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在丁公馆门口窥头探脑的——想法子要溜进去。

可是外面站着好多警察:

“走!”

这个人巴结地笑了笑,然后小声儿对警察们说明着,腰板老弯着象在鞠躬。他眼睛眨呀眨的,时不时拿手背抹着嘴。他大概没洗过脸,眼眶下面有点发暗,叫人猜他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要是他没挟着个包袱,那简直想不到他就是丁寿松。

“我是姓丁的,我是秘书长一家人。……”

对面那大个子警察什么也没有表示,也没哼一声,只冷冷地打量着他:从头上到脚上,又打脚上到头上。然后盯着他那个包袱。

丁寿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把下唇缩到牙齿底下刮了几刮,他又转向着旁边那位红鼻子警察——比何六先生的颜色浅些,尖尖的耸在那里,好象对他冷笑似的。可是他还把脸子凑过去,挺吃力地笑着:

“我跟你这位先生打个计较好不好?——我是秘书长喊我来的,还有那位姑奶奶……”

他怕大门口那些包车夫听了去扫他面子,声音放得很小。一发现他们有一两个走过来了——他赶紧装出副安闲派头,在鼻孔里轻巧地笑了一声:一看就知道他是闲得没事做,跟警察朋友聊天儿消遣的,并且还把那几个车夫瞅一眼,仿佛连他们东家都跟他是很熟的样子,点点头说:

“辛苦啊?……在这块怕的要多等下子哩。”

忽然——叮当叮当!三辆车子一阵暴风样的刮到了丁公馆门口。

姓丁的赶紧一让,差一点没摔一跤。他希望车子上的是他的熟人:跟他使个眼色或者打个招呼。同时他又老实有点怕。他决不定自己要摆出副怎样的姿势。他很不在意地撇开脸去:似乎对自己表示这只是个偶然的动作,并不是要逃开这个难关。

那三位老爷的脸子竟看也没看清一下——就走进去。

“我怎么不招呼一下子呢?”他怪自己。“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丁家的客人哎。”

他踮起脚来冲着大门里张望一下,左膀子把包袱挟紧点儿:怕在他分散注意力的当口给谁扒了去,嘴里自言自语的:

“唔,一定是三先生跟那位仁兄。那一个就看不出。”

公馆里哄出了话声跟笑声。接着听见哗哗的牌响,有个女人嗓子尖叫了一句什么。

这也许是小凤子在取笑什么人。可是并没听见太太们打哈哈,大概晚茶端了上来,她们专心吃东西去了。

为了怕再碰钉子,丁寿松没请警察放他进去。他只是问:

“如今几点钟了?”

等不着回答。他自己回答:

“怕有三点多四点。”

手搭在额上抬起头来看看天,咕哝了几句。他这就好象有什么大事赶着要办似的——很快地往巷口走去。跨了十几步他又记起一件什么,立刻打转身,维持着这种忙劲儿往丁家门里冲。

“嗨!”一只手一拦。

“呃呃,不要!不要!……我真的找秘书长有事……”

“滚!秘书长刚才吩咐的:不递片子不见!”

“唉,真是的!那——那——我找姑奶奶。”

那位警察动了火:

“你找姑奶奶就找姑奶奶!——跟我说什么!你找门房说话!”

丁寿松要进门找门房,可仍旧给挡住了:这时候门房不在这里,要等他出来了再说。

“这个——”丁寿松咬着牙,瞪圆了右眼,恨不得一掌劈过去。一会儿他又陪着笑,抽一口气,喃喃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随后他索性退到路边等着。一有什么车子拉到——他就转开了脸,仔细地瞧着照墙,仿佛在研究那上面那个“福”字的书法,手指在包袱上乱画,一直到看见了老高升,他才进得了丁公馆。跟温嫂子说的头一句就是这回事。

“哼,什么东西子!——连自己家里都不许进门!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真是!哼,他能够叫我不姓丁啊!——娘卖bi的!”

温嫂子今天脸上粉抹得更加厚了些。腮巴上一边一搭胭脂——擦得圆圆的象个红鸡蛋。她似乎正害着眼病,没力气睁大点儿,细眯眯地瞧着他。两个嘴角稍微弯下了些,静静地等到他闭了嘴。

“嗳唷喂,好玩哩!”她马上接上来说,显然这句话她早就预备好了。“你还认这个自己家里人做什么嗄!——老太爷糊涂,侃大爷没得出息,只有唐二少爷是好人哎!”

那个不断地眨着眼,好象对方有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眨一下,眼睛就大一点,叫人想到他是靠眼眶子的弹力来把眼睛睁大了的。他脸色发了白,挟包袱的那条膀子颤得没了力气,发酸发疼起来。嘴唇抖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感到给人老重地打了一拳。他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怎么搞的呢!他该怎么办呢?

刚才他竟不留情面地骂了那些警察一顿,还是在温嫂子面前骂的。现在看来——大概门口那几位副爷还是经了他这房自家人关咐的:不许放他进门!唉,真是!他嘴太快了点:没看准苗头就大模大样的出口伤人。于是一股热气升到了他脸上,他竟跟一个小姑娘一样害了臊。

可是温嫂子算是已经交代好了。冷冷地射了他一眼,一转身就走。

丁寿松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去揪她袖子,他九死一生地叫:

“温嫂子!呃!”

女的一挣开膀子——拍!狠命地劈下他一个嘴巴。

“你想怎干!你想怎干!”她嚷,“这个千刀万剐的死不要脸的乡下货!还了得!——你当女人个个都象你妈妈一样随人拖拖拉拉啊?你睁开眼睛望望瞧!我是什么人!这块是什么地方!你看看仔细!你要撒野家去到你姐奶奶那块撒去!……这死不要脸的乡下货!——在这块倒撒他的雄狗劲!”

打牌的客人都跑了出来。好几个嗓子同时说着,叹着气。丁老太太往前面伸出了两步,公事公办地问:

“什么事,什么事?”

说了就挺沉着地等着别人回话,好让她来判决。

“我不过想找侃大爷——”丁寿松低着头,声音也低得听不见,“我想请他替我找个事。……”

“哼,找事!”小凤子下唇一撇。

梁太太似乎很害怕。她紧紧地挽着她丈夫,身子往他那边靠。他经不住似地倒退了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梁太太这才放了心,动手来打量那个姓丁的:

“找事?你要找什么事呢?——你学过什么东西,你能做什么工作:你倒说给我听听瞧。”

这里温嫂子跳出来:

“梁太太你不晓得。这个家伙啊——哼,我还不好意思说哩!”

不过她仍旧说了下去。她告诉别人——这个丁寿松在外面捣丁家的鬼,满城里去说他们的坏话,造了许多谣。她手指差不多指到了丁寿松的鼻子上:哼,想得起来说的!——找事!她挺着肚子确定了一句:侃大爷一看见他就得把他脚镣手铐钉起来。这里她气得直发喘,用手摸摸胸脯,把嗓于提高了些。

“我们还想抬举他,叫他打听点个事,他倒——他倒——这个不识好歹的贼胚!——他两面捣鬼!你当只有你有这个本事,只有你才会打听啊?如今才用不着你哩。你放心!你的鬼名堂我们早就晓得!……今天他还——这个瞎了眼的青天白日向我拉拉扯扯!”

“啊呀真是!”老太太叹息。“大家都姓丁,也用不着这个样子破坏我们哎!如今这个人心啊!”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丁寿松,叫他感到有刺在刺着他。他在鼻孔里哼着:要说的话给卡在里面,给他们那种气势压得迸不出声音来。他想要走——可又不敢。他似乎知道他该给他们对付个痛快,要是他逃开了一扫了他们的兴,那就得有更大的祸事。

可是他头脑子发昏,简直摸不准会有怎么个结果。他看见了芳姑太,这就转过身去,腰弯得象只虾,哀求他说明他的来意:

“我没得地方安身,姑奶奶,姑奶奶!”

找事的话他不敢再提了。他只是想来求他们给他住几天,哪怕狗案里都好。他为了他家姑奶奶的事——竟得罪了唐老二。他给撵了出来。

“住在这块!”温嫂子大声插进来。“你是什么东西!——住在这块!”

丁寿松眨着眼睛——挤出了泪水。这下子他连借铺的事都不敢再想,只求借几个盘缠回乡里去。

“挨饿也回到乡下去挨。姑奶奶,做做好事放我走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位姑奶奶没了主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于是退了下去。

“温嫂子”,她轻轻地叫。“要不要给他点个钱嗄,照规矩是……”

“嗳唷喂你真是!给钱哩,还!”

芳姑太用手慢慢抹着衣襟,手指慢慢捻着。她老远地想了开去,不出声地嘘了一口气,看见打牌的人已经一个个回了进来,笑着说着话,她就仿佛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的样子,用试探的声调跟温嫂子商量了一下:

“唉,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呢?……有点个可怜。……”

她掏出了三块钱,带着怕温嫂子不赞成的神气交给温嫂子。那个吃了一惊,可也接过来塞进衣袋,还瞧见她手在衣裳里面不安地动着。

“走!”温嫂子把发着晕的丁寿松一推。“这是你家姑奶奶给你的五角大洋!”

“不过我——怎么够呢。求姑奶奶再——再——”

“滚你的臭蛋!好玩哩!——人家布施你,你倒讲起价来!”

丁寿松哆嗦着腿子走了两步,他觉得还有一线希望。芳姑太心很软,做事没主意:他怎么不当面去苦求一下呢。并且她一有机会就要替祝寿子积点福的。于是他站住,暂时可还不回过脸去:他知道温嫂子在他背后瞧着他,他只嘟哝着:

“我到姑奶奶那块去谢一谢……”

“滚你的哦!还谢哩!——姑奶奶喜欢你得很哩!还不走!滚!真不晓得你娘造了什么孽,唉!”

那位客人愣在那里瞧着她,莫名其妙地动了一动:好象是想要走,又好象要招呼别人一句什么。时间仿佛已经停在这里没往前进,要等他打算好下一分钟下一秒钟他怎么办——才再走下去。

“五角大洋……五角大洋……”他喃喃地说。

就这么回家乡去啊?念头一触到了他家乡,就似乎想到了一条蛇,身子打一阵战。他想不透,什么事都想不透:这一切总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捣鬼,所有的别扭都是它弄出来的。

“怎么的呢,怎么的呢?……这是我的命不好。”

可是他决定回家:他能够走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他现在忽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在心里烘着。他恨不得叫起来——“回乡里去,回乡里去!”唉,真是的!乡里!他再也不去想到它那种穷劲儿,不去想土匪,不去想饿得逃荒的那些日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故意不去提它,还是真的想不到。他只是模糊觉到了青草的气息,家里那条狗的亲热叫声。只要吸吸鼻子,还闻得出肥肥的粽叶香,闻得出他那本账簿的油腻味儿。

他转身走的时候,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回去。……饿也要在家乡饿死。……几点钟有船呢?”

要是今天没有船了——晚上到哪块去歇呢,身上只有这几毛钱!

他回头瞟了一眼,好象他有什么东西丢失在后面。

温嫂子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到了外面院子。他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那些女客男客的谈声笑声都织成一片——嗡嗡地响着,叫他觉着自己好象在一艘小火轮里面。地也在那里荡着,分明是在水上漂着的。

如今有一些实实在在的情景——他得好好地去设想一下。他步子放得更加慢起来。

象他这么一个丁寿松,特为到城里来谋财路,回去不带一点东西么?那些个泥腿子准没句好话:

“嗯,松大爷不过跟我们一个样子:到城里去了快半年,还是挟了老包袱家来!”

“他告了半块钱帮才走得动的哩。一向看我们不起——如今夹着个尾巴家来,看他还作威作福!”

“该砍的家伙!挡炮子的!”丁寿松嘶嘶地骂,好象对面真有几个泥腿子似的,左手不知不觉把包袱挟紧了些。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一种很熟的脚步子。他赶紧让开,还转开了脸。

那是唐十爷跟二少爷。那个对头!——什么都是他闹出来的!不过别人只瞟了丁寿松一眼,就怕引起正面冲突的样子——装做没看见地走了过去。

跟手就是老太爷打他自己书房里冲出来:“我的眼镜呢,我的眼镜呢?”他对前面叔侄俩招了招手,“呃,呃,呃!”一下子就发觉他叫错了人——“哦,唔。”于是一面东看看西看看找寻着,一面到里面厅子里去。

“老太爷书房也没有关,也没有一个人。”

丁寿松眼睛一亮。有种什么东西在里面烧着推动着,他眼睛很快地往四面一扫,身子象影子那么一掠——闪进了那个书房。

墙上挂着的许多表在响着,听来它们简直是在比赛谁走得快。有只把太性急了点儿,连身子都震得不住在那里摆动。只有几个闹钟摆出副庄严派头站得挺直:响音比它们大,就显得可以藐视一切的样子。不过座钟并不打算跟谁比赛,它只顾自己慢条斯理地——的,哒。的,哒。的,哒。

哪一只值钱些呢?

现在丁寿松没有工夫来替它们估价。他一眼就看中那几只小的。他的心狂跳着,差不多要蹦出嘴里来。手没命地哆嗦着,连东西都拿不住。他要把这几只表装进口袋,一下子又记起他衣袋里破了一个洞,于是他忙乱地往包袱里塞。

突然——

“偷东西!偷东西!”

谁这么一叫——公馆里的人全都哄了起来。

丁寿松眼前发一阵黑,耳边有放气似的尖叫。他手脚软软的简直站不稳:仿佛刚才那种紧张劲儿——把他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光了。那些高升高妈跟警察们在他跟前嚷着,七手八脚抓住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太爷也跑了过来,他老人家跳着发脾气:

“你什么都容我不住,啊?连表都要拿我的走!你到底是何居心嗄,你!我什么事你们都看不得!你们怎么不去封茶店的门!怎么不把报纸都烧掉!啊?”

他眼睛偶然瞟到了一个警察脸上,那个赶紧立正:

“是!”

“什么事——哇啦哇啦吵什么!”丁秘书长露了脸,手里夹着一支雪茄。

那几个警察“刷”的一声:脚跟靠脚跟,小肚子吸进,胸部挺出。

“报告,这个人偷老太爷的表……”

侃大爷咆哮起来:

“我又不是巡官!——告诉我做什么!……高福,高福!来!赶快打个电话到长途汽车站定小汽车!……真不晓得办的什么事!到这时候还不去定车子!什么事都要亲自吩咐!”

“回老爷!小汽车早就定好了。”

“什么!”老爷一下子感到了失败似的。“不早来回我的话!你办的什么事!”

秘书长一转身进去,这些警察就把丁寿松推到院子里,一面揍着踢着,一面抓他走。

“走!局子里去!”

丁寿松脸上两片青的,眼睛下面肿了一块,那旁边还有几条红印。鼻孔里淌着血,手给抓住了不好去抹,只好勉强凑下脸去就着手背擦几下。腿子老弯着,带跌带拐——好象他是给抬着走的。

这时候他反倒安静了许多。嘴里小声儿央求着,仿佛给搔着痒——叫人别开玩笑的样子:

“呃呃,不要打不要打……”他拼命赔着笑,看看左边一位,又看看右边一位。可是谁都没睬他。然后他觉得有点扫兴似地想:“这个——要吃多少时候官司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