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一字石经,为《周易》、《尚书》、《诗》、《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七种,除《论语》不在经数、不立博士外,余皆立于学官之经,博士之所讲授者也。且汉石经后各有校记,盖尽列学官所立诸家异同。《隶释》谓《石经》有一段二十余字,零落不成文,惟有“叔于田一章”及“女曰鸡”八字可读,其间有“齐”、“韩”字,盖叙二家异同之说。是汉石经用《鲁诗》本,而兼存齐、韩二家异字也。又《隶释》所录《公羊·哀十四年传》,后有三行,皆有“颜”氏有、“无”语,是汉石经《公羊》用严氏本,而兼存颜氏异字也。《论语》后有“包”、“周”及“态、毛、包、周”字,是《论语》亦用某本,而兼存盍、毛、包、周诸本异字也。以上《诗》之鲁、齐、韩、《公羊》之严、颜,皆立于学官之书。石经以一本为主,而复著他本异同于后,则当时学官所立诸家经本,已悉具于碑。是蔡邕等是正六经文字之本旨,而后儒所以咸取正于是者也。
由是推之,汉石经《易》、《书》、《礼》三经,其校记虽不存一字,然后汉博士,《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四家,《书》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礼》有大小戴二家,石经本亦必以一家为主,而于后著诸家之异同,如《鲁诗》、《公羊传》例,盖可断也。盖汉自石渠、虎观二议,已立讲五经同异之帜。嗣是章帝令贾逵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与古文同异,又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马融亦著三传异同。郑玄注《周官》,存古书字,又著“杜子春读为某,郑大夫、郑司农读为某”,是亦著杜、郑二家之异同;注《礼经》,则著古今之异同;注《论语》,则存鲁读。当时学风,已可概见。况石经之刊,为万世定本,既不能书刊诸家,又不可专据一家,则用一家之本,而于后复列学官所立诸家之异同,固其所也。然汉学官所立皆今文,无古文,故石经但列今文诸经异同,至今文与古文之异同,则未及也。而自后汉以来,民间古文学渐盛,至与官学抗行。逮魏初复立太学,暨于正始,古文诸经盖已尽立于学官。
此事史传虽无明文,然可得而(微)[徵]证也。考《魏略》言:“黄初中,太学初立,有博士十余人。,《后汉书·儒林传》注及《魏志·杜畿传》注引)《魏志·文帝纪》言:“黄初五年夏四月,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似魏初博士之数与后汉略同,但增置《春秋谷梁》一家。然考其实际,则魏学官所立诸经,乃与后汉绝异。《齐王芳纪》:“正始六年十二月辛亥,诏故司徒王朗所作《易传》,今学者得以课试。”(即博士课试五经所用)《王肃传》:“肃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立于学官。”又《高贵乡公纪》载其幸太学之问,所问之《易》,则郑玄注也;所讲之《书》,则马融、郑玄、王肃之注也;所讲之《礼》,则小戴记,盖亦郑玄、王肃注也。是魏时学官所立诸经,已为贾、马、郑、王之学,其时博士可考者,亦多古文家,且或为郑氏弟子也(详见余《汉魏博士考》)。
当时学官所立者既为古学,而太学旧立石经,犹是汉代今文之学,故刊古文经传以补之。《隋志》载梁有三字石经《尚书》十三卷、三字石经《春秋》十二卷、此盖魏石经二经足本。十三卷者,后来伪孔传之卷数,与马融、王肃注本之十一卷、郑玄注本之九卷,分卷略同;而与欧阳、大小夏侯之二十九卷或三十一卷,及壁中书之五十八篇为四十六卷者绝异,乃汉魏间分卷之法。其《春秋》十二卷,则犹是《汉志·春秋古经》之篇数,亦即贾逵三家经本训诂之卷数(贾以《左氏经》为底本),与《汉志公》、《谷》二家经各十一卷者不同。盖汉魏以前,《左氏》所传《春秋经》皆如是也。魏时学官所立《尚书》既为马、王、郑三家,则石经亦当用三家之本。三家虽同为古文《尚书》,然其本已改今字。陆氏《释文》所引马、郑本经文!绝非壁中书,王肃本亦然。敦煌本未改字!《尚书释文》云:“此篇既是王注,应作今文,相承以续孔传,故亦为古字。”(今本为宋时陈鄂辈删去)是王肃本亦作今字。而此具古、篆、隶三体者:壁中本古文《尚书》,后汉时尚在秘府,许慎见之,郑玄亦见之。中更董卓之乱,虽未必存,然当时未必无传写之本。《隋志》谓:“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尚书正义》引束晳云:1盘庚序》,将治毫殷,,孔子壁中书作,将始宅殷,。”晳所据壁中书,盖即晋秘府之古文《尚书》,虽未必为壁中原书,亦当自壁中本出矣。且汉魏间除秘府本外,尚有民间传写之本。卫恒《四体书势》谓其祖“敬侯(即卫觊)尝写邯郸淳《尚书》以示淳,而淳不别”。案淳虽以传古文书法名,然书法与书体亦不能彊别。
且《魏略》言“淳于黄初中为博士”,是淳盖亦传古文《尚书》而为《书》博士者,其本宜有所受之。是魏时《尚书》古文固有祕府本及民间本矣。至古文《春秋经》及《左氏传》,至魏时尚存否虽不可考,然《周礼·小宗伯》注引古文《春秋经》“公即位”为“公即立”,是郑君犹及见之。正始距郑君之卒,不过数十年,或当时尚有传写之本矣。且汉魏之间,字指之学大兴,魏时博士如邯郸淳,如苏林,如张揖,皆通古今字指者也(《王粲传》注引《魏略》:“邯郸淳,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又《刘劭传》注引《魏略》:“苏林通古今字指。”《隋志》张揖有《古今字诂》三卷。字指,《旧唐志》作“字旨”,或谓“字义之学”。然《隋志》有《杂字指》一卷,后汉太子中庶子郭显卿撰。又《字指》二卷,晋朝议大夫李彤撰。《汗简》多引郭显卿《字指》、李彤《集字》,其字皆古文。是《字指》殆谓古今字之学,其体例当如《汉志》之《八体六技》及卫宏《古文官书》也)又《魏略·儒宗传序》谓“太和、青龙中,太学课试,台阁举格太高,加不念统其大义,而问字指、墨法、点注之间”,是课试诸生亦用字指。
魏之石经古文,果壁中本若其子本,抑用当时字指学家自定之本,均不可知。然即令出于字指学家之手,而字指学家之所据,亦不外壁中古文,因汉时除壁中书及张苍所传《春秋左氏传》外,别无古文故也(《说文序》虽言“郡国山川所出彝器,与古文相似”,然实未引一字)今就魏石经遗字中古文观之,多与《说文》所载壁中古文及篆文合(《说文》篆文中本多古文),且有与殷周古文(谓殷虚书契文字及古金文。至壁中书,则多先秦文字也)合而为许书所未载者。然则谓魏石经古文出于壁中本,或其三写、四写之本,当无大误。即谓出于当时字指学家之手,然虽非壁中之本,犹当用壁中之字,固不能以杜撰讥之矣。
至其与壁中本相异者,亦可得而言。壁中《尚书》五十八篇,为四十六卷,而魏石经据《隋志》注仅十三卷,且壁中本尚有逸《书》十六篇(建武时亡《武成》一篇,为十五篇),而魏石经若数逸篇,则三十五碑不能刊至《左传》桓、庄间。是其篇数当与马、郑本同,是卷数、篇数均异于壁中本也。又石经《尚书》十二卷,虽若与梅赜本卷数同,然无梅本所增之二十五篇,此亦可以石数、字数证之。又梅本《书序》分冠各篇之首,而石经残字中,《吕刑》与《文侯之命》相接处,除《文侯之命》篇题外,无容《书序》之余地。故知石经《书序》亦自为一卷,与马、郑本同,而与梅本绝异也。要之,汉、魏石经皆取立于学官者刊之。汉博士所授者皆今文,故刊今文经。
魏学官所立《尚书》为马、郑、王三家,故但刊三家所注之三十四篇。其逸篇绝无师说,又不立学官,且当时亦未必存,故不复刊。亦犹《尚书》、《逸礼》、《春秋左氏传》同为古文,逸《礼》绝无师说,又不立学官,故仅刊古文《尚书》及《春秋左氏传》也。其刊此三经者,以汉世所未刊;其不刊逸《书》及逸《礼》者,以学官所不立。至《费氏易》、《毛诗》、《周官》、《礼记》、《谷梁春秋》,魏时亦已立学官,而石经无之者,盖《礼记》、《谷梁传》均为今学,《费易》、《毛诗》虽为古学,或已无古文之本,而魏石经必具三体,故未之及;或欲刊而未果,与《左传》之未毕工者同(《隋志》“一字石经《鲁诗》六卷”下注:“梁有《毛诗》二卷,亡。”案汉时《毛诗》未立学官,绝无刊《毛诗》之理。如果有《毛诗》,或出魏时所刊。后人以用一字,与汉石经同,遂附之《鲁诗》下耳)。然则汉、魏石经皆刊当时立于学官之经,为最显著之事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