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孟子之言诗也!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顾意逆在我,志在古人,果何修而能使我之所意不失古人之志乎?此其术,孟子亦言之,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汉人传诗,皆用此法,故四家诗皆有序。序者,序所以为作者之意也。《毛序》今存,《鲁诗说》之见于刘向所述者,于诗事尤为详尽。及北海郑君出,乃专用孟子之法以治诗。其于诗也,有谱,有笺。谱也者,所以论古人之世也;笺也者,所以逆古人之志也。故其书虽宗毛公,而亦兼采三家,则以论世所得者然也。
又《毛诗序》以《小雅·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四篇为剌幽王作,郑君独据《国语》及《纬候》以为剌厉王之诗,于谱及笺并加厘正。尔后王基、王肃、孙毓之徒申难相承。洎于近世,迄无定论。逮同治间,函皇父敦出于关中,而毛、郑是非乃决于百世之下(敦铭云:“函皇父作周损盘、香、尊器、敦、鼎、自豕鼎降十,又两罄、两壶。周娲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周损”犹言“周姜”,即函皇父之女归于周而皇父为作媵器者。《十月之交》“艳妻”,《鲁诗》本作“阎妻”.皆此敦“函”之假借字。“函”者.其国或氏广娘”者.其姓。而幽王之后,则为姜、为姒,均非殒姓。郑长于毛,即此可证:)。信乎,论世之不可以已也。故郑君序《诗谱》曰: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治古诗如是,治后世诗亦何独不然?
余读吾友张君孟劬《玉溪生年谱》,而益信此法之不可易也。有唐一代,惟玉溪生诗词旨最为微晦。遗山论诗,已有“无人作郑笺”之叹。三百年来,治之者近十家,盖未尝不以论世为逆志之具。然唐自大中以后,史失其官,《武宗实录》亦亡于五季,故《新》、《旧》二书,于会昌后事,动多疏舛。后世注玉溪诗者,仅求之于二《书》,宜其于玉溪之志多所扞格也。君独旁搜远绍,博采唐人文集、说部及金石文字以正刘、宋二《书》之失。宋次道之补亡,吴廷珍之纠谬,君殆兼之而一寄于此《谱》以古书例之,朱、冯诸君之书,齐鲁韩毛之序也;君书,则郑君之谱及笺也。其所考定者,固质诸古而无疑;其未及论定者,亦将得其证于百世之下。
郑君说《小雅·十月之交》,其已事也。君尝与余论浙东、西学派,谓浙东自梨洲、季野、谢山以迄实斋,其学多长于史r浙西自亭林、定宇以及分流之皖、鲁诸派,其学多长于经。浙东博通,其失也疏;浙西专精,其失也固。君之学,固自浙西人而渐渍于浙东者,故曩为《史微》,以史法治经、子二学,四通六辟,多发前人所未发。及为此书,则又旁疏曲证,至纤至悉。而孰知其所用者,仍先秦两汉治经之家法也。故述孟子、郑君之言以序君书,意亦君之所首肯乎。
丁巳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