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叔重《说文解字·叙》言“古文”者凡十,皆指汉时所存先秦文字言之。其一曰:“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此古文似指苍颉以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之文字,即余前所谓“殷、周古文”,以别于战国古文者。实则不然,叔重但见战国古文,未尝多见殷、周古文。《叙》云:“郡国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潘文勤公《攀古楼彝器款识序》遂谓:“《说文》中古文本于经文者,必言其所出;其不引经者,皆凭古器铭识也。”吴清卿中丞则谓:“《说文》中古文皆不似今之古钟鼎,亦不言某为某钟、某为某鼎字,必响拓以前,古器无毡墨传布,许君未能足征。”
余案:吴说是也。拓墨之法,始于南北朝之拓石经,浸假而用以拓秦刻石。至拓彝器文字,赵宋以前未之前闻。则郡国所出鼎彝,许君固不能一一目验,又无拓本可致,自难据以入书。全书中所有重文、古文五百许字,皆出壁中书及张苍所献《春秋左氏传》,其在正字中者亦然。故其所谓“籀文与古文或异”者,非谓《史籀》大篆与《史籀》以前之古文或异,而实谓许君所见《史籀》九篇与其所见壁中书时或不同。以其所见《史籀》篇为周宣王时书,所见壁中古文为殷、周古文,乃许君一时之疏失也。其二曰:“至孔子书六经,左邱明述《春秋》,皆以古文。”此亦似谓殷、周古文。然无论壁中所出与张苍所献,未必为孔子及邱明手书。即其文字,亦当为战国文字,而非孔子及邱明时之文字。何则?许君此语,实根据所见壁中诸经及《春秋左氏传》言之。
彼见其与《史籀》篇文字不类,遂以为即殷、周古文。不知壁中书与《史籀》篇文字之殊,乃战国时东、西二土文字之殊。许君既以壁中书为孔子所书,又以为即用殷、周古文,盖两失之。故此二条所云“古文”,虽似谓殷、周古文,实皆据壁中古文以为说。惟《叙》末云:“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此“古文”二字,乃以学派言之,而不以文字言之,与《汉书·地理志》所用“古文”二字同意,谓说解中所称,多用孟、孔、毛、左诸家说,皆古文学家而非今文学家也。
《易》孟氏非古文学家,特牵率书之。其余所云古文者六,皆指先秦古文,其尤显明者,曰“古文者,孔子壁中书也”,曰“皆不合孔氏古文”,又申之曰“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其示《说文》中所收古文之渊源最为明白矣。至其述山川鼎彝,又分别言之曰:“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云“前代古文”者,以别于孔壁之古文;云“皆自相似”者,以明与孔壁古文不甚相似也。汉代鼎彝所出无多,《说文》古文又自成一系,与殷、周古文截然有别,其全书中正字及重文中之古文,当无出壁中书及《春秋左氏传》以外者。即有数字不见于今经文,亦当在逸经中,或因古今经字有异同之故。学者苟持此说以读《说文》,则无所凝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