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幼亭老先生是个小个儿,可是坐得挺稳重,眼睛正直地看着前面,看来叫人感到他的庄严。他常常有礼貌地拱手,并且还亲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请用一点,请用一点。这个桂圆是一个敝友从福建带来的:真正的兴化产。”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问礼图》的石拓下面,旁边红木茶几上点着的龙涎香慢吞吞地袅着烟:这些都给别人一个特别的感觉——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做歹事,做卑鄙的勾当了。
这位主人手里不住在摩挲一块鸡血石,说起话来一点不含糊:
“丁仲老请放心:我决不借钱给唐启昆那种人。小人之爱人以姑息①,那我断断乎办不到。我晓得他是个纨袴子,纨袴子:这种人我连见都怕见他。”
①小人之爱人以姑息:语出《礼记·檀弓》,原文是:“君子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随后他竟换了一个地位,仿佛唐老二想要借钱的地方不是他这里,倒是丁家了。
“万万不能借给他,”他绷着脸,嗓子略为提高了些。“一借就坏事,真是要小心哩。第一是这种人没得信义,满口胡说。而况——而况——朋友通财是凭的交情呀。你凭什么要答应他呢,凭什么呢,请问?……据说唐启昆最好吹,好给人戴高帽子,以从中取利。我是——”他有点愤激起来了,“我是——既不会吹,也最不欢喜戴高帽子!我不怕他!——他无隙可乘!嗯!……我怎么要怕他呢?……这种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心了。芳姑太简直觉得天下什么大事都已经安排好,她跟祝寿子娘儿俩的前途己经有了担保的样子。她不再去滴溜这些别扭。也许她自己也跟老太太小凤子她们一样——可以关起门来过她的安闲日子了。
出门之后她实在想要对老太太她们表示几句感激的话,表示一点儿谢过的意思,因为她以前竟怪过她们不理会她寡妇孤儿。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
“我真对姆妈不起……”她对自己说。
想着这些——她自己有点不高兴自己。于是,把脸子绷着,好象在生着她们的气似的。
老太太跟小凤子可在评论华家两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认为大姨太太很叫人看不顺眼:脑顶上脱了几根头发,她怎么不想想法子呢?光秃秃的真是难看。可是女儿以为二姨太太的脸蛋不如大的那个。脸子是圆的。一个女人家脸子长得圆圆的,这怎么作兴嘎!不过她们过日子可过得大方:要什么不缺什么。
她们用钱是怎么用法的呢?也发月费么?——一个月多少钱呢,那么?
那位家长可正带着骄傲的脸色谈起他的朋友:
“华幼老倒真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哪个都晓得。他——他——嗯,真是个血性人。……他顶讨厌的是荒唐鬼。……好人总是不得意,唉。不过他倒还过得去:华家里那家钱庄虽然倒掉了,田倒还留着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书房里也摆设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记问他那只方表多少钱了!糟糕!”
这时候华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里面。
“唉,想不到唐家里如今败到这样子!”他感慨地说。“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华老先生向来肯帮朋友的忙,处处替别人设想。丁家一谈到他们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认为他也应当替她顾及到。同时唐家两叔侄也天不天上他的门,请他注意唐启昆的困难。二少爷赶着他叫老伯。
“我晓得老伯一定肯帮我这个忙的,”他说。“改一天我要请老伯吃一顿便饭,谈一谈。”
到二十那天,唐启昆的请帖给送来了。地点在宴宾楼。这家馆子有几色菜是华幼亭老先生特别赏识的。并且还声明——连主客只有三个人。
他老人家对那张石印的红字帖了想了一会。
“去罢。”
一辈子他没谢绝过别人的邀请,也没跟谁摆过什么下不去的脸色,他觉得做人总得讲讲这些礼节的。
于是他穿起那件熟罗的长衫,上面还加上一件黑马褂。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他可还戴一顶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象给那颗红帽结一把抓紧了一样。这些一配上他那小小的身坯,看来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右手拿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晃着打手势。谈吐也是一个音一个音拖得相当长,并且有时候还欠起身来拱拱手。
唐季樵愁眉苦脸地跟他谈到现在这个世界。
“我怎么能够懂呢,我怎么能够懂呢——如今这个世界简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摇摇头,打一个小小锦袋里掏出那块鸡血石来,在手里揉着。“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连季翁你也为始料所不及,这个世道人心……”
当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边交涉什么。他刚剪了头发,正面象构成了宋体的“目”字形——正绷得板板的,仰起了点儿,用着又精细又体面的派头,吩咐着对方。为了礼貌的缘故,他嗓子压着不叫人听见,可是一个个字音象有弹性那么跳蹦着,有时候那位客人竟掉过脸来瞟这么一下。
“蟹黄鱼翅,要弄好点个,”他更用力地进出这些话。“价钱倒不在乎,只要东西好!”
那个茶房不断地鞠着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爷放心就是了:我们不靠二少爷照顾点个靠哪个呢。”
二少爷觉得可以满意了,这才搓搓手走到华幼亭面前,很认真地说明了一回。他叫别人知道他是这里的老顾客,吃饭总是记账的,他们做的菜格外巴结。末了他陪着笑加了一句:
“这块蟹黄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别家的好。我晓得华老伯喜欢吃蟹黄鱼翅。”
可是要上桌的时候——华老伯怎么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着,拱着手:
“这不敢当,这不敢当!这个位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坐。这个这个——季翁来,季翁来!”
“怎么让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启昆是一家。”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了家祥是结了盟的:了家祥照他们丁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倒稍微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溜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些花蝇在那里爬着舔着。一会儿它们又飞起来站到茶房头上,站到华幼老帽子上,在这门沉沉的空气里飞得很费劲的样子。
他们嗓子不知不觉渐渐提高了,在这空敞的楼上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进一步。
“呃呃,呃呃!”那个退一步。
“请,请!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呃呃!”
“这个位子你怎么能够不坐呢?”
“我怎么能够坐呢?”
“啧,呃!”
“我——呃呃!”
怎么也不行。唐李樵拿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很烦躁地赶一下飞过来的苍蝇。他败退下来了,然后疲倦地坐在炕上,摆出一副没法挽救的脸色瞧着那两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心里有什么疙瘩,老实想大声叫喊几句什么。
后来他还是鼓了勇气,不过声音来得不怎么有劲:
“请是请的你,这个首座当然是——”
“那决不敢当,那个——断断乎不能够!”
唐启昆两个膀子失望地凌空着,瞧瞧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脸上油油地发着光,还有点儿气喘。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觉得今天这件事可以办得很顺利。同时他可又有点着慌。嘴里喃喃的:
“怎么办呢?……”
这回可轮到华幼亭要求起唐季樵来。一个劲儿冲着炕上作揖,用种种的理由来请十爷坐上去。他自己是个小辈,应该在下面作陪:长幼总要有个分寸的。他认为如今世道人心之坏,就在于长幼无序,男女无分。于是又作一个满满的揖——做了一个结论: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楼下锅铲子锵锵地叫着,茶房们哇啦哇啦喊着。整个宴宾楼都滚着油腻腻的气味。随后一阵急促的步子响了起来,楼板给震得哆嗦了一会,一个茶房端着一盘热菜进门了。一发现桌边还是空的,他就突然给揪住了似的——停了步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捧着的那盘菜也给愣在半空里,连一批苍蝇拥了过来也没有人理会。
那边华老爷简直成了哀求。不断地施着礼,打着种种的譬喻,引着种种的经义。他还代替主人的地位在首座那里筛了一杯酒,对唐十爷拱拱手。他十分坚决地说:
“这个位子——要是季翁不坐,那我决不上席,决不上席!”
季翁叹了一口气。他勉强走动了两步,仿佛打败了的人——给逼迫着承认一些苛刻条件的样子。他侄儿可在推请着那位贵客,怎么也不肯让家里人坐到别人上手去。唐季樵只好重新退到炕边,瞧着他们的膀子在乱晃着:他有点昏昏沉沉——看不清哪只手是哪个的,也不明白哪只手是对付哪个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谁提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个上面的位子干脆让它空着。
然而华幼老不赞成:
“这个变了群龙无首了,那怎么行呢?”
那道热菜已经在什么时候给端上了桌子,碗面上的油已经结成了一层皮。屋子里只剩了原先那个茶房,靠着门边在那里抽烟,很闲散地看看后面一扇小窗子。
最后唐季樵还是给推着坐了首席。他很不安心,连说话也不很自然,总感到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照华幼亭的意思——他自己想要坐主人的位子。跟唐老二谦让了不过十一二分钟,似乎没有什么大道理来替自己辩护,这才只好摆着抱歉得很内疚的脸色,勉勉强强把屁股在唐启昆的上手顿下去。
“谢谢,”他说。跟着主人举起杯子,眼睛瞧着自己的鼻尖。
唐启昆舀半勺蟹黄鱼翅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带点儿京腔叫:
“来呀!……这是个什么玩意,这这这!冷的!——拿去烧过!”
他什么都要款待得好好的,要叫那位客人受用得舒服。他检查一下那几盘冷菜,摸摸烫壶里水热不热。一发现点儿精致的什么,赶紧就夹着敬到别人面前去。
“这个老伯可以吃点个。”
一面他在肚里跟自己打着商量:什么时候他才该开始那句话。
看来——事情一定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他拿自己来推测别人——知道在这么个客气的场所,对方决不至于推辞他,拒绝他。要是有什么条件,也不会太苛。说不定连抵押都不要。至于利钱的话——真的,看华家里怎么开得出口!这里他大声叫人把烫酒的水换过,重新替客人斟满了,举起杯子来。
“这位老先生——”他很高兴地想,“他是个——他是个——谦谦君子。”
这种人谈银钱交易总是外行。他简直想象不出他开口的时候——华老伯会摆怎么副脸嘴。难道他能够推说他没得钱么?难道他会突然变得象那些生意人一样——
“哪,这块是我们收了二少爷那张田契的收据。这里是庄票:本月的月利已经除下来了——月利三分五,一个月共总一百零五元整。……”
华老伯当然不懂得这一套,不懂得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首尾。他只知道玩字画,玩图章,并且总把自己看得比别人低。
于是唐启昆热烈地站了起来,用着要搂抱过去的姿势,跟那位老伯干了一杯酒。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腮巴子渐渐发了红。跟对方互相拱了拱手之后,他就庄重地把华幼老的学问道德赞美了几句。他认为做人顶要紧的美德——正是成了老伯的天性:那就是救人的急难。
他十叔感动地叹一口气。
唐二少爷瞟了那个一眼,又把话接下去:
“我呢——老伯是晓得的,我啊——向来不奉承人,不拿高帽子朝人头上戴。我也晓得老伯是——老伯是——我听老伯常常说:顶不欢喜戴高帽子。本来是的嘛:我也是这个主张。”
他自己觉得越说越通畅,道理越充足。嗓子给放高了些,两手也活泼了许多,居然照平素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点起烟来。他脸往十爷那边偏着点儿:
“我说高帽子是空的。象华老伯这个样子——他老人家的道德……满腹经纶……他老人家这个样子,我说啊——真是!城里头没得一个人不佩服,没得一个人不恭敬。大家都晓得,一说起来……呃,十爷你看,这真是奇怪!如今这世界居然还有华老伯这种——这种——”他在搜索一个顶确当的名词,可是想不上来,就仍归用了那些老字眼——“这种学问道德,这种!我真是越想越奇怪。……这个样子——当然罗,要空空洞洞的空帽子有什么用呢!不欢喜戴高帽子——单只这一桩——就了不起。人家学不来。”
“唉,过奖过奖!”华老伯两手拱到了额头上,脑袋连连地缩着。“道理倒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人家之所以要戴高帽子,就是因为他徒然虚有其表之故。”
停了停嘴,华幼亭更加谨慎,更加恭敬,好象他在佛像跟前似的:
“府上是贤人辈出,在地方上是——只有你们两位是如今的中流砥柱。……”
主人赶紧很响地叹了一口气,趁势把话锋转到他家的境况。似乎为了怕他自己胆怯,他一连啜了两口酒。脸子皱得苦巴,用种兴奋的口气告诉别人:他自己苦点个不要紧,只要他的老母,他的寡嫂——能够安然过点好日子。
“家母将近七十了,将近七十了,唉!”他眨眨眼睛。“家嫂二十九岁就这,带着先兄的孤儿。……我是——老伯晓得的,孝悌两个字虽然说不来,我总——我总——唉,说起来我真伤心!要她们过这种窘日子——我宁可拿刀子割碎我的心!我呢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如果叫她们晓得了,叫她们难过,那我——我这个罪孽就更大了。”
十爷摇摇头插嘴:
“大家都是不得过,都是不得过!真不得了!”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厚块厚块的云飞跑地流着,好象是熔化了的锡——然后凝成了一大板,重甸甸地压在人们脑顶上。
大家脸上给映成蜡黄的颜色,还隐隐地透着青光。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呆滞,仿佛这闷热的空气压得他们连抬一抬手都很费劲。随后忽然一阵凉风卷进了屋子,冷水一样的往他们脊背上一浇:他们一面透过了一口气,一面可由那陡然来的异感——吓了一跳似的觉得不安。
唐启昆又埋怨又胆小地——偷偷对天空溜一眼。他问自己:
“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他平素常常感到的——那片又象有又象没有的黑影,现在可变成实实在在,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横在他眼面前了。
“要是乌云给风吹开了……”他祝着。
桌上的东西似乎亮了点儿。他抱着赌孤注的心情对窗子那里瞟一下——天上可变得更加黑,更加重,叫人担心它会掉下来。
“老伯,老伯,”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兢兢战战的,声音有点发抖,“再敬老伯这一杯。……”
酒在他肚子里发着烫,头脑子一阵阵地昏迷——他竟感得出这一步一步加深的程度。心也跟着跳得快起来,仿佛要准备跟人决斗的样子。一方面他可越发胆怯,总是在害怕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
等到他对华老伯商量那件事的时候,他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外面洒下了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就开了闸那么倾了下来:一根根绳子粗的雨连结成一片,忿忿地直往地面上冲,看来似乎想要把屋瓦跟街心石板都打碎。
唐启昆时不时噤住了话声,往窗口瞧一瞧。窗子虽然给茶房关上了,他可也觉得可以看见雨点打到对面屋上是怎么个劲儿: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样的天气,因为所有的雨全都聚到这儿来了。
他想:这或者倒是天意凑成的一个机会:大家都只好等这一阵雨过去了再回家,让他们从从容容来谈这注交易。
天一下一下地亮了起来,好象有谁把亮光一把一把地往下洒着。他们移到旁边一张桌上,慢条斯理啜着茶。原先那种闷热给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就仿佛束着胸脯的东西给解松了的样子。
做主人的啜一口茶,大声咂咂嘴,在肚子里说:
“嗯,事情有了转机。”
他说话顺畅了些,甚至于还带点自信的神气。他认准了对方是怎么个人,他竟自己先提到了抵押。
那位华老伯慢慢地摇着扇子,似乎想要把这凉浸浸的水气扇走,嘴里也慢吞吞的。
“不敢当,不敢当,”拱了拱手。“朋友理该彼此帮忙,而况你足下——你们府上的人我都佩服得了不得。要抵什么田契呢,你老兄真是!”
唐季樵眼睛睁大了点儿——瞧着他那副有礼貌的笑脸。唐启昆可扬了扬眉毛。
“但是——但是——”华幼亭稍为顿了一下,盯着唐启昆的脸。那个心一跳。“但是——两千我恐怕难以办到,寒舍近来也实在是……”
“那么——?”
“一千以内还可筹筹看,一千以内。”
于是他们谈妥了。做主人的一定要请华老伯多想点法子,他要借不到一千五是不够用的。那个再三抱歉地叹着气,表示张罗不起来:华家里景况也糟得很,许多地方不肯放给他。末了他才答允——一千二。
“二先生是明白的:我不过是经手代借,”华幼亭说。“二先生的意思是——几时归还呢?这一层他们要问的。还有,他们恐怕——多少要几个利钱。”
唐启昆想了一会儿,于是干脆告诉他:半年。利钱他可决不定:
“他们要多少嗄?”
“二先生的意思呢?”
二先生瞅了他十叔一眼,舔了舔嘴唇:
“平常我借钱是——总是——一分。顶多一分五。没有过二分的。”
“啊呀!”华老伯把扇子停住在胸脯上,象打碎一只碗似的脸嘴。“这个——这个——叫小弟为难了!”
他真万分对不起人。他很体已地叫别人知道他的家境:为了交情他理该替朋友贴出利钱来,可是多了他也吃不消。
“那么月利要几分呢?”唐启昆问。
“太大了,太大了,简直不成话。”
“那是——?”
“唉,他们非七分不可。”
“七分!”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象一下子给推落到一个深坑里似的,谁都闭了嘴。这沉默叫人很难受:静得觉着耳里的嗡嗡地响。
这么挨了十来秒钟,华幼老摆出一副又抱歉又谨慎的神气——诉说着他自己的苦衷。他能够来往的只是几家钱庄。唉,他们实在也紧得很。放款子——连田契作抵都不敢放:他们知道近来的田不值钱,收在手里是个呆东西。
“而况——如今快到端节了。他们只指望收回来。这回子叫他们放,那——那——利钱之所以重,实在是这样一个道理。……这样子罢,二先生,节后再借,嗯?如何?”
唐季樵把脸皱了起来,自言自语地插一句嘴:
“唉,他就是过节不了才借钱的。搞到这样一个地步!”
因为大家都不谈起抵押,唐老二觉得轻松了些。他不大着争地跟姓华的商量利钱的事。这可弄得华老伯很窘:那位长辈老实想替别人帮忙,可是力量又不够。他把扇子折起来放到桌上,取掉帽子搔搔头皮:
“这样子,二先生看如何:小弟替你贴两分。”
那个踌躇了两三秒钟。
“好罢。老伯多多照应我……”
回到家里,唐老二决定不把这桩事告诉大太太。他只在第二天起一个早,十一点还没到,他就照约定的到华家去了。
他摆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好象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竟相信别人真的是要问钱庄借的。
“我当然顺水跟着他这么说,”他昨天跟十爷捣着鬼。“哪里是问钱庄借呢。钱庄从来没得这样大的利钱,不过嫌几个拆息。这个谎讲给哪个听嗄!”
不过他相信自己不会上当。华老头只瞧见眼面前的好处,硬要五分利。可是这种人不懂得生意经——连押头都不好意思要。于是他也象华幼亭那么坐得挺直,不断地提醒自己:
“留神点个,留神点个!只要把现钱搞到手,那就——唵!”
华幼亭老先生可拿出谁画的册页来,一张张翻着,指指点点谈着,他声明他顶爱的是山水跟人物。
“二先生你看看:这个题的跋也就不俗。……不错,府上藏的人物画是很多的。”
“有一堂王小某①画的屏。”
①王小某:王素字小某,扬州人,清代画家,擅长仕女画。
“哦,我听说还有仇十洲②的册页。”
②仇十洲:仇英号十洲,太仓人,明代画家,擅长画山水、人物。
“那是——那是——不大那个的,我们藏起来不让小孩子看,那是——”
“唔,恐怕是仕女画。呢,二先生能给我看看吧?……还有王小某的,小弟也想拜观拜观。”一随后他老先生又把话题转到了金石。他向来听说唐家有几颗文三桥③的图章,也想要欣赏一下。不过还是仇十洲的作品对他格外有兴味些。
③文三桥 文彭号三桥,苏州人,明代篆刻家。
“一共有几幅。那册页?”
“三十六幅。”—“炒得很,妙得很,”他庄严地说。“这——这跟四幅人物,还有那五颗图章,小弟下午差人到府上来取,如何?”
老半天唐昆才摸清他的意思:他想拿这三套东西来做借款的抵押。并且他还解释了一下:
“二先生昨天谈到用田契作抵,我是决不敢当的。但是我要太那个,二先生心里一定下不去。这回——只好暂存在小弟这里,这些东西。虽然是挚友,也未能免俗。这就算是——”
他格格地干笑起来。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唐二少爷想,使劲瞅了那个一眼。
那些玩意儿——二少爷从来没把它们估过价。他认为应当仔细想一想。
“能够值这多钱啊?——值一千二啊?”
这可叫人信不过,那位华老伯傻不里机只爱玩这一套。可是今天——别人一把这些画呀图章的看得这么贵重,他唐启昆就觉得舍不得了。仿佛他有些家具本来没有用处,不值一个大的,一下子给谁抢走一样。
“他想卡住我!”
老实说,华幼亭这种人他才看不起哩。这老头儿的来历就不明白:谁也不知道他老子是干什么的。华家的上人从来没听谁谈起过,说不定是些泥腿子,或者简直是差役。这个华老头儿自己也没有提过他的家史,好象他是凭空打地里长出来的。他只告诉过别人——有一位举人是他的同族,他该叫那个做叔叔。而那位旅叔又是陕西人!
“他是个暴发户,”唐老二对自己嘟哝着。“暴发户——真该死,总是这个样子!”然后他又拚命去搜寻地方上的那些传说,那些种种不堪的话。这么着他觉得目前这宗交易就好对付些。他想到了钱老先生那副看不起的神气——
“华幼亭啊——哼,从前是个青皮,跑跑码头瞎混混。到了北京,不晓得怎干几钻几钻,倒当了一届国会议员!什么东西嗄!搞两个小老婆在家里头,倒享起福来了!”
唐启昆嘴角上竟闪了一下微笑。
好象因为对方有许多资料叫他感到满足,他就要给一种酬报似的,于是他们谈判停当了。他是带着可怜别人的心情答允下来的。这晚上他等全家已经睡了,拿电筒去翻那些箱子,蹑手蹑脚的——为的怕大太太听见。
把那些东西悄悄地挟到华家去的时候,他叫自己相信这一手没干错:
“反正不值许多钱。他是呆头呆脑的——那个华幼亭。”
然而他借到手的只有八百四十块钱:这里已经扣掉了半年的利钱。并且借据上写明:到期不还,抵押的东西由债主自由处置。
华幼亭老先生冲着客人作一个满满的揖:
“这几件就借给小弟拜观拜观,妥为保存。一个月替二先生贴出两分息,我倒还可以勉强凑合凑合。至于钱庄里的拆息,那——那——好罢,也算在我身上罢。”
唐老二不自在起来。他仿佛就在一个小屋子里,地上乱七八糟摆满了东西,步子都不好跨。
这么一点个——叫他怎么用法呢?付付那些居家零碎的账目都不够。他不能在家里过节:他受不了!这个世界谁都在逼他,在簸弄他。他只有到省城去才可以得到点儿安慰:那块才真正是他的家。
可是在出门的头一天,还把事情照拂得好好的:
“丁寿松——过来!我跟你讲句话!”
停了一停。递过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片:
“这是我那边的地方,有事你就写信给我。你可不许乱说,什么人面前都不许说,懂吧!丁文侃要是家来了,你马上写信告诉我。”
“是,是。”
两双眼对着,两张嘴闭着。丁寿松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又不敢说,只咽下一口唾涎。那位二少爷可移开了视线,起身来忙着收拾皮包:
“好了。没得你的事了,走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嗯?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