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书,或羽檄,翻成俗话,应是“鸡毛翎子文书”,“鸡毛信”。这东西仿佛是很古就有的。《汉书注》里说:“……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征召也,其有急事,则加以鸟羽插之。”《史记》里也有“以羽书征天下兵”的话。出于古诗词的,更数见不鲜,如:高适的《燕歌行》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岑参诗里的”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都是。想来,羽书是用之于紧急军事的无疑。因为,古时候虽有睿智如诸葛先生者,能发明木牛流马用作战争利器,但用电波来传话、递报的事却还没人晓得。信鸽呢,难得役使自如;蜡丸书呢,又嫌麻烦费事;于是檄文插羽毛,意使急行如飞,就算尽紧张迅速之能事了。不信,那木简的另一面所常写的“速速速”的字样,就很敌得过于今电文上的“十万火急”。

童年在家乡当小学学生的时候,曾朦胧记得有过“鸡毛翎子文书”下乡的故事。说朦胧,那是岁时月日记不清的意思;留的印象却很深很深,至今回想,还历历在目。

是一个黄昏。黄昏,在中年人易多闲愁,“闲愁似与黄昏约”;在小孩子就易生恐惧。那晚也是。都吃了晚饭罢,巷口有的是立着谈闲天的人。有牵了牛到村边湾里去饮牛的。家家门口的狗在冷打慢吹地吠着。也有谁家妈妈唤孩子的声音。空气很平静,不,又有点儿异样的浮动。忽然一个邻庄的小伙子跑来了,满头是汗。对,是冬天,有点风呢。那人穿着短袄,扎着腰,戴一顶瓜皮毡帽。跑到人丛里,站定了还喘。说是找庄长。问:“什么事?”他喳喳着说:“鸡毛翎子文书!”声音很低,但很清楚,很有力。站在周围听的人脸上都立刻罩了一层严肃与矜持,互相看看,也偷偷回头瞧瞧,气氛恰像深秋的霜朝。我那时虽还小,是头一次听说“鸡毛翎子文书”,但也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却不知道。

有人把庄长请来了。不知谁去的,那样快,一请就到。仿佛原就在眼前似的。那人从腰里掏出文书来,又戚戚喳喳地说:“口字镇,啊啊,初五鸡叫赶到!三个,啊啊,每人一根白蜡杆,两束干草。啊啊,一庄传一庄。不得有误!不去的烧……”他说着,大家一壁听,一壁看他手里的一个木牌,那就是文书了。方方的,下端有柄,顶头插两根鸡毛,正面写字,是“速速速”。听着看着,人人的嘴都闭紧了,身上顿时充满了小心与力!庄长接过木牌来,手都哆嗦了。即刻吩咐,结果是家里一匹马应差出发了。骑马的是铁蛋百顺。

记得,天紧跟着就黑了,漆黑。我被父亲看了一眼,就跟着家去了。狗仿佛都不再吠,沉默锁在了全村,像暴风雨的前夜。

那晚,家里的马回来似乎已半夜了。大门是上了锁又开的。

过了几天,忘记是几天了,初五。口子镇上发了大火,烧的是各村带去的干草。县长的轿子在那里被农民捣毁了。坐轿子的是上头派下来的量地委员,受了重伤。县长听说是化装成庄稼老头逃跑了的:穿着破棉鞋,棉袄露了瓤子,也戴一顶瓜皮毡帽。说是一天没吃饭,叫了人家“大爷”,人家才给了一口饭汤喝;都传得有名有姓。

后来事情怎样进展不很清楚,只知道当时城里好几天没有官。要丈量地亩的也不丈量了。

这是一回“鸡毛翎子文书”的事。从那直到现在没再听说哪儿还闹过这玩艺,可是总觉得哪儿是在闹着。速!速!速!很快就集合了大帮人,烧着大火,千万根白蜡杆底下,有人被打倒了,有人被赶跑了,生活总要变变样子。那“鸡毛翎子文书”像雷公电母,又像天使,它散布着风雨,也常是带着幸福,在飞!

八月十五,把异族侵略的敌人一宿中间从中原版图上肃清,民间是有过传说的。那真是悲壮,痛快,可歌可泣的历史的页数!可是谁发的命令呢?多言的嘴是怎样用秘密的封条封拢的?觉得神妙了。我想,传递消息会用的是“鸡毛翎子文书”吧?虽说山遥水阻,交通多滞塞不便,但你晓得,羽书是会飞的!虽说中原版图辽阔,足迹殆难踏遍,然而,速速速,羽书是飞得快的!虽说,敌人已布满了中原,混进了户户家家,作了户户家家的主人,但,你要明白,忿怒锁在了每个中国人的心里,血液都被狠毒煮沸了,即使怒不敢言,笑里也可以藏得住刀子!哪怕它敌人再多些,只要下深了锄,自然会连根也拔尽了的!

啊,“鸡毛翎子文书”飞啊!去告诉每个真正的中国人,醒起来,联合了中国人民真正的朋友,等哪一天,再来一个八月十五!

一九三六年二月四日大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