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列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子都给打开了门:让那些写着金字的老祖宗们瞧瞧这次的事件。桌子上摆着一个茶盘,放着一片红绸子,稍微有点儿风一刮,红绸子就不安地一动,桌子下面堆着些锁链,绳子筋条①。
①原注:这是四五根竹梢,用绳扎成一把的一种刑具。竹节当然不削去,因为这么样打起来方过劲。
长太爷坐在靠着桌边的椅子上,好几次想要拿右手去剔牙却给制住了。他扬起一双细长的眼睛瞧瞧旁边坐着的二老爷,又瞧瞧板凳上的福来夫妇,他把自己的腰挺了一挺。
把眼睛向对面扫过去:一排任三家的亲房,凹凹凸凸地列着各色的脸子。门边斜着一张板凳——祥大娘子和任三对长太爷他们作了个揖就一屁股坐上去。再把眼珠子溜过去——
一堆芡实粉,一堆没蒸透的蒸鸡蛋,那不识抬举的家伙!
她站在祥大娘子的后面,地上倒映着个模糊的影子:转一个弯拖到墙上。
长太爷瞧瞧她,又瞧瞧别人。过一会又瞧到她。他的眼睛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好。不知不觉他的右手慢慢地要伸到嘴里去,可是一下子意识到什么,马上把一双手筒在袖子里关着,怕它不听话又去剔牙。
大家也把眼睛偷偷地往任三嫂身上溜,看着她是怎么个劲儿。一些亲房里面的男人更是溜着挺起劲,可是又怕长太爷瞧见了会骂人。可是长太爷已经明白,对他们结结实实瞪了几眼——
“哼,不知廉耻的家伙!”肚子里说。
任三嫂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咬着嘴唇。她脸色发白。她比两年以前瘦了点儿,可是瞧来还是怪丰满的。她眼盯着地上。她仿佛什么都已经决定了似的,一点不怕。
祥大娘子在数说着任三嫂的罪状。她用了许多重复的句子,一直说到把任三嫂抓回来。她要请族人当了祖宗的面公断。
大家的眼睛转到了长太爷的脸上,只是任三嫂的眼珠子没动。
“舍下祥大娘子已经说了个明白,”长太爷带了七成鼻音,“唔,亲家如今也在这里,只看……只要是……如今看你们应府上主不主张办,是不是要……”
“她做出这种事来自然应当办,我不纵容女儿,这是……”
“唔,”长太爷咬一咬牙。“你们应府上也是明白人,你们不纵……我来问她自己,我来……”
长太爷就把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任三嫂,你出来!……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不言语,什么都哑着。
“怎样,唔?”
沉默。
“说呀!”
过会:
“叫你自己说呀!”
“我没有什么说的!”她动也不动一动他说了一句,叫大家都吓一跳。
“哼,你不说我们也明白!”长太爷尖着声音,“大家自然很明白,唔。应府上……我们也领到了应府上的……亲家太太的话。……我们商量一下……”
长太爷和二老爷嘴挨着耳朵叽咕了会儿。
谁都正正经经坐着,连呼吸也不敢叫它大声点儿。他们瞧着长太爷和二老爷那两个挤在一块儿的脑袋:长太爷的脑袋在读诗似的画着圈子,画呀画地就离开了那一只脑袋,移到桌子边了。
“这桩事情大家都很明白,”长太爷两只手抽出了袖筒,挺着腰板子,“唔,这种事情是丢我们先人的丑……我一定要整顿整顿这风气,给那些相信邪说的无耻之徒看看!……孝梯忠信,礼义廉耻一桩都不讲了,这还了得……!淫奔——万恶淫为首,今天这万恶之首的……这万恶的……今天这……这这这……还了得,丢尽任家族上的脸!……非严办不可!……跪下!”这里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那放着红绸的茶盘就一跳。“任三,剥了她衣服。打一百!……”
长太爷瞧着任三脱她的衣裤:她那野老公这么给她脱衣裤,抱她在手里的!长太爷颧骨发了青。……要是任三一不留神,把她里衣裤也脱下来了可怎么办?那可……唔唔,呃呃,哼哼。
可是这当然不会。虽然大家都想看看任三嫂光着屁股是怎么个神情,可是大家都知道廉耻,知道这是要伤不少的风化的。
于是她全身留着一身白大布小褂裤。奶子高高地突出:隔了一层衣,可是还瞧得出奶嘴子在什么地方。这对奶子给那田侉老的野老公摸了多少次呀,妈的。任三剥下她的夹袄,还听见一声洋钱响:这是野老公给她的三块花边,她被抓的时候给匆匆忙忙塞在她手里的。她玉圈子不要,要花边,哼!
她对上面跪着,福来七娘和祥大娘子拖住她的手。
任三对手心吐口唾沫,拿起筋条。
“这娼妇!”
哗!——下抽在她脊背上。
接着第二下,任三咬着牙,手臂上突出隆起的肌肉。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筋条加速地运动起来:哗,哗,哗,哗,哗……
筋条的梢头飞了开去,只剩下结实的粗枝子。
任三嫂那蒸鸡蛋似的脊背肉变成了怎么个样子是瞧不见的:隔着一层大布衣。看看筋条的劲儿,任三的发火,听听哗哗的响,可以想象得到她脊背肉的变化。哗一下,就在白白的皮肉上突出一条紫红色疙瘩。再几下,疙瘩破了皮,血沁出了白大布衣。
她不叫,她不哭。她紧紧地咬着牙,紧得几乎把牙咬碎。她并没挣扎,可是一筋条下来,就无意地把身子让一让——当然是毫不相关,她的两只手给拉住,身子的左右是自由不了的。她闭着眼熬住,在眼角上挤出了一粒泪颗子。每逢任三一举起筋条,她并不望他下来得轻些,只是希望别打在打破了的肉上。不过这可说不定的。总之别人是对着脊背打:在完整的皮肉上抽出疙瘩,在疙瘩上抽出血。在打烂了的红肉上面,深深地烙着竹节的印记。
白色大布衣上糊着红色的血。青色的筋条上也涂着一段儿红。
哗,哗,哗,哗,哗。
一百。
任三喘着气,拿袖子在额头揩着汗。
长太爷的腮巴子在抽动着。
“好,你以后还到不到庄溪去?”他声调有点不自然。大家瞧任三嫂。任三嫂短促地呼吸着,闭着眼。
“问你呀,”福来七娘对着女儿。
“你以后要是能改过自新……”长太爷镇静地说。
没答。
“问你怎么不开口!”
“说呀,说呀,”福来七娘颤着声音。“长太爷问你还到不到……”
“我……我……”
全世界都哑着,静静地等着她下面的话。
“我……我……”呼吸促得说不出。
“你怎样?”
“庄溪我还是……我是……我要去的……”
虽然她说得那么小声儿的,可是比一声地雷还惊人。大家彼此瞧瞧,睁大了眼,张大着嘴,仿佛有个什么有力的东西打得他们发晕。
长太爷额上的青筋瞧着瞧着高起来,脸发青。哼,这娼妇!——就只让庄溪那田侉老把她搂在手里!她不识抬举。她丢了面子,他把桌子挤命地一拍,把全肚子里的气都叫了出来:
“再重打——结实打!”
筋条又在血肉模糊的烂脊背上抽了上去。
她的头往下垂,身上抽着痉,嘴里吐白沫。
“她晕了!”
忙着给她喷冷水。
“醒过来再打!”长太爷叫。
衣上裤上全是血。福来七娘手发抖,眼泪涌出了泪腺。
“再问你:还到不到庄溪去?”
又回答长太爷一个沉默。
福来七娘的眼泪洗着腮巴子。
“你就说一声不去罢,亲孩子,你就说一声……”
任三嫂仰起满是眼泪的脸瞧着娘。
“不怕……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去……我要……”
长太爷的肺脏差点儿没给爆破,他嘎着噪子咆哮:
“再打!”
任三嫂又晕了一次,可是她不肯说不到庄溪去。她熬着疼,让自己全身流着血,只是不肯说那句话。她希望任家的人没办法,赶她走。这长太爷很明白,他只是气,可不说撵她出去。哼,这么迷着那田侉老,总得打醒她!
“还是要到庄溪去?”他溅着唾沫星子。“再打!——非打得她回心转意……”
她全身没有一片完整的肉,那身小褂裤成了红的。打六次晕六次,香火堂上的人许多闭着眼不敢瞧,有几个偷偷地揩着眼泪。应福来把手捧着脸。福来七娘抽咽起来。祥大娘子眨着泪眼,摇着手。任三手打颤,连筋条都抓不住了。
“怎样?”长太爷的声音不象是长太爷的声音。
她眼睛张开了小半,她全身发麻,不住地抽着痉。
“怎样也要去……我……我……”
长太爷恨不得把一切都毁掉,他跳着,捶着桌子。
“再打再打!”他喘着气叫。“再打!……任三,打!……怎么我叫你打呀!”
任三右手提着筋条只是发抖。
“打呀!”长太爷拍一下桌子。
福来七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身子一倒就跪在长太爷跟前。
“我讨个保,我……这孩子……这孩子很……”
二老爷也出来说:看样子不能再打了,还是……
“那么关起来!”长太爷说。
大家都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