举行于小戏院。所以我们现在如有一班剧曲家,排演家等等联合起来,组织一种小戏院的运动,实在可以代中国的戏剧开辟一条新路,非但爱好艺术者有了赏鉴欧美名作和国内作家的作品的机会,并且可以襄助种种的艺术的试验。

小戏院的运动居然到了北京了——可惜是欧美人的北京,不是我们的北京。二月二十四日北京英美人的小戏院团体在六国饭店举行成立式。那天演的有两出独幕剧,萧伯纳和Ba的(十二磅钱的神气,太平洋四卷六号有沈性仁女士的译本)这两出戏都非常的难演,最容易费力不讨好。用他们来开场,至少可以见这剧团的目的很高,气魄不小,他们的成绩却没有目的的高明。第一出尤其令人失望,大约是尤其困难的原故罢。这剧的主人翁是少年没有很发达的拿破仑;然而我们觉得剧中的拿破仑好像一个商店的经理。

那个深明世故,娴于辞令的意大利酒店主人也极不满意。饰女子的名字好像是俄国人,然而她的一口纯粹的英国话,已经很可佩服,而且颇能表示适当的神情。饰中尉的也很好。十二磅钱的神气比较第一出较为满意,因为里面的主角是极有才能的。可是除了她之外,其余的演员也平常得很。并且我们觉得他们没有能表演出的意思来。太会表现情感了,饰海理爵士的却太不会万现情感了,结果与作者的原意相反,把他的微妙俏皮的讽刺忽略过去了。还有一件可注意而有趣的事。第一出的人物都是法国人,而演者的声音笑貌,举止行动一点没脱英国气,第二出的主人海理爵士是十二分英国气的英国富绅,而饰他的倒很带几分法国的气息。

可是我们希望这小戏院积极的进行,不久便有更大的成功。

同时我们不免也要自己问一句,不知到什么时候,北京才会有我们自己组织的小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