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二月,余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时所据者《铁云藏龟》及《殷虚书契》前后编诸书耳。逾月,得见英伦哈同氏《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拓本》凡八百纸。又逾月,上虞罗叔言参事以养疴来海上,行装中有新拓之书契文字约千纸。余尽得见之。二家拓本中足以补证余前说者颇多,乃复写一编,以质世之治古文及古史者。闰二月下旬,海宁王国维。
高祖矣
前考以卜辞之,及,为“矣”,即帝喾之名,但就字形定之,无他证也。今见罗氏拓本中有一条日:“癸巳贞于高祖,。”(下阙:)案卜辞中惟王亥称高祖王亥(《书契后编》卷上第二十二叶)或高祖亥(哈氏拓本).大乙称高祖乙(《后编》卷上第三叶:),今,亦称高祖,斯为即矣之确证,亦为矣即帝喾之确证矣。
上甲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
前考据《书契后编》上第八叶一条,证u、另即报丙、报丁,又据此知卜辞以报丙、报丁为次,与《史记·殷本纪》及《三代世表》不同。比观哈氏拓本中有一片,有田、5、示癸等字,而彼片有画、3等字,疑本一骨折为二者,乃以二拓本合之,其断痕若合符节,文辞亦连续可诵,凡殷先公先王自上甲至于大甲,其名皆在焉。其文三行,左行其辞曰乙未,酒蛊苷田十、当三、3三、3三、示壬三、示癸三、大丁十、大甲十。”(下阙)此中曰十曰三者,盖谓牲牢之数,上甲、大丁、大甲十而其余皆三者,以上甲为先公之首,大丁、大甲又先王而非先公,故殊其数也。示癸、大丁之间无大乙者,大乙为大祖,先公先王或均合食于大祖故也。据此一文之中,先公之名具在,不独田即上甲,即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即主壬、主癸,胥得确证,且足证上甲以后诸先公之次,当为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而《史记》以报丁、报乙、报丙为次,乃违事实。又据此次序,则首甲、次乙、次丙、次丁,而终于壬、癸,与十日之次全同。疑商人以日为名号,乃成汤以后之事,其先世诸公生卒之日,至汤有天下后定祀典名号时,已不可知,乃即用十日之次序以追名之,故先公之次乃适与十日之次同,否则不应如此巧合也。兹摹二骨之形状及文字如左。
多后
卜辞屡云“自田至于多务衣”(见前考),曩疑“多和”亦先公或先王之名。今观《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乃知其不然。其辞曰乙丑卜,贞,王宾条祖乙口,亡片。”又曰:“乙卯卜,即贞,王宾蒗祖乙父丁吁,亡片。”又曰:“贞,备祖乙古十牛,四月。”(:以上出《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又曰:“咸备祖乙。”(《书契前编》卷五第五叶:)又曰:“甲口口贞,翌乙口酒肜日于&祖乙,亡它。”(《后编》卷上第二十叶:)则亦作卜辞又曰:“口丑之于五备。,,(:《前编》卷一第三十叶:)合此诸文观之,则“多务”殆非人名。案卜辞字异文颇多,或作狄(《前编》卷六第二十七叶:)、或作备(:同上卷二第二十五叶:)、或作务、作知、作&(:均同上:),或作&(:同上二十五叶:),或作&(:《后编》卷上第二十叶:),字皆从女从在,(:倒子:),或从母从在,,象产子之形。其从:
者,则象产子之有水液也。或从《
者.与从女从母同意。故以字形言.此字即《说文》“育”之或体“毓”字。“毓”从每从jfu(倒古文子:),与此正同。吕中仆尊曰:“吕中仆作子宝尊彝。子即毓子。毓.稚也。《书》今文《尧典》:“教育子。”《诗·豳风》鬻子之闵斯。”《书·康浩》兄亦不念鞠子哀。”《康王之诰》无遗鞠子羞。”育、鬻、鞠三字通。然卜辞假此为后字,古者育、胃、后声相近,谊亦相通。《说文解字》:“后,继体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厂之,从一口。”是后从人,厂当即之讹变,一口亦在,之讹变也。后字之谊,本从毓义引申,其后毓字专用毓育二形,后字专用&,又i化为后,遂成二字。卜辞舞又作后编》卷下第二十二叶:>,与洛、诸形皆象倒子在人后.故先後之後古亦作后。盖毓、后、後三字实本一字也。商人称先王为后,《书·盘庚》曰:“古我前后。”又曰:女曷不念我古后之闻。”又曰:“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又曰:“高后丕乃崇降罪疾。”又曰:“先后丕降与汝罪疾。”《诗·商颂》曰:“商之先后。”是商人称其先人为后。是故多后者,犹《书》言“多子”、“多士”、“多方”也。五后者,犹《诗》、《书》言“三后在天”、“三后成功”也。其与祖乙连言者,又假为後字。後祖乙.谓武乙也.卜辞以祖乙父丁连文。考殷诸帝中父名乙、子名丁者.盘庚以后.惟小乙武丁及武乙文丁.而小乙卜辞称小祖乙(《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则备祖乙必武乙矣。商诸帝名乙者六.除帝乙外.皆有祖乙之称.而各加字以别之。是故高祖乙者谓大乙也.中宗祖乙者谓祖乙也.小祖乙者谓小乙也,武祖乙后祖乙者谓武乙也。卜辞君后之后与先後之後均
用或,知毓、后、後三字之古为一字矣。
中宗祖乙
《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中,有断片,存字六,曰“中宗祖乙牛,吉”,称祖乙为中宗,全与古来《尚书》学家之说违异。惟《太平御览》(八十三)引《竹书纪年》曰:“祖乙滕即位,是为中宗,居庇。”(今本《纪年》注亦云“祖乙之世,商道复兴,号为中宗”即本此)今由此断片,知《纪年》是而古今《尚书》家说非也。《史记·殷本纪》以大甲为大宗,大戊为中宗,武丁为高宗,此本《尚书》今文家说。今征之卜辞,则大甲、祖乙往往并祭,而大戊不与焉。卜辞曰:“口亥卜,贞,三示,御大乙、大甲、祖乙五牢。,罗氏拓本)又曰:“癸丑卜,口贞,求年于大甲十牢,祖乙十牢。,《后编》上第二十七叶:)又日:“丁亥卜,口贞,昔乙酉服御(中阙:)大丁、大甲、祖乙百鬯、百羊、卯三百牛。”(下阙.同上第二十八叶)大乙、大甲之后,独举祖乙,亦中宗是祖乙非大戊之一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夫汤、大甲、武丁、祖乙,天下之盛君也”,亦以祖乙与大甲、武丁并称)。
大示二示三示四示
《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中有一条,其文曰:“癸卯卜,求贞,乙巳自田廿示,一牛。二示,羊么I。三示,彘牢。四示,犬。”前考以示为先公之专称.故因卜辞十有三示一语.疑商先公之数不止如《史记》所纪。今此条称“自田廿示”,又与彼云“十有三示”不同。盖示者先公先王之通称。卜辞云:“口亥卜,贞,三示,御大乙、大甲、祖乙五牢。”(见前)以大乙、大甲、祖乙为三示,是先王亦称示矣。其有大示(亦云兀示)、二.示、三示、四示之别者。盖商人祀其先自有差等,上甲之祀与报乙以下不同,大乙、大甲、祖乙之祀又与他先王不同。又诸臣亦称示,卜辞云:“癸酉卜,右伊五示。”(罗氏拓本)伊谓伊尹,故有大示、二示、三示、四示之名。卜辞又有小示,盖即谓二示以下。小者,对大示言之也。
商先王世数
《史记·殷本纪》、《三代世表》及《汉书·古今人表》所记殷君数同,而于世数则互相违异。据《殷本纪》则商三十一帝(除大丁为三十帝),共十七世。《三代世表》以小甲、雍己、大戊为大庚弟(《殷本纪》大庚子),则为十六世。《古今人表》以中丁、外壬、河亶甲为大戊弟(殷本纪》大戊子),祖乙为河亶甲弟(殷本纪》河亶甲子),小辛为盘庚子(《殷本纪》盘庚弟),则增一世,减二世,亦为十六世。今由卜辞证之,则以《殷本纪》所记为近。案殷人祭祀中,有特祭其所自出之先王,而非所自出之先王不与者。前考所举求祖乙(小乙)、祖丁(武丁)、祖甲、康祖丁(庚丁)、武乙衣,其一例也。今检卜辞中又有一断片,其文曰(上阙)大甲、大庚、(中阙)
丁、祖乙、祖(中阙)一羊一南。”(下阙。共三行,左读,见《后编》卷上第五叶)此片虽残阙,然于大甲、大庚之间不数沃丁,中丁(中字直笔尚存)、祖乙之间不数外壬、河亶甲,而一世之中仅举一帝,盖亦与前所举者同例。又其上下所阙,得以意补之如左。
由此观之,则此片当为盘庚、小辛、小乙三帝时之物,自大丁至祖丁皆其所自出之先王,以《殷本纪》世数次之,并以行款求之,其文当如是也。惟据《殷本纪》,则祖乙乃河亶甲子,而非中丁子。今此片中有中丁而无河亶甲,则祖乙自当为中丁子,《史记》盖误也。且据此,则大甲之后有大庚,则大戊自当为大庚子,其兄小甲、雍己亦然,知《三代世表》以小甲、雍己、大戊为大庚弟者非矣。大戊之后有中丁,中丁之后有祖乙,则中丁、外壬、河亶甲自当为大戊子,祖乙自当为中丁子,知《人表》以中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皆为大戊弟者非矣。卜辞又云“父甲一牡”、“父庚一牡”、“父辛一牡”(《后编》卷上第六十五叶),甲为阳甲,庚则盘庚,辛则小辛,皆武丁之诸父,故曰父甲、父庚、父辛,则《人表》以小辛为盘庚子者非矣。凡此诸证,皆与《殷本纪》合,而与《世表》、《人表》不合,是故殷自小乙以上之世数,可由此二片证之,小乙以下之世数,可由祖乙、祖丁、祖甲、康祖丁、武乙一条证之。考古者得此,可以无遗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