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元磨
一天的晚上,从朋友家里回来,走过庙会的市,我便买了两盆四季开花的蔷微花。只有四五寸高的小花,但是两株都开着红而且大的花,还长着无数的花苞。我看他太小了,心想这样的枝干上,亏他会开花呢,——买呢?不买呢?正立着观望,卖花的人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是有根的,”将两株花都连土拔起,给我看他的根,使我安心了。我便用了十五钱,将两盆都买了。回来以后,暂时排列在我的案头;心想明天一早,放到院子里去,因为有狗在那里,怕给他弄坏了,所以将花安放在板廊下不很有人走到的地方。我当初想搁在墙上。又恐怕被走过的人拿去,因此中止了:因为两株花都是这样的小。以后我就睡了。
上午的时候,我听得妻在厨房里和后边木匠家的主妇讲话的声音,就醒了转来。最初听不出讲的是什么话,随后渐渐的知道他们正说两朵蔷薇花都被什么人摘去了。我心里想,已经弄坏了么?太早一点了;若不放到院子里去,就没事了。我又朦胧的睡着,听得妻说道,“我想这不是狗。”老实的木匠的妻答道,“那自然是K。一定是K做的。”这K便是伊的六岁的女儿。我沉默的听着。妻笑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猜哩。刚才仿佛有两个人转到院子里去似的。”我对于妻的措词,不觉起了一种反感。不说岂不是好,倘要说时便率直的说,说了便即住口;为甚还是讲个不了呢!我这样想着,一半也因为还未睡足就被吵醒了的缘故。我低声喃喃的说,——住了岂不是好,真谬呵,无论怎样岂不都好么?早点住了!一面将头藏在被窝里。勉力不要去听外边的讲话。仿佛觉得冷汗都渗出来了。亏得伊能够坦然的说这些话,——我愈觉得窘急起来了。努力不要去听说话,又想借此排解自己的心思,喃喃的骂着伊,心里却是很焦急。然而妻并不知道我醒着躺在床上,这样的窘苦。我想像妻坐在厨房里,从容不迫的讲话的样子,觉得颇滑稽。那边的主妇似乎立在院子里。这两个人接续讲话,一直到查出摘蔷薇花的犯人的正身,方才止住。在这中间,K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拉了来了。主妇追问伊说,摘花的是你罢?K似乎很窘;听不出什么声音:妻似乎坦然的从容的看着这惶窘的小犯人。
“是你罢?一定是你;便直说是你!你的手还有气味罢?”主妇这样说,但声音很温和,是全然同情于小孩的口调。妻大声的笑。主妇也时时发出笑声:我方才知道,这宗案件是很宽缓的审判着呢。
“唔,这个是肥皂的气味呢,”K说。
似乎伊的手的气味已经嗅过了。
“肥皂是随后擦的罢?以先还拿过蔷微花罢?”
我不再听以后的话,便睡着了。中午时候起来,看见蔷薇的盆里花都没有了。妻对我说,K摘了去了。我笑着说,
“我当时也曾迟疑,放在外边呢,不放在外边呢。还有花苞罢?”
“不,连花苞都摘掉了,”妻也笑着。
“都摘了么?”
“都摘了。”
我恐怕给后边的人家听到了不大好,便不再往下说。我们两个人随又都笑了。
过了五天,妻在一个花盆里,发见了几个花苞。次日我起来看时,蔷薇的盆已经搬出放在院子中央,上面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开了,”我对妻说。
“我刚才将他拿到太阳下来了,”伊答说。
到了晚上我回家来的时候,两盆都搁在板廊的上面。我将开花的一盆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案头。花有点憔悴了。妻说,花如不见阳光,是要憔悴的。将要开放的花苞,还有一个在那里;后来经了妻的指点,才知道其有两个。我心想这样的小植物亏他能够不尽的开花,很是佩服;一面在脑里因为有了做过俳句的习惯,便立刻成了一句诗道,“小小的不尽的开花的蔷薇,好不孤寂。”我很想说给妻听,但终于熬住了。倘若说给伊听时,我知道伊必定说,“做得真好呢!怎么能够做得这样快呢?”这样的事,以前曾经有过了。
“这回我想不要再被摘去才好,”我说。
“有点危险呢。今天,又偷偷过来的了。我静默的看着,伊在这花盆的周围,绕了圈子走呢。因为有点危险,我便出去说道,K儿,这回不要摘了;伊这样的捏着指头,羞涩似的立着呢。”妻说着模仿那小孩的样子,我看了也笑了。那小孩在蔷薇盆的周围,看着花绕圈子走,我觉得颇可发笑。
“花又开了,很出惊罢?自己都摘掉了,因此受了一场骂,现在却又开了,觉得很奇怪呢。”我笑着说。
“很高兴哩。必定想要摘他,急的没有法子呢。”妻也笑了。
“这回搁到墙上去罢。想来不至于拿了棒来将他拨下罢?”
“大约不要紧罢。”
“真窘呢。”
“那孩子不当这个作坏事看呢。”妻笑着说。
“伊只是觉得怪可爱的,不知道怎样才好哩。”我也笑了。
“大约是这样罢,”妻说了又笑。我也哈哈的大笑。妻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这也因为我们两个人,好久不曾这样一同的笑了的缘故。但是我不久便又寂寞;只有小孩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毫不为意,我觉得是非常的美。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六夜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