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顺康之世,天造草昧,学者多胜国遗老,离丧乱之后,志在经世,故多为致用之学。求之经史,得其本原,一扫明代茍且破碎之习,而实学以兴。雍乾以后,纪纲既张,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复视为经世之具,而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焉。道咸以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逆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窃于其间,得开创者三人焉,曰昆山顾先生,曰休宁戴先生,曰嘉定钱先生。国初之学创于亭林,乾嘉之学创于东原、竹汀。道咸以降之学,乃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开创者仍当于二派中求之焉。
盖尝论之:亭林之学,经世之学也,以经世为体,以经史为用。东原、竹汀之学,经史之学也,以经史为体,而其所得往往裨于经世。盖一为开国时之学,一为全盛时之学,其涂术不同,亦时势使之然也。道咸以降,学者尚承乾嘉之风,然其时政治风俗,已渐变于昔,国势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西汉之学,以图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如龚璱人、魏默深之俦。其学在道咸后,虽不逮国初、乾嘉二派之盛,然为此二派之所不能摄。其逸而出此者,亦时势使之然也。今者时势又剧变矣。学术之必变,盖不待言。世之言学者,辄伥伥无所归,顾莫不推嘉兴沈先生以为亭林、东原、竹汀者俦也。
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三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原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窔,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若夫缅想在昔,达观时变,有先知之哲,有不可解之情,知天而不任天,遗世而不忘世,如古圣哲之所感者,则仅以其一二见于歌诗,发为口说,言之不能以详。世所得而窥见者,其为学之方法而已。
夫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先生复广之,以治一切诸学。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
窃又闻之,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使伏生、浮邱伯辈,天不畀以期颐之寿,则诗书绝于秦火矣。既验于古,必验于今。其在《诗》曰:“乐只君子,邦君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又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若先生者,非所谓学术所寄者欤?非所谓邦家之基,邦家之光者欤?
己未二月,先生年正七十,因书先生之学所以继往开来者,以寿先生。并使世人知先生自兹以往,康强寿耈,永永无疆者,固可由天之不亡中国学术卜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