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位置在房屋旧朽而麇集,人烟相当稠密的五里镇镇尾的张飞庙的积满灰尘的后殿。插在神座背后的墙壁缝里的一只红蜡烛,从仿佛溃烂的肌肉似的烛头里,流下胶沾的泪,在布满蜘蛛网和垂挂着乌黑的烟尘絮的顶板下,摇闪着昏晕的黄圈。正对着神座背的厚笨而腐朽的后门被大木柱牢牢地顶住了,但通到那黄毛的巢穴,一间阴森的房间的门却洞开着,里面浮动着诡秘的人语,不时从炉灶的被拉开的膛口里闪出熊熊的,腥红色的火光。郭素娥躺倒在神座侧面临时搭的板床上,一只手蒙着眼睛,一只手则恐惧似的在胸前扭曲着。她的头发在木板的边沿披散,像是一大绺陈旧的干燥的黑纱。她的软软下垂的腿不时在轻微的抽搐里颤动;只有这颤动,表示生命尚未离开她。

从侧房里,送出来刘寿春的堂姐,一个阴鸷,猥小的老寡妇的像砂粒似的干燥的声音。

“不能再捶打她……我说些……好哪,”声音在这里变得决断,“你去再问一道,不要打!”

刘寿春的干瘦的身影在门框中出现了。他拖着烂布鞋,发出粗涩的声音,兴奋地用猛力佝偻着腰,慢慢向前移动,一面神秘似的向烛光窥察着。他的阴毒的,蕴蓄着陈旧的力量和新异的决心的面容使人家感觉到他现在已不再是一个无能的,好哭的鸦片鬼,而是一个替郭素娥的命运安排下的,一直都被掩蔽着,到现在才显露出本相来的最刮毒,最贪婪的幽灵。当这幽灵无思想地考虑着,走近女人,在她的脸上使劲地摇着他的手的时候,小眼睛里就爆射着一种在暑热里快要倒毙的人的昏狂而猩热的光芒。

“怎样,装不装?”他从齿缝里说。

在被小老人移开的手底下,郭素娥的憔悴可怕的脸在烛光下显露。浮肿的眼睑无知觉地半阖着。

“瞧打二更以后,最后……说!”

“进来,老刘!”房里黄毛大声喊。

刘寿春狞笑了一声,走进房去了。这狞笑仿佛得意他现在竟然也发现了自己的权威和用途,发现了自己除了是一个渺小的鸦片鬼以外,还是一个有价值的,被自己的一群所重视的人,仿佛向这以前践踏他的人报复似的。

“你怪叫些啥!”堂姐严厉地责备,闪着残忍的呆钝的小眼睛,把干瘪的胸膛压在桌沿上,“郎个,她不肯?……”

“哎哟哟,以我的见解,明天清早送她去,干干净净!”保长陆福生烦闷地说,摇着收拾得很干净的头,一面把左手掌抬到鼻孔上,狠狠地嗅了一下:“问呀,打呀不中用的;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他又嗅了一下仿佛有女人的肉体的暖气的手掌,缩起短上唇,把金牙齿露出来,并且习惯地用舌尖舐一舐。显然的,现在即使他自己也明了他不是在办公事了。在办公事的时候,他是决不用这声音说话,这样的姿式表情的。

他现在的确很坦率,敢于承认他所以参加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公家的力量,从而他可以得到够给他的美貌的女人扯一件绸衣料的酬劳。

虽然房间异常小,但四个人挤在里面,各人打着各人自己算盘的时候,还是显得空虚。默默地相对了一下之后,黄毛用发怒的大步一步跨到灶边,打起一盆热水,烫得嘘着气地洗起自己的手来。在这瞬间,老太婆的薄嘴皮被凶恶的决心所扭曲,鹰一样地耸起肩头,望定刘寿春说:

“我去!”

于是,她迅速地,像飞扑一般地闪晃着她的重重叠叠,长短不一的衣服,走出门去,坐到郭素娥旁边。有两分钟工夫,她眯起眼睛,在耸起的肩上侧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毫无防御的郭素娥;最后,她用尖锐的小声开始说话了。

“你醒一醒,女人,听一听,是我这个老人对你说话。”她摇着郭素娥的肩膀,“往常老人的话是不能不听的,现在可好,把老人都丢开了,我说一说,看你听不听。我是再明白不过的人了,在我们刘家里头。你自己作歹,又有啥方法呢?”她微微仰起头,咳嗽着,“你自己触犯了菩萨,人不能做主。”

郭素娥的胸脯震颤着,像有一个疼痛的叹息在里面回旋;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就以一种绝望的愤怒的目光射向像玩偶一般在指划着空气的老女人。

“说,朗个主意?”收回干枯的手,老女人说。

郭素娥又闭上眼睛。她的嘴唇微弱地颤动,发出无声地诅咒。

“你算狠,你败坏门风的女人!”老妇人挺起胸膛,残酷地扬高了声音,“刘家自然不要你,哼,有吃有活你不去!

……”

突然,一个恶魔出现了。这恶魔甩着头发,喷着口沫,张牙舞爪地扑在老妇人的颈子上,扼住她的脆弱的喉管。

“哎哟!……你们!”她窒息地喊,“这贱○造反了。整她整……她!”当三个男人奔出来把她解救回来之后,她哭泣似的蒙住眼睛,跳着小脚怪叫:“不让她活;整死整死她!”

跃起来去夺蜡烛的郭素娥,被刘寿春一拳头击倒在门板上。

“现在?……”刘寿春急迫地问。

“不行的,她一定要闯大祸,先整她,隔几天再看风!……”

老妇人呻吟,奔到房里去,一分钟不到,擎着预备好了的烧红的火铲奔了出来。火铲碰在门框上,迸出鲜红的火星。

这是他们的家族用来惩罚犯罪的女人的刑法中间的一种。它是在郭素娥一被推倒在床板上的时候就预备好了的;不过,在这一瞬间以前,他们除了把它当做恐吓的方法以外,并没有想到它有,而且也不希望它有实际的用途。但现在,那里是被捆起手脚的犯罪的女人,这里是不知多少年以来就擎在严酷的家长手里的火铲,在火铲的暗红的灼热的光焰里,族人们和不是族人的外人们都迷失了理性,甚至迷失了利欲打算的自身,变得疯狂了!

黄毛剥去郭素娥的衣服,用它包裹着她的头,塞住她的嘴。在她的赤裸的胸膛上,她的巨大的,丰满的乳房恐怖地颤抖着。

刘寿春平举着火铲,伏到木板上去,磨着牙齿;他的长长的从乱须间垂下来的唾液,落在女人身上。在火铲的灼烧的热力里,女人的陷凹的黝黑的腹部收缩,一直到胸口浸着汗液,显出黑色的纹路和棱角。

正当火铲晃动,将要落到郭素娥的胸膛上去的时候,老妇人磕响牙齿,残酷地叫了出来:

“不行,这里不行;大腿!”

黄毛带着难看的庄重与喜悦混合的神情,望了望矮得只到他胸部的老妇人,然后把呆钝的贪婪的眼光落到女人的乳房上去。刘寿春转侧了一下身躯,手臂在过度的紧张里神经衰弱地颤抖着,猛烈地从腹部下面拉下女人的裤子来。火铲在他手里起初慢慢降落,有些闪动,最后就迅速地贴到女人的大腿肌肉上去,使丰满的肌肉嘶嘶发响,变黑,冒出一股混着血的焦气。女人无声地痉挛着,每一块肌肉浸着汗,像石子一般可怕地突起。

保长陆福生嫌恶地吐着唾液,极端严厉地皱起短眉毛。

“呀,不要烧焦那地方!”歪着嘴的黄毛,在身侧勾曲起手指,以一种苦闷的声音说。

……刘寿春从短髭里喷着气,摔下火铲,奔进房去了,当陆福生摸着制服的钮扣冷冷地走进房来的时候,他正昏迷地扶着桌子耸起肩膀,向积着烟尘的屋顶张开小黑洞一般的口,接连吞下三颗烟泡。

“这事情……”沉默了好久之后保长说,声音缓慢而阴冷,含着不可思议的权威,“我看你们弄糟了,你们能养她一辈子吗?”

刘寿春崛出肮脏的尖须,忘记把吞烟的手收下来,用呆钝的眼睛望着他。但不一会,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转动,他把手臂伸直,带着可怜的假装的兴奋叫:

“她伤不了。……死也算,我姓刘的在五里场不在乎……”当他把手收缩到扁平而多毛,给人以一种溃烂的印象的脸上来的时候,他就打了一下喷嚏似的,冲动地哭泣起来了;“我对不起祖宗,……我对不起姓刘的祖……你们看,你们看我……”

老妇人用手抵住桌角,阴鸷地向他凝视着。

“你这狗萌不要脸的!”她突然跃起,凌乱地奋舞着手臂,“看你不要脸的怎么办!这样一大笔……”

“是你要我用火的呀……”半蹲下身体,跺着脚,刘寿春嚎啕大哭了。

“我是尽我老人的心。我走了。”

保长假装愤怒地望了刘寿春,转过身子,在殿堂口追上了老女人。

“不要紧,隔两天就成,她会答应的。”他在黑暗里大声向她说。

“陆保长,这门槛我看不见,你拉我。”

“讨厌!”保长用同样的大声回答,把手伸给她。

“保长,你借五块钱给我;我想扯……”走出张飞庙,老妇人用甜甜的小声要求保长,但保长没有回答,喷了一下鼻息,便向场口烦躁地走去了。

“这些雷劈火烧的!”她骂,酸毒地狞笑了一声。

人一走光,刘寿春在嘶哑地喊了两声之后,就不想再哭了。他望着打开的灶门里的熊熊的火焰,呻吟着,躺到黄毛的床上去。

“我们这家人……从此完了……”

而在房外,在神座背后,蜡烛已经熄灭了。郭素娥昏晕着,全身冰冷,在烧伤的地方淌着血水。但黄毛的大手却从血水中间,在她的赤裸的身体上摸索着。他带着一种胆怯的昏狂,注视着她的肌肉的白色,一面向自己说着暧昧的话,但当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件东西来的时候,他就伏下身子悄悄爬到她的身体上去。

没有多久,刘寿春的瘦身影在门缝间出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去。但黄毛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