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古人,必先论其世;欲知后代,必先求诸古;欲知一国之文学,非知其国古今之情状、学术不可也。近二百年来,瀛海大通,欧洲之人讲求我国故者亦夥矣,而真知我国文学者盖鲜。则岂不以道德、风俗之悬殊,而所知所感亦因之而异欤?抑无形之情感固较有形之事物为难知欤?要之,疆界所存,非徒在语言文字而已。以知之之艰,愈以知夫译之之艰。苟人于其所知于他国者虽博以深,然非老于本国之文学,则外之不能喻于人,内之不能慊诸己,盖兹事之难能久矣。如戏曲之作,于我国文学中为最晚,而其流传于他国也则颇早。法人赫特之译《赵氏孤儿》也,距今百五十年;英人大维斯之译《老生儿》,亦垂百年。

嗣是以后,欧利安、拔善诸氏并事翻译,讫于今,元剧之有译本者,几居三之一焉。余虽未读其译书,然大维斯于所译《老生儿》序中,谓元剧之曲但以声为主,而不以义为主,盖其所迻译者,科白而已。夫以元剧之精髓全在曲辞,以科白取元剧,其智去买椟还珠者有几?日本与我隔裨海,而士大夫能读汉籍者亦往往而有,故译书之事反后于欧人,而其能知我文学,固非欧人所能望也。

癸丑夏日,得西村天囚君所译《琵琶记》而读之。南曲之剧,曲多于白。其曲白相生,亦较北曲为甚。故欧人所译北剧,多至三十种,而南戏则未有闻也。君之译此书,其力全注于曲。以余之不敏,未解日本文学,故于君文之趣、神、味、韵,余未能道焉;然以君之邃于汉学,又老于本国之文学,信君之所为,必远出欧人译本之上无疑也。

海宁王国维序于日本京都吉田山麓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