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武雄
伊虽然是一个颜色浅黑,身体矮小,没有什么出色地方的小孩,但是那种急口说话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可爱。伊名叫芳子(Yoshiko),大家却都叫作芳姑儿(Yokkochan)。那对门的芳姑儿斜对门的里姑儿(Atokochan)——本名是里子(Satoko)——同我们家里的凸哥儿(一)都是同年同月生的。三个年青的母亲,各自抱了一个小孩,聚会在横街的电线柱的底下,互相称赞,或是互相抚弄同伴的小孩,常是这样很亲密的谈讲,过去了傍晚的半个时间。
一人说,“我家里的——,”别一人便说,“我们的是——。”年青的母亲们的兴味,差不多全洼在他们最初的收积,他们怀抱中的小小的人的身上了。互相谦逊的言语里面,不免各含有一种竞争的心思。“对门的芳姑儿听说已经能够爬了,这个孩子还不能坐呢。”或者又说,“我家的凸哥儿也须给他买一件同里姑儿一样的外套才好。”妻平常便只是说着这样的话。
(注一)Dekkobō原意是前额凸出的小儿,后来只当作一种亲爱的诨名。
但是芳姑儿正将周岁的时候,伊的母亲得了急病,死了。芳姑儿的父亲,穿着黄色的军衣,挂着刀,每日在炮兵工厂办事,是一个军人风的朴讷寡言的人,便是相见招呼的时候,也要张皇红了脸的,我对于他觉得很是欢喜。但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也原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大家虽然早晚见面,也不过真是表式上的招呼,可以称得“交际”的往来,却是不会有过。他的爱妻死后,他的那种非常伤心,没有元气的青白的脸色,我虽然看了十分感伤,只是胸中一腔的同情,终于没有对他发表的机会。
“芳姑儿真可怜呢。家里的凸哥儿无论怎样,总还是幸福的,——这样两亲都完全在这里。”妻很兴奋的说。芳姑儿的家里,来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和芳姑儿的父亲仿佛同年纪的乳母,替代母亲的事情。这乳母是一个颧骨突出,口边宽懈,讲话也很散漫的下品的女人。
“可是,那个乳母仿佛人倒很好呢。伊照管芳姑儿也还很用心呢。”妻对我说。
“或者不如早点续娶了,岂不是好。在此刻,芳姑儿也就容易熟习了罢。”
“但是”,妻说是从乳母那里听来的,芳姑儿的父亲说,“十六岁的时候娶了来以后,十年间使伊尝了种种的辛苦,所以不能将伊忘记,而且想到芳子的事,也就无论怎样不能引起再娶后妻的心了。”他对了乳母,这样恳切陈述他的胸怀。我在空中描出芳姑儿母亲的姿态,——虽然缺乏爱娇,但是容貌端正,服装也很整饬,常常梳着光泽的丸髻:(二)很整齐的穿着长的外衣(Shoseibaori),——也不禁替芳姑儿的父亲伤心,而且对于乳母笑着对妻所说的“家里的主人倒也很能说他的痴情话(Noroké)呢!”这种下等话,又不禁起了憎恶了。
但是无母的儿也渐渐的长成起来了。芳姑儿里姑儿与我家的凸哥儿一齐都长到三岁,长到四岁了。这“山手”地方的邸宅街(三)内的树荫浓深而且寂静的横街里,可爱的童话的世界就开始了。三个小孩平常总是很和睦的一同游戏着。有时候路上画着白粉的圆圈或三角形,涂红的橡皮球动转着,或是玩具的电车遗忘在那里。
(注二)Marumage已嫁的女人所梳的头。
(注三)山手(Yamanoté)愿意是近山的地方,此处却专指东京本乡一带高地,与深川等“下町”对称。邸宅街(Yasàikimachi)木乡片町及矢来一带的名称,其地皆大家邸宅别无店铺。
芳姑儿的衣服,平常很整齐,可以见得父亲的爱与注意很是周到。伊的衣服与玩具,比家里的凸哥儿与里姑儿,差不多还要华丽丰富。但是——这或者是我们这样想的缘故,也未可知,——芳姑儿的神气不知怎的总有点寂寞无聊的地方。伊急口的很会讲话,又高声的笑,在三个人中间是最热闹的小孩;但时常忽然的沉默了,现出忧郁模样。三个人都用了单句谈着天,在院子里弄泥土,或是什么游戏。里姑儿的口气最是豪爽,有大人的情形;芳姑儿最多话,照例是急急忙忙的,仿佛是拾起了又倾出,拾起了又倾出的一般,急口讲说。凸哥儿毕竟是个男孩子,用了含着有压迫的威严的言语;只是在那里发威呢。我心里微笑,时常听着他们的话,机械的做着著述的工作忽然注意的听,芳姑儿的声音没有了,等了许久还没有。心想“这可奇了,”开了纸窗去看,芳姑儿离开了他们二人,独自阴沉的立着。
“怎么了?你们不是欺侮了芳姑儿么?”我这样问。里姑儿与凸哥儿一齐说,“不”!用力的摇头。“你们好好的和芳姑儿一同去!”我说。他们二人用了小孩们的慰藉方法,想将芳姑儿的精神振作起来;但伊总是很忧郁颓唐的样子。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灵魂里,也已经有人间的寂寞,很固执的附着在里面了。我无端的心里觉得感伤,便对他们说:
“凸哥儿和里姑儿好好的同芳姑儿去玩耍,因为芳姑儿的母亲是没有了。”
我的办事的地方没有一定的时间,但大抵下午五点钟总回家了。里姑儿的父亲差不多同我一样的时刻也回家来。只有芳姑儿的父亲回来最迟。里姑儿与凸哥儿等到他们的父亲回家。大抵就都叫回家吃饭去了。这时候,芳姑儿总是一个人留在后面。
“芳姑儿进来罢!”乳母虽然叫伊,芳姑儿却仍然不回家去,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唱着什么歌。这孤寂的歌声从窗间进来,落到我们的食桌上,这时候再没有别的事物更能使我们感着无母之儿的悲哀的了。过了一会,听得“父亲!”这一声迸跃的呼声,重而且懒的靴声中间,夹着小小的足音,随后便是戛的开门的声响。
“唉,芳姑儿的父亲回来了!”妻这样说,脸上仿佛现出“这可好了”的一种意思。
芳在儿五岁的那个春天,芳姑儿的家迁移到同一区内却相离颇远的A街去了。随后便有新婚少年夫妇的快乐家庭,搬来住下了。
同年月同地方出生的,又同是半这横街当作世界,每日在一处唱歌游玩过活的三个人中间,那个别离,——人间的一切悲哀的根源的别离,终于到了。在里姑儿与凸哥儿一方面,这最初的别离,确也是他们的最初的悲哀了。三个人变了两个人了;两个人虽然仍是和睦的游玩着,但也似乎时时想起芳姑儿的事情来。
“好罢!我会到芳姑儿那里去游玩去的,——”里姑儿和凸哥儿争闹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芳姑儿到那里去了呢?”凸哥儿也很寂寞似的这样问。
大约经过了二十日,两个人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芳姑儿的事情的时候。一天是礼拜日,芳姑儿同了乳母,来访他们了。
“里姑儿!贤哥儿!”芳姑儿这样交互的叫唤着,小雀儿一般的高兴,玩耍了二小时光景,这才回去了。两个人也各自拿出新买的玩具来,很亲热的款待芳姑儿。乳母将芳姑儿每日只是说要到里姑儿那里去,到凸哥儿那里去的事,在现今的家里总是不惯,只是说“回家去罢,回家去罢!”很令大人们为难的事,都说给我们听了。我想着芳姑儿的小小的乡愁,觉得几乎要含泪了。乳母又说,本想辞了回去,因为这个小孩很是可怜,所以不能脱身。曾听得有人说乳母实在已经扶正,变了芳姑儿的母亲了;但我却不相信,实际上也好像没有这样的事。我虽然觉得这乳母是粗俗的可厌的女人,但如妻所说的话一样,心里却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回以后,芳姑儿又来玩了两三次,每次都很高兴的游玩了,这才回去。乳母告诉我们,才走进横街口的时候,芳姑儿便大声的“贤哥儿,里姑儿”的叫起来了。
“那边虽然也有朋友,但是无论怎样似乎总不能忘记你家的凸哥儿和里姑儿,——”乳母笑着说。
最终的一次,芳姑儿来的时候,里姑儿在三日以前说往外婆家去,早已出门了,便是凸哥儿也凑巧正同母亲上街去了。
芳姑儿很孤寂似的,仿佛将要哭出来的样子,暂时立在栅栏门的外边,后来经乳平的劝慰,才懒懒的回去了,当作赠品带来的三个大而且红的苹果,留在门口的台上。——
我们得到信息,说芳姑儿因了急性肺炎,只病了一天便死去了,这是二十多天以后的事了。
“芳姑儿终于到母亲那里去了,”妻叹息着说,“父亲还不知怎样的颓丧呢!”
“唔,”我的心里也被深的忧郁锁住了。
后来妻在街上遇见乳母,听哭着告诉伊说,——说到父亲的颓丧,真是不忍见他;每到傍晚,听后没有气力的靴声,随后是戛的开门的声音;心里想这是归来了,只是正做着事,放手不下,便不出去迎接。等了好久,却总不再听到别的声响。出去看时,只见主人坐在门口板台上面,两手捧着脸,俯伏在膝上,他大约连脱靴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听了这话,不觉眼泪流下来了。
里姑儿与凸哥儿仍然很和睦的,每日在一处游玩。二人都知道芳姑儿是“死了。”但是“死”这件事里所含的意味,他们是不知道,——不,有谁知道呢?我只想念着催逼着说“回家去罢!”的小小的魂灵的乡愁,而且觉得芳姑儿如今终于回到什么地方的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