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春夫

“在他的头里带上月的光线,到这世界的人们里面之一人。”

——法国理耳亚丹的诗句——

“当然是不认识,因为我是从月里来的人。”那个不认识的,青白的额角的人,对我这样说。“我从月里到这可怜的星里来了,这你们所称为地球星。”

“从月里?那么你也是被流放的么?”

“流放?不不,我是被派遣来的。”

我于是失惊问他道,“究竟,为的是什么事来的呢?”

“我来了,带着两个目的:——其一是当作通信员,报告我的故乡,难舍的故乡,从别个星上看去是怎样的情形;其次是从事于在我的故乡里还是没有的疾病——孤独与沉闷之研究,这于我是很适宜的一个研究的题目。因此,我便独自来了。我适才在故国失了恋,——我在那里不过是大学生罢了,但是却爱上了国里的女王的乌黑冻着的冰一般的眼睛了。我想逃脱这个苦痛,便自动的愿做到这星里来的通信员。于是我终于到地球上来了;而且到这个国,到你的国里来了。但是,虽然当着你的面前,我不能不说,在选择我的去处,我已经失败了。我为什么,即使在这地球之上,特地到这个没有为了恋情与乡愁在夜里作歌的夜莺的地方来的呢?实在我对于这个星的地理,不大知道。

这个也就罢了,我于是在画间便专心于孤独与沉闷之研究。现在我已经成为孤独与沉闷的学者了。他的精神与形体,我大略都已明白。他们是一身同体,但是两头,(——在这一点上,正和人间的夫妇相似。)在生着短的四肢的身体的两端,各有一个头。一个叫作孤独,还有一个叫作沉闷。在这畸形的双生儿的中间,先将人捉住压倒的是前者,咬那被压倒的人的骨头的是后者。……

这样,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空想的猎人,气分的行者了。我接连的写着这些忠实的研究。夜来了的时候,我这样的向着远的故国,将他看去怎样的美而优雅,悲哀而寒冷,青而颤动,燃烧,辉煌,这些情形,每夜的通信,报告于那个我的女王的宫廷学者们。”

这样说了,他对着月,暂时的凝视着。我从侧面看他,在这时候,他的眼睛仿佛有什么特别作用似的,对着月亮很辉煌,于是最后重重的一■。

我们在灯台的底下作别了。临别的时候,他对我这样说。

“我的朋友呵,我想将我的孤独与沉闷的研究录,请你一读呢。”

第二天的夜里,因为太冷了,便是我也只可暂时停止我所喜欢的海岸散步了。于是我独自躲在房子里。从窗里望见灯台的青的灯光;波浪在窗下喧扰着。今天也是月夜。想过种种的事情以后,我忽然想着昨夜那个不可思议的我的朋友的事了。

在这时候,管别庄的人的妻走进我的房间里来,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下一个寄给我的邮件。拿来看时,却是装着书籍的包裹。我立刻打开来看了。这是我近时出版的第一小说集,大约是刚才印成,那出版的书店所以给我寄来的。我拿了我最初的集,——翻开了,——试读了看,——接连的读下去。——

“怎么样?我的朋友,同你约过的我的研究录,有趣味么?无聊么?”不意的从我的后面,发出昨夜那个人的声音。“我借了你的手,用这个地方的文字,请你写的,……”

我颇不平的回过头去。

在那里,在坐着的我的后边,横在地板和有花样的墙壁的上面,映出一个歪斜的蹲着的我的影子。

我想着答道,

“我的朋友呵,正如你所说,你将去处弄错了。你为什么,不到有韵律的国语的地方去的呢?地方错误呵。而且你,月的大学生,你又是时代错误呵!岂但是地理呢,便是我们的地球的历史也不知道!我所要的不是那样的陈旧的忧郁,是生活的欢乐,是生活的力!去罢!我的影!”

我这样说了,对于影子什么也说起话来,渐渐的了生气,便将手边的钢笔向着墙壁抛过去,钢笔在墙上插着了。小小的投枪插着颤动,在墙上,——正在刚才有我的影子的地方。

当时我那样的傲岸,但是便又觉得非常的沉重而且悲哀了。于是我从那有花样的墙壁上,拔下插在那里的我的钢笔。用了这卷锋的笔尖,我写了这篇——现今在你眼前的这文章,在我的书本的后面的空白的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