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关心艺术,眼光明了的人,谁都相信中国的旧戏是应当改良的,新戏是应当提倡的。我们也赞同这样的意思。可是一般提倡新剧的人,我们以为大都走进了“此巷不通”的死胡同。他们只知道新剧,是要提倡的,他们却不问怎样的新剧是可以提倡的。他们不问一出戏是不是完全西欧的特产,里面的风俗思想能不能得到中国观众的了解;他们更不问一出戏是不是改头换面的旧戏,只有旧戏的短处;没有旧戏的长处;他们只要看见“新戏”的招牌,便觉得义不容辞的应当往观了。他们也未尝不觉得坐在家里舒服得多了,同朋友闲谈有味得多了,但是为了提倡新戏,不得不做多少的“牺牲”。所以他们坐在剧场里恭恭敬敬,肃然穆然,挣扎着不让那与时俱增的呵欠,占据胜势,他们面上的神色,无异乎临刑,他们的前后左右也大都如此。

自然旧戏场中他们是不肯涉足的。可是假使他们高兴进去站一小时,(自然是说名角登场的时候,其余的时候,剧场不过中国的一种交际场,又当别论)他们一定会很奇怪的看见一般的观众,目瞪口呆,摇头摆尾,手舞足蹈的置身剧中,忘记了一切忧闷劳苦。忘记了他们自己。

戏剧是民众的艺术,尤其是娱乐民众的艺术。你们要民众舍弃了消忧忘愁的旧剧,来随了你们去“牺牲”,上法场,能不能有成功的希望?你们走的是不是死路?你们怎样会得到民众的赞助?

也许一般热心新剧的先生们,太太们,小姐们看到这里,又要勃然变色,痛骂我们为顽固,为“好古”,为提倡旧剧,为排斥新剧。可是我们不能承认受罪,牺牲,是惟一提倡新剧的路径。我们相信新剧是应当提倡的,但是又相信必须能给人愉快的新剧方值得提倡。我们不信旧戏是可以永久的,但是我们又相信它有不可掩蔽的动人的魔力,很值得戏剧家的研究。总之,我们相信活的戏剧,好像活的树,不能随随便便的改植在水土极不相似的地点,我们相信我们要栽树,先须研究那地方的土质,气候,湿度,我们要创造戏剧,先须研究人民的思想,习惯,嗜好。

为什么旧剧的魔力那样的大?因为旧戏不仅是纯粹的戏剧,它是有丝竹歌唱的,它是有合节奏的举动,合条理的舞蹈的,它是有鲜明夺目的衣饰的。所以中国的旧戏在戏剧的艺术以外,包含声的艺术,色的艺术,动的艺术,虽然没有一件不简单,没有一件不粗陋。现在的新戏,只有“文明戏”还能够比较引动观众,而这种“文明戏”,不过是没有音乐,没有颜色,没有合节奏的动作的旧戏,它在戏剧艺术方面的幼稚可笑,不亚于旧剧,却又不像旧戏,没有别种艺术来补救,怎样能不相形见拙呢?

所以戏剧的将来至少有两条路。一种是纯粹的对话剧,自然这须是有趣味,有艺术,有意思的对话剧,不是冒牌的改头换面的旧戏。可是我们恐怕二三十年内,这种戏剧只会博得少数知识阶级的赏鉴,所以很难成良好的职业的组织。至于民众的戏剧,应当另走一条路——一种收旧戏之长而弃旧戏之短的创造。如果新中国的艺术家,音乐家,戏曲家及诗人肯细心的去研究中国已有的剧曲,再合力制作自己的新品,把单调的音乐改为繁复有变化的,把简单的颜色化为优美相辉映的,把散漫的结构收成严密有精采的,把粗俗的字句修成文秀有风韵的,把男女分演改为合演的,那么旧戏自然而然的淘汰消灭了。

这种有做,有说,有歌,有舞,有声,有色的戏剧,就在欧美也非常的流行。所谓都无非是这一类的东西,它们号召观众的能力,比对话剧大得多。可是因为乐队,舞队,衣饰种种的费用和技术上的需要,也比对话剧大几倍,所以在东方的西洋人不敢草率的排演,我们也就没有瞻仰的机会。上星期三四北京的美术院和美国大学女友会居然在协和讲堂排演我们佩服他们的勇气,感谢他们给我们一个参考的机会。我们极失望的便是观众里的中国人寥寥无几。人家把美妙的东西放在我们的眼前,我们还闭了眼不瞧一瞧,未免太对人不起了。也许中国人的不去,不是不愿去,还是为了不知道这回事。

那么我们希望将来再有重演的时候。

去年美术院曾经排演过三四次对话剧,几乎没一次不给人很大的失望,今年的这出滑稽音乐剧比对话戏又麻烦的多了,所以我们去看时并不抱多大的希望:然而结果却给我们很大的满意。

这两天的西报上有一班荒唐的西人恭维这出戏的表演,无微不至,简直说它胜过了所有的欧洲职业艺员的表演,我们虽然觉得这种话幼稚可笑,可是很承认在数人的剧团,这样的成绩是不易得到的。所以我们对于这戏的导演者不胜的钦佩。

我们唯一不满意的地方,便是似乎剧中的一部分演员没有了解作者的精神。Gilbert的作品在戏剧里面正好像图画里面的滑稽画,他的精神在离开平正通达的直线去走那离奇古怪的曲线,所以表演的时候,最忌写实的表情,不厌过火的举动。演大法官的君也很相近了,其余的演员,虽然有别种的擅长,在这一点很有些欠缺。

此外的小疵微瑕,我们不用,也不愿一一的指摘。但是有一处似乎有讨论的价值。lolanthe受了仙后的命令,不准再和她的凡人丈夫相见,大法官也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他们第一次遇到时,lolanthe以纱幕面,我想,第二次Iolanthe给她的儿子求情时,纱还是幕在面上的,直到大法官立意娶其子的情人,才把纱去掉,露出本来面目,所以大法官一见她立刻认识了。那天的表演,第一次遇面没有幕纱,想来是演员仓猝忘记了她的纱。第二次她明明带着纱,却没有幕面,想故意如此,我想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