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二躺了有半个钟点。在这个静寂而窒闷的黄昏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去寻死。他想到,他的一生太悲惨了。他太退缩太胆小了,对不起一切爱过他和希望过他的人。他觉得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如果他还能称做一个人的话,他就再不能在郭子龙这罪恶无耻的房子里蹲下去。即使郭子龙的父亲也不曾对他好过,从来没有什么东家真的对他这样的人好过,那一切不过是由于他的忠厚的梦想而已。他为什么要感激这些人呢?他为什么要留恋别人的血腥的田地呢?他敌不过郭子龙和吴顺广这些人,但是他可以去死,正直而光明地去死……他于是丢下了他的一切,走出门来,在狂风中越过阴暗的田野向着江边走去了。

他沿着河滩上的斜坡滑下去,一直冲向荒凉的水边。大风中传来兴隆场的锣鼓声和田野中人们的喊叫声,这些声音好像是在痛烈地鞭挞着他。他在对于自己和人们的狂暴的愤怒中冲到水里去了。大风激起黄浊的浪头来,在他的前面呼号着,好像是在警告着他。他于是在没膝的水中站着。大风在阴沉的江面上继续增强着。它的力量,使整个江面沸腾了。

他看得清楚,远处的一群向着险恶的礁石滩奔去的雪白的浪头。忽然地他看见了一只小船在狂浪中从上游下来,船尾上站着一个弯着腰凝视着前面的掌舵的老人,船舱里闪耀着一朵血红的烧饭的火光。这只小船那样迅速地飘过了张老二的面前,无声地一直向着险滩迫近了,闪耀着它的那一朵血红的火光。它好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坚决的力量推动着,它简直是在飞着,它在临近险滩的时候斜了过来,狂暴的波浪遮没了它的全身,仅仅显现出那个弯着脊背的舵手:这老头子舵手就好像是站在浪头上一般。后来整个的船又在浪群上面了,倾斜着好像就要翻倒了,并且在旋涡中停住了。但突然地它飞快飞快地一直冲过那些礁石,闪着它的火光,消失在昏暗的峡谷中。

张老二好久地望着那昏暗的峡谷。他心里已经冷静了下来,而且充满了愤激的力量。他的嘴边显浮了一个凄凉的痛烈的笑容。

“不行!我饶不了他们!我要活!”他大声说。

他从水中走出来,在沙岸上站着。

“难道是我错了?就是我没得生路了,我未必就不能杀死他们来报仇?我未必就不能到乱石沟去做苦工?对的!”

他笑了一声,这笑声是可怕的。他嘲笑了他一生对于田地和平安的劳苦生活的渴望,嘲笑了自己的卑怯。他心里充满了去做最后的可怕的什么事情的欢乐的热望,迅速地朝着乱石沟走去了。

他在大雨中朝着乱石沟走去。这个所在,原来是被他那么恐惧着和厌恶着的,可是现在他却渴望着它。何秀英在这里生活着——他要去会见她,和她说热烈的话,并且拯救她。

他现在和这个世界最后地决裂了!他终于完全清醒了!他再不留恋田地,再不留恋过去的黯淡的影子了!他的心是奋激而欢快的。

“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好啊!这才好啊!”他的心愤怒地欢叫着,他在狂暴的大雨中走着,“几十年来,走一步倒下一个,走一步一滩鲜血,我就是在这些血里头走着!我们同年的乡亲兄弟们只有我一个活在世上了,这是吴顺广他们的世界!我们同年的弟兄们都是忠厚的,这些人,乱石沟的这些人也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苦主,牛马一样的,一生就在想着一点点田地,想着一个温饱,想着不晓得哪一天能翻身,想着就被打死了,害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这些棚子里的这些人,他们在替吴顺广的洋楼做苦工,要一直做到死了才能解脱,就埋在这松林坡上。好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这个好啊。”

在狂暴的雷雨下乱石沟喧腾着,工人们成群地奔过大路向着各自的棚子里跑去。在嘉陵江边的空旷的野地中,闪耀着刚刚发火的砖瓦窑的血红的火光。有一个敞棚里拉着胡琴,工人们大声地吼叫而歌唱着。张老二滴着泪看着这些人们,对他们觉得无比地亲爱,而走了过去。

在向大个子被郭子龙刺伤以后,何秀英所遭遇的情形就更恶劣。她没有地方可逃,而无论逃到哪里——有一次一直逃到山里她的婶娘那里去——都被向大个子抓回来。最后她和向大个子拚死,被打伤了一直闹到镇公所来。整个的乱石沟都知道她了,因此,王合清的伙伴朱成志们就常常地替她想一点办法。向大个子没有想到她有这么倔强,也只得让了步,答应她去做工,去做挑玻璃土和捶石子的工作。朱志成们介绍她到一个孤老太婆棚子里去住。这孤老太婆是一个死了的工人的母亲,七十多岁了,靠捡煤渣过活。她常常替单身的工人们缝缝衣服,大家喊她做袁大婶。她不久就对何秀英非常好,拿她当亲生的女儿,何秀英也充满着周密的柔情照护着她。于是这不幸的女子重新获得一个家庭了,恢复了健壮,常常要大说大笑了。但是向大个子并不曾放松她。

这流氓头常常来向她要钱,把她下苦力的所得一齐都夺去。她如果拒绝的话,就会立刻失去工作。四月间一个晚上他曾经来叫她,想要重新强奸她。显然,他以为她仍然是属于他的,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何秀英被拖到山坡边上狂叫起来了,她拚死地抵抗,砖瓦场的工人们奔过来了,大家吼叫着。这打击了向大个子,他狂暴地打了她而走开去,第二天她便失去了工作。此后的两个月,她就靠着捡煤渣来过活,但是这捡来的煤渣也常常要被流氓们踢翻。最近,王合清的伙伴们重新给她弄到砖瓦厂挑黄泥的工作,这工作是由工人们自己经营着的,因此向大个子没有办法下手。在这些工人和向大个子中间,因了何秀英的缘故,情形紧张了起来。

大家明白向大个子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严密地防犯着,并且进一步地包下了两个砖瓦窑,把向大个子的势力完全驱逐了出去。

这些工人们,朱成志是当过兵的,另一个是在大矿山上干过几年的,其他的则都是穷苦的乡人们。这些乡人们,对于吴顺广的势力要比较的畏怯,他们一般地是愁苦的,如果干过别的营生或长期做过工的人,觉得到处都可以谋生,他们则是觉得离不开兴隆场。他们的劳动,仍然带着对兴隆场土地的依赖性质。因此,当朱成志和当过矿工的张长春要求对大窑主包下两座破瓦窑来的时候,这些人就有些退缩。首先朱成志和张长春是承担了大窑主的苛刻的条件才成功了这件事情。大窑主觉得比别的包工更可以图利,才答应了。因而工人们的工资不得不比一般的要低。自然,通过向大个子们的盘剥,一般的也不见得就会多,但那是钱拿到手以后再被向大个子们剥去的,这却是拿到手的时候就不多。从田地上来的乡人们,很难有眼光计算这中间的真正的得失,于是有几个就退出去了。而退出去以后,向大个子们又对他们表示了特别的优待,立刻给了他们工作,并且不向他们拿佣钱。

甚至还说,可以免去地皮租——乱石沟的正面的棚户,都要缴这种地皮租。这使得另外的一些人动摇了。朱成志和矿工张长春刚刚开始这一个战斗,就不得不尝到孤单的苦味了。他们勇敢地抵抗着,甚至捐出自己的一半工钱来分给还站在一起的伙伴。但是向大个子们的攻击就像狂风一般地扫了过来,对他们封锁了下力的工人,又封锁了黄泥的来源。掘黄泥的山坡本来是公共的,但现在流氓们不许他们掘。其次,他们就在地皮租上找麻烦,而最后就声言要打死任何在这两个砖瓦窑上做工的人。他们的英雄的行动就这样失败了。虽然这两天仍然在苦撑着,却已经不得不盘算着离开乱石沟的办法了。

这一切事情都与何秀英密切相联。虽然人们不幸的处境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她却觉得人们完全是为了她的。看着高大的朱成志沉郁的脸色,她难过极了。她知道,为了挽救这件事情,朱成志一个月来贴出了大半的工钱,而因此他的女人和一个八岁的女孩在挨着饿。她知道,朱成志在平时对他的女人是沉默而温和的,前天晚上却打了她。这些都使她非常难过。这两天砖瓦窑的黄泥的来源已经断绝了,她为这事特别着急,跑遍了乱石沟的附近,终于让她在后山坡上找到了一处袒露着的黄土坡。这里离砖瓦场太远,平常没有人去挑运的,但这女人却大叫着鼓动工人们,并且第一个挑着箩筐飞跑而去了。别的两个工人才只挑了两担,她已经在跑第三次了,而下午的时候她把这一切激动地告诉了和她同居的袁大婶,竟使得这七十岁的老女人也参加了运黄泥。她提着一个篮子十几斤十几斤地搬运着,遇着何秀英的时候就和她快活地互相叫喊。她们都流了满身汗,面孔发红,但眼睛里闪耀着欢乐的光芒。

“你跑得怎个这样快哟,娃儿!”袁大婶笑着大声叫,艰难地挪动着她颤抖的腿。

“要跑快的,大婶娘!”何秀英说,“不过你好歇歇啦!别个多弄一点就在里头了。”

“没得那回事,我还是要搬的!”老人叫着。

“喂!你们看别个七十岁老人呀!”何秀英对着慢慢地挑着的工人们泼辣地叫,“你们要是不怕丢人就跑快一点呀!瘟神,快呀!”

她连饭都不愿意吃。黄昏的时候,朱成志从窑里浑身泥污地爬了出来,招呼大家说已经领到了工钱。于是就站着发工钱了。何秀英退到一块石头上去坐着。朱成志最后喊到她,她拒绝接受,僵持了一下就哭出来了。朱成志把工钱给了她,走了开去……

她捏着这几张票子,往朱成志棚子里去。她一走进去就看见朱成志左额上包着一条血布。原来他在昏暗中回来被流氓们用石头砸了。他坐在桌边,吸着烟。在他的对面,坐着瘦小而结实眼睛特别陷凹的矿工张长春。

“歇手吧。”何秀英进去的时候听见张长春这样说。

朱成志没有回答。他迅速地瞥了走进来的何秀英一眼。

“怎么样?”张长春问。

“唔,歇手吧。”又沉默了一下,朱成志回答。然后他们两个就苦恼地长久沉默着。

朱成志女人在墙边上烧着饭,这时站直了对他们看着。何秀英向她走去,抓住了她的手,把那几张票子塞在她手里。但是朱成志已经看见了。这工人脸色铁青。捶着桌子叫了起来——他真的愤怒了。

“何秀英你干什么的?”他叫,接着他对他女人叫:“还她!

还她!”

何秀英觉得自己是错了。她很害怕,接住了钱,呆站着。

朱成志什么也没有再说,显得是无比的冷酷。显然他的心境拒绝任何同情。何秀英有些觉得这个人是太过分了,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错了,丧魂落魄地往外走。

“何秀英,站下。”朱成志说。

她看着他。

“我们要分手了,”他说,突然地面孔颤抖起来,“想办法自己做工吧。再不要,死都不要到那个郭子龙那边去,晓得吗?”

“晓得。”

这一切是张老二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发生的。

现在这个下着暴雨的晚上,正当张老二来到乱石沟的时候,向大个子又出现在袁大婶子的棚子里,他要再把何秀英带走。他威吓袁大婶子说,如果她再让何秀英住在她这里,他就要把她撵出乱石沟。袁大婶子完全不理会这威吓,叫骂起来了。立刻向大个子就和这两个女人打闹起来了,冲进来了两个流氓拖走了何秀英,把她拖到雨里来。袁大婶子追在后面疯狂地喊叫着。

也正在这个时候,朱成志在敞棚里和别的工人们唱戏,矿工张长春在拉着胡琴。他们在大雨中跑到敞棚里来,看见一个工人在拉胡琴,就接过去拉起来了。最初是因为愁闷,拉着玩玩的,后来——朱成志突然地扬起粗嗓子唱了起来,张长春惊奇地看着他,充满着激动的力量重新拉了起来。朱成志唱得更高,他拉得更紧凑,生动。别的工人们附和了进来,于是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欢乐的气氛。这欢乐显然是从忧郁和愤怒中喷发出来的——它是对于乱石沟的统治者的一个反抗。

这声音,就是张老二走进乱石沟的时候所听见的。现在雨下得更急,除了这一带的棚子里有灯光,乱石沟的旷野完全漆黑了,张老二没有办法找到何秀英的地点,就折转来,想要问问人。他走进这充满着吼叫似的歌声的敞棚,不觉地被吸引,站下来了。

歌声震动着他。朱成志脸上的鲜明的忿怒的笑容迷惑着他……突然大家停止了,腾起了乱哄哄的声音。“弟兄们,再来一个!朱成志挥着手叫,“秦琼卖马!”

“好!”人们拍着手大叫着。

但是这时何秀英和袁大婶的叫骂声从雨里传来了。这两个女人和流氓们猛烈地搏击着,好几次揪着他们一起倒到地上的泥水里。何秀英的脸已经被向大个子打肿了。她们的呼叫惊动了整个的乱石沟,人们都从棚子里出来,跑到雨中……

敞棚里唱戏的人们静默了。大家立刻涌出来。

张老二已经认出了那在微光中和流氓们挣扎着的何秀英。他的心紧缩了起来,他一直走了过去。但工人们更挤过了他。人群现在拦在流氓们的进路上了。

“救命啊!打死人了呀!向大个子要害死何秀英呀!”袁大婶狂叫着,在泥水中扑跳着。“这样可怜的一个女子家啊,他们吃人呀!”

何秀英沉默地和向大个子厮打着,在她的眼前出现的人群鼓舞了她。从敞棚里射出来的灯光照显了她的青肿而流着血的脸。三个流氓围着她毒打,但是她毫不屈服,不住地朝着向大个子扑去。向大个子显然地觉得有点棘手了。

“拚了吧!”何秀英喘着气叫,向前扑击着,她只有这一句简单的话。这时袁大婶子被一个流氓推倒在泥水里了。工人们拥上来扶起了她。

“不要打人!”工人们里面喊。

向大个子和他的帮手们停下来了。何秀英也停下来了。

“是哪个叫的,站出来!”向大个子凶横地喊,并且拔出了一把刀子。

工人们里面暂时寂静着。但是张老二挤了上去了。

“我叫的!”他大声说,虽然事实上刚才的那一句并不是他叫的。他兴奋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笑着,轻蔑地望着向大个子手里的刀子。他感觉到何秀英在看着她。他的一生的愿望满足了——他现在是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不要欺侮人!”工人们里面另一个锐利的声音喊。接着有几十个声音在喊。

向大个子显然地软弱了。

“告诉你们,跟老子让开!”

“打他!”人们喊着。同时飞来一块石头,正好击中了向大个子的脸。向大个子朝着张老二扑来,何秀英发出了尖利的叫喊,但这个时候朱成志奔上来踢在向大个子肚子上,把他击倒了。

人群轰叫着。另外两个流氓逃去了。何秀英朝着张老二奔来……立刻一切声音都寂静,在雨声中只有何秀英的尖利的声音震动着。

她受了伤,同时过于激动,抓住了他的时候就滑跌在泥水里了。她紧拖着他的两腿。

“张老二你到底来了啊!你到底来了,你又看见我了!我晓得你的心,老二,你要报仇啊!”她大声喊,“你要替你的爹妈,替你的何秀英,替你的田地报仇!你不能饶了他们的!

我的人,我日夜地等你——报仇啊!”

这个顽强的不幸的女子,在拼命地喊叫了这些话之后,就被过度的喜悦和激动所窒息,昏厥在泥水中了,但她两手还紧紧地抓着张老二的衣裳。这忠厚的庄严的乡人,当一年多以前,在吹着冷风的田地里结识这个女子的时候,是不曾想到会有今天的这一切的,可是,这一切又正是他所期待的……

向大个子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向黑暗中走去了。人群里面高声地喊着打他,但也没有人去追他。雨已经很稀落了,活泼的新鲜的风,饱含着泥土和树木的香气的风,在人群中吹着。大家静默地看着张老二。他和朱成志两个人把何秀英扶了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她,让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而凝望着前面。他略略有点弯曲的背脊在昏暗中显得是巨大的。这时前面的黑暗中发出了喊声,大群的流氓们奔跑过来了。

“弟兄们——打死他们!打!”朱成志跳起来狂吼着,于是群众发出轰声,人们从敞棚里和附近的人家里取出扁担、棍子来,向着流氓群迎过去了。流氓们立刻就畏怯了,向着各个方向四散地奔去,投着石子。有一个工人穷追他们中间的一个,被那家伙反扑过来用刀子刺伤了。他倒在地上大声地呻吟。张老二和别的工人们奔上去扑倒了这个流氓——张老二狂暴地把他按在地上,对着他的脸打着。但是突然地传来了枪声,兴隆场的乡保队来了。

工人们立刻向旷野和山坡上散开去,何秀英被人们拉走了。但是剩下了张老二,他似乎不曾听见枪声,他仍然在敲打着那个流氓,显得异常的沉醉。矿工张长春奔上来拖起了他,拉着他向砖瓦场的江边奔去。向赓云们已经到了,他们先是向天上开枪,后来就对着砖瓦场上射击着……

张长春把张老二拉在一个水沟里蹲伏着。枪声止歇下来以后,他就指点他怎样逃开去。这乡人是奇特地兴奋,一点也不畏惧,但是他仍然沿着水沟越过玻璃厂后面,上到山坡上来了。他向着兴隆场背后的山边走去。雨已经完全止歇了——但是他一直不曾感觉到——天色明朗起来,地面上照耀着宁静的微光。

在烂泥和潮湿的乱草中间爬着,有时落在水沟里,有时陷入稀泥中。他完全湿透,身上发着他自己也闻得到的汗臭味和血腥味。他的衣服被撕破了,分成两大半挂在他的身上。

他还继续有壮快而刺痛的兴奋,他的牙齿不时地因战栗而磕响着。他不觉地在走到兴隆场正背后的时候,向山上的矮松林里爬去,那里有他父母的坟墓。在明朗的星光下,松林中的坟堆、乱草和岩石可以看得很清楚。岩石在发着亮。各处都有滴水的声音。峻急的溪流鸣响着,一块险陡的岩石上有瀑布在奔流着,山的高处,有什么野兽的愉快的圆滑而拖长的叫声。走到半山,这乡人转过身来,从树林的缝隙间对着山下的安静而发亮的田地,对着兴隆场的黑压压的一堆房屋看了很久。松散的轻捷的云团在这黑暗的天国,在这大地主的悲惨的庄园上飘浮着。在这充满着家人们的哭号的天国里,在那高耸着的几代以前遗留下来的碉堡旁边,在“办公室”的左右,在这壮丽的土地上,用着仁爱、宽恕、迷糊,也用着对于自己和自己的亲爱的人的冷酷,这农人度过了他的渴求安静和田地的充满着可怕的劳苦的一生。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他坚决而欢快地感觉到,这些,都过去了。那靠近江边的一大片丰满而发着亮的,曾经是他的田地:他的父母用血汗经营,他用鲜血来耕种的田地!现在它们上面生长着别人的稻子。它们好像是一个亲人似地在回答着他的凝望!

他走到他的父母的坟前,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对着墓冢说:

“爹妈先人们!你们的儿子看你们来了!”

他的庄严而安静的大声震动着寂静的深沉的松林。他站起来,走下坡去了。

兴隆场的人们在乱石沟的惊扰以后刚刚睡去,各处人家的门刚刚掩上。还有贪凉的人们躺在门口,还有酒馆里的灯光照耀着流着水的洁净的街道。一种安静而又猛烈的呼声传了过来,震动了他们。

“报仇啊!报仇啊!”

这呼声中断了一下,重新又响了起来,并且近来了。人们激动而惊骇地听着。这声音发生在兴隆场的东北角,它不再近来了。它激越而充满了力量,后来它消失了。

“报仇啊!报仇啊!”张老二喊叫着何秀英所告诉他的这句话,提着一把斧子,在黑暗的小巷子中,从人家紧闭的门前走过。被惊动了的人们在他们的门后面听着和张望着,他们不敢出来。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这声音震动了整个的兴隆场。

吴顺广家里的酒席刚散,汽油灯还在亮着。地主老爷今天招待了省城里下来视察的官员,虽然因了乱石沟的骚扰而发了一阵脾气,却终于很愉快地喝醉了,躺在院落里的一张藤椅上歇着凉。两个佣人在收拾着堂屋和小客厅,在张老二进来的时候,他们正一个站在地上,一个爬在桌子上,动手把一盏汽油灯取下来。张老二来到吴顺广门前就停止了他的喊叫。他没有想到他能否实现他的愿望,也没有考虑到各样的实际的问题,因为,在现在,他是无畏的。他觉得他一定能够成功。果然没有人来阻拦他,果然吴顺广家的大门没有关,廊道里和小花园里没有人。他一直走了进去,立刻看见了穿着白绸衣而躺在藤椅上的吴顺广。

他奔上去并且大叫了:

“报仇啊!”

这可怕的喊声使吴顺广跳起来了,但立刻他就倒在张老二的斧头的一击之下。两个工人骇呆了,汽油灯从上面落了下来跌碎在地上。发出了恐怖的狂喊声。但这时张老二已经迅速地走了出去,并且还保持着他的镇定。

“报仇啊!”他跨出吴顺广家的大门就重新大喊着,向街上走去。从吴顺广的院落里有人狂喊着追出来了,但是张老二并不逃,他只是大步地走着,提着那染着血的斧头,仰着头喊叫着。整个的兴隆场骚动了。从镇公所那边,枪声起来了,乡保队们沿着人家的屋檐向前跑着。张老二大声喊叫着,迎着他们走去。他们叫他站下,他不站下,一直往镇公所里面走。人家的门陆续地打开了,人们立刻挤满了街道。奇怪的是——或者这是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抓张老二,兵士们甚至让路给他,他大喊着,提着斧头,走进了镇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