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者小路实笃

(回想片断)

一 我现在想将关于我所称为“第二的母亲”的初恋的女人的事,断片的纪录下来。

我在《忠厚老实人》这篇小说里,将这女人称作月子,虽然关于伊这人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在《一日的梦》里称作隆子。在那里记着的回忆都是事实,其中的主感在我当时也都是事实。

在《A与运命》这戏剧里也称作隆子,暂时出现。但是隆子其实却是《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的本名,并不是我现在要说的初恋的妇人的名字。伊的真名是贞(Tei)。

我在《不见世面的人》里曾说“我认识一个美的女人,”这便是伊了。有一个朋友在二三年前见了这女人,——同我一起到夫家去访问伊的、——那时他说,“想到在日本有那样的女人,我的人生观非改变不可了。”他说,第一声音便很好。这个朋友的庆或者有点夸张也难说,但是在我自己,伊确是将我的人生观都改变过了。伊生了我,使我成为一个新的人,伊锻炼成我的人格了。因此我在《生日的妄想》及其他的文章上,曾经称伊作“第二的母亲。”

贞子最初从大贩到东京来的时候,是现在十四年前,那时我正十六岁。自此以后这三年里,除了暑假以外,贞子就寄寓在那住在我家市房里的伯母的家里。后来在去今十一年前,便是当我十九岁的时候,贞子回到大孤的家里去了。贞子的年纪比我要小三岁。

回到大阪去以后,我和贞子曾经见过两次。一回是贞子到了东京,到我家来的时候;还有一回是我在北海道的时候,到伊的夫家去访问伊的。

贞子到我家来的时候。大约是现在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贞子已经是人家的妻了。以后我去访伊,是现在二三年以前。那时已经是两个人的母亲,现在是三个人的母亲了。我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爱过两个女人,在去年也娶了妻了。

我的关于贞子的回忆,都是断片的,而且又是没有次序的。年月的顺序几乎不曾记得,或者记错的也怕不少。

总之这是三四月里一天晚上的事情 。我和阿哥一起出门,左手转弯,向着拐角的邮筒走去,遇见伯母带了两个姑娘正从对面走来。我心的猜想,这大约是所说的那姑娘们罢。于是便好奇的去留心看那两个姑娘。但是天色有点暗了,容貌不很看得清楚。或者因为我那时已是十六度的近视眼,自己却还未知道,所以不能看见,也未可知的。

我以前听伯母说,有两个大阪商家的女儿,就要来了,便起了一种好奇心与一种预期,很高兴的等着。当时看见了这两个姑娘,便想到“这大约是所说的姑娘们了。”

我在先前也常往伯母那里去游玩,所以和那两个姑娘随即熟识了。两人是姊妹,阿姊名叫静子,比我小一岁;阿妹就是贞子。阿姊有点拘谨的地方。阿妹很有爱娇,大家都喜欢伊。阿姊也是齐整的姑娘,阿妹的身段更苗条,觉得丰艳而且美丽。但是我觉得贞子真是美丽,也是在母亲和伯母谈天的时候,说阿妹真是齐整的姑娘呢,我无意中听见了,方才觉得,以后随即当真的觉得伊很是美丽的姑娘了。

我先前曾经有过私下爱着美丽的男孩的事情,但不曾恋慕过女人。那时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贞子了。因此几乎每天必定往伯母的家里,和贞子去相会。

我原是一个懒人,又性急而且不能镇静的。不能在书桌前静坐着,常常招母亲的怒。这性情,自从恋着了贞子之后,更加不能镇静了。我担着心,走到伯母那里去游玩。又竭力的想洒被人家讨厌,也不要被人家看出,去寻机会,好和贞子谈话。我觉得被人家猜想正恋着贞子,是很可羞的。因此对于别人也一样的亲近,使大家不至于觉得:譬如对贞子讲一句话,对了静子也说一句。我到伯母那里去,很被大家优待。在自己家里,对于阿哥抬不起头来,但是到伯母那里去,却可以做首领了。

阿哥来招我一同去散步,我总回覆了,却往伯母那里去。有时候甚至于早晨中午晚间都到伯母那里去。早晨在没有吃饭以前,装做在院子里散步模样,走向伯母住着的市房的廊前。贞子静子以及比贞子小一岁的堂妹正在那里梳妆,我就也在那里对着三人说笑,或讲真纯的间话。

但是因此倘若在礼拜日贞子为了什么事情不在家,我也就很不平,寂寞,而且生气。

我又恐怕在礼拜日被阿哥招去远足散步。我因为没有回覆的理由,只得一起出去,但是一点都没有趣味,而且急想早点回到家里去。

我在生病的时候,听到贞子兴致很好的唱歌,兴致很好笑声,便有点生气。我对于静子或是堂妹的兴致很好,虽然并不觉得什么,只有贞子一个人,总想伊在我生病的时候能够关心一点才好。

毛病好了一点,能够起身的时候,我便想出去和贞子相会。母亲倘说不要出去招风,我就生气。即使使触了母亲的怒也不要紧,竟自强项的出去了。我走去和贞子相会,倘若贞子对我说“贵恙好了么,”于是我刚才对于贞子生气的事情便都忘记了,觉得很愉快。

我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学校的功课完了,便一直的回家。我从学校往复的时候常常遇见的一个堂妹,说看着我走路要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太赶紧了,头向前,屈着身子走路。我这样的走着,喘着气走回家里来。我几乎绝不到朋友那里去,朋友也绝不到这里来。自从贞子来了之后,我更不要什么朋友了。

在暑假的时候,我同平常一样到金田的海岸去。贞子和静子也到金田,停留一礼拜左右,但是住在离开我那边有五六町远的地方,即使偶尔走来游玩,也只是和别的许多堂兄弟堂姊妹作伴,同我坦白的谈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了。以后不久伊就回到东京,又到大阪的家里去了。

九月刚才起头,我也回家了。心想贞子大约已经在伯母家里了罢,很是快乐,岂知还在大阪没有回来。我很寂寞了,一天一天的盼望着伊回来的日子。向伯母问贞子们几时回来,觉得害羞,所以只是独自沉默着等。过了五天,过了六天,还没有回来。我想可不是伊不再上东京来了么。不知怎的觉得伊是不再来了。于是很寂寞了。但是过了十天,伊终于回来了,而且对我也很亲热的谈话,我就安心,而且觉得很愉快了。我在每晚估量了时间,在院子里散步,走到伯母家的近旁,贞子静子与堂妹大抵都在外边。我和大家唱起歌来,或是大声的说笑。我们的家是在稍高的地方,下面的人家的小孩们时常嘲笑我们说,“男人和女人一同唱着歌哩!”

我一个人杂夹在女人队里。阿哥比我大了三岁,没有加到我们的伴侣里来。我便做了大家的首领,做跳绳或是捉迷藏的游戏。

每年春秋两季,学校里都要出去行军。我以前差不多没有一回不去的,但在那年秋季,借一点事情告了假。那不必说是因为要和贞子离开三四天,觉得很难耐的缘故了。但是行军可以不去了,却不知怎的有点惭愧,觉得自己太是不中用,而且在贞子的旁边守候着也似乎太无聊了。不但如此,我还觉得有点羞耻了。所以我虽然好容易的辞绝了行军,却说要去保养身体,动身往金田去。我在金田住了将近一礼拜,和贞子离开得比去行军更长久,我很是后悔。

不久这一年已将过去、年假来了。在我个人所有最快乐的时节,要算这年假了。正月近来了这一件事,不知怎的使我们很高兴;而且正月近了,在我又是可以去和贞子游玩的一个很好的口实了。于是我便放心的到伯母那里去,同大家抹纸牌,玩“百人一首,”或是打鞬子。(一)我任意的从早晨游玩到晚,就是在晚间也可以安心的在伯母那里玩到十点钟。

到了正月,心情便更为热闹了。

元旦这一天,从清早起在伯母那里和大家玩“百人一首,”掷双陆,又围着被炉,读新年美装的少年少女杂志给大家听。

晚间在我家玩“百人一首,”阿哥也加在里边,母亲担任读歌的事情。我去招集大家,跑到伯母那里去。

初二初三初四,直到学校开课为止,几乎每天接着都是快乐的时光。每晚我当使者,去叫贞子静子以及从妹。我对于做使者这一件差使,觉得是非常的愉快。

学校开了课以后,我还是常常过去游玩,但是不能像先前那样热闹的喧扰了。可是在正月里。每礼拜六的晚间,我总当做使者。去叫三个人来在家里玩“百人一首,”或是抹纸牌。

(注一)百人一首本是一百首和歌的选集,后来变作一种竞争的游戏:将歌词印在纸牌上,散布席上,一个人在旁读着,大家便争取所读这一首的纸牌,以多得者为胜。鞬子本称羽根或羽子,用无患子钻孔插鸡毛数枝,以羽子板击之,能多击不落地者胜,系女孩的游戏。

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正月在我变了寂寞的东西了。玩“百人一首”这一件事,特别是难堪的寂寞。我和贞子离别后的三四年里,对于“百人一首”仿佛是禁忌食物一样的竭力戒避。即使阿哥来招我,也回覆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贞子在这里的时候的正月,是那么愉快的。我每当回想起这快乐,对于没有知道这个快乐而空过了少年时代或是少女时代的人们,怀着痛切的同情。

我愈加爱着了贞子了。

遇时我看见贞子兴致很好的和别个男人讲着话,心里理很是不快活。那时候有两个男人常常到伯母那里来游玩。一个是比我要大六七岁,是伯母家的亲戚;还有一个是和我同年纪或是小一岁,是贞子的学谣曲的同伴。这两人或者因为有别的事务到伯母家里也未可知的,但在我总以为他们是到贞子这里来游玩的了。

我不喜欢他们来,更不喜欢贞子在我的面前天真的而且快活的和那些人去说话。

我愿意贞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但是我不敢希望。我的不敢希望,因为我对于自己没有自信的缘故。我从小时候便被大家说是丑陋,这样的养大的。我的脸上有些雀斑,面颊上有疮疤,从小时候便被大家嘲弄,称作“馒头馒头”的。即使没有这些东西,我也是很落拓,在许多堂兄弟中间被大家当作最丑陋的小孩的。而且我的衣服的穿着很是不整饬。总之在我是没有一点潇洒的地方的。我的说话很性急,又是神经质,想将许多话一齐说出来,发音很快,然而舌头又不能如意的运转,因此不甚容易听清。我是向来被人家当作一个迟钝懒惰,难看而且不善于交际的小孩,这样的被待遇下来的。

因此在我这里有了一种乖僻的脾气。我被贞子爱着这一件事,便是在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但是我想伊爱我,而且愿意伊只爱我一个人。

贞子决不会嫌憎我。但是伊的对我的亲切,和对别人的亲切一点都没有区别,便是用了自负的眼光去看也仍旧是无区别。即使竭力的想像伊单是对我亲切,也是徒然的。这件事使我很寂寞了。而且好胜的贞子对于谣曲更加专心,不在家的时候也更多了。这在我想来,又似乎贞子是在那里避我了,我又猜想这不是因为喜欢了那些谣曲的男朋友的缘故么。我这样想着,怀着寂寞的心情,常常和静子说着种种的间话,专心等候贞子的回来。

我也喜欢静子。当作谈天的对手,还不如静子倒很说得来。贞子对于静子真是阿姊般的尊伊,静子也将贞子当妹子看待,爱怜伊或者申斥伊。

但是无论怎样,贞子倘若不在,总是很寂寞。我不给别人觉察,偷偷的爱着贞子,又偷偷的想念着伊,这样的一种寂寞也渐渐的熟习了。但是那个寂寞却实在受不住的。只在贞子和我很随意的说着话的时候,我才能够从那个寂寞里逃脱了,而且能够从心底里发出喜悦来了。

像先前一样的心情生活下去,不知不觉的暑假又来了。我照常年的例往金田去,贞子也回大阪去了。我在那时候是很怕羞的人,所以即使写着日记,但是自己爱着贞子这一件事,一丝一毫都不敢写。除了记一点静子或堂妹的事情以外,什么事都不敢写的,我在清早起来独自立在海边的时候,在傍晚离开了大众独自在海边走着的时候,偷偷地在波浪到的地方写下了贞子的名字。但便是这事在我也从心底里感到羞惭,而且也觉得很愉快。

我自从爱着了贞子以后,比先前更真切的想到自己的事情了。我试将自己当作贞子的丈夫去想。每一想到,觉得贞子是为我的手所不能及的一件极高上的东西,而且觉得自己没有为贞子所爱的资格。

在那时候我想,要做内阁总理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并不就此满足了。但是无论怎样,我总不能相信我有为贞子所爱的资格。我觉得这样无比的美的贞子肯和我这样难看的男人亲切的讲话,我已经不可不感激,倘若此外还有什么期望,那便不免是太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了。

我后悔我先前的懒惰。我心想从此竭力用功,保养身体,勉为一个不愧为贞子的朋友的体面的人。在当时十七岁的我,更不能在此外有什么希冀了。

就在现今我也有这种倾向,每看见了美丽的女人,就将伊看做自己的手所不能及的尊贵的东西,心想崇拜伊,不论那个人是什么身分的女人。

九月里我回到东京,同前回一样的怀着不安,但是没有多久两人都从大阪回来了。

我同先前一样的生活过去。在这时候,实践女学校迁移到远地去了。这一件事在我是一个颇大的打击。早上和贞子谈天的事,自然是不行了。虽然如此,还时常装作早起的模样,走到那边去,但却也不好意思每天去。贞子回家的时刻,因此也就更迟了。

我还同先前一样走到门外,等候贞子的回来。一看见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的贞子的影子,便安心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因此贞子穿着实践 女学校制服的影,便到现在,还是最清楚的留在我脑里。和贞子离别后三四年之间,看见实践女学校学生便想起贞子的事情,感到苦痛的寂寞。

十一

这时候一年也将尽了。快乐的正月到来了。

正月里阿哥的朋友聚集在我家里,玩那“百人一首,”贞子和静子以及堂妹也都加入。好胜的贞子专心的练习“百人一首,”这个效验很明显的现出来了。

在正月的某日,阿哥的一个朋友拿了点心或是什么包到贞子姊妹那里来。我便想到,这个人正同我一样的恋着贞子罢。但是对于这人也并不感到什么妒忌,或者到还同情于他的恋爱之不能满足。为什么呢,因为他比我更难看,而且比我大七八岁,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但看去却像三十岁,头顶也有点秃起来了。

我只对于常常到伯母那里来的两个男人,尤其是那个谣曲的朋友,感到妒忌,而且也明白的觉得他也对我怀着妒忌呢。

我有一次在伯母家里,在贞子旁边和那个玩着“百人一首”的时候,我在心里感着了一种真正的角逐了。

有一天的午后,我到伯母那里,贞子正不在家,只有静子一个人。我和静子说着话,等候贞子的回来。等了许多时,贞子还不回来。我这样的等着,贞子却是很宽心的,没有回来,我这样想着,便生起气来了。我对静子说道,

“虽然你是可以放心的,但是贞子是务外的,有点危险呢。”

“没有这样的事。阿贞是不要紧的。”静子确信似的回答说。我觉得说错了话,就将话头转换了。

十二

我有一天在贞子外出的时候,到伯母那边去,看见贞子的一本笔记簿放在那里。我翻开来看,里面写着学校的作文。我读了一遍,在那后边将我的意见添写了五六行。虽然已经记不起来了、总是什么“女人的职务”这一类的题目。我便将爱最是要紧这些话添写上去了。过了五六天,会见贞子的时候,伊对我说,

“因为你的缘故,我出了丑来了。”伊说和朋友读着笔记簿里的作文,见了我的戏写的文句,被他们所笑了。但是贞子这样说,却并不生气。

我觉得惭愧了,但是见贞子不曾生气,很是高兴。我又想或者是贞子故意的给朋友去看,也说不定呢。我这样想着,更觉得高兴了。

十三

二月里一天晚上的事情。我正同阿哥在一间房里,坐在书桌面前,读着学校的教科书。到了九点钟,忽然警钟响起来了。“火着了!”我和阿哥面面相觑,侧了耳朵听着,却是“警钟”的声音。

“近地的失火。”

“去看去罢?”我们二人立起来,开了栅门出去了。贞子与静子也正站在那里,看那火 灾。在南边望见许多大火花,看去像是三四町外的地方正烧着。阿哥对我说道,“看去罢,”又对二人说道,“不去看去么?”

静子与贞子都答道,“去罢。”我很是欢喜,于是四个人同去看火着去了。我因为能够在贞子的旁边,比去看火烧更高兴。我们在望见烧着的人家的地方,站在一家屋檐下,看那火烧。人们交错的奔走着。消防队感到兴奋与权威,在那里力作,长的吸水管在我们面前蜿蜒的过去,从裂缝里漏出水来。

我们兴奋着,看着那些景象。也有回过头来,看贞子和静子的人。我自己觉到能够和世上最美的女人站在一处,感着一种荣誉。火不久便衰下去了。阿哥说“回去罢,”我虽然还想多留一刻,但是只得回去了。走了半町的路,有一个从对面跑来的男人踹了我的脚。

“呀痛!”这样说的时候,那男人早已跑去了。我的脚趾上流出血来了。

静子最初看出这血来,贞子也问道,“痛不痛呢?”静子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立即撕下一条,要替我裹那受伤的脚趾。我心里想,“倘若贞子肯像静子这样的待我,……”却任凭静子替我裹好了。阿哥一个人先回去了。我望着阿哥孤独的回去的后影,同我自己相比较,心想一定很寂寞罢,不禁同情于他了。我的脚裹好了以后,本来不很疼痛了,因为从那里到家里的路,是几乎没有行人的暗黑的街,我便拖着一双脚,将手搭在贞子和静子的肩上,走了回来。我对于自己受伤的事反觉得幸福了。

十四 这年的三月里,静子学校毕业了,四月里便回到大阪去了。这很使我寂寞,但又使我很高兴,因为静子不在了,我以为可以单和贞子去谈话了。

但事实却不如此。贞子的不在比以前更多,我和伊谈话的机会也比以前更少了。有一天,我在间壁的空地上,同阿哥和堂兄弟们摹仿着庭球游戏,贞子也到那里来,我们打球。那时候,贞子对我说,现在阿姊不在这里,再没有可以亲密的说话的人,很寂寞,只有你是自己的依靠了。我听了非常高兴,一心想念着这件事,但是那时我太高兴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所以只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罢了。

然而以后贞子也不再说起这样的话来,于是这一番话也就从此打消了。而且贞子的不在还同先前一样的多,至少在不满于贞子的外出的我总觉得伊的不在是很多罢了。这是由于贞子的愈加专心于谣曲,以及近来伯母家里的人全体热心于淘宫术(注二)的缘故。这当静子还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如此,我因为这淘宫术使贞子不在,也就很不高兴,所以常常和静子议率淘宫术的是非。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我乘贞子在伯母家的栅门前擦着皮靴的时候,走去和伊谈天。母亲也来到那里,动手采摘旁边树上的花椒。母亲一个人采摘不完,便叫使女的名字道,“阿贞,阿贞。”那时候我家里有一个使女,名字正叫做阿贞。当时贞子便对着我笑道,“叫着我呢,因为我也叫做阿贞呢。”我对母亲道,“阿贞在这里呢。”说着也笑了。母亲不曾叫贞子帮伊去摘,但我和贞子却自己过去帮着母亲摘花椒的实。我这时候心里想,倘若贞子是我的妻呢,……而且我又猜想,贞子被我和母亲叫做阿贞,可不是也很喜欢么,(注三)我这样想着,觉得很高兴了。

(注二)淘宫是一种星相之术,以为各人的性情应了诞生时日的干支,各有缺陷,用术推知,将他淘去,可以开运纳福云。

但是怯懦的我此外不能再说什么了。在我的心底里,仍然将贞子看作我的手所不能及的一种高上的东西。

十五

但是我对于贞子,愈加不能淡然了。我竭力的想得到证据,证明贞子只想念着我一个人的事情。

这证据有时候觉得似乎有了,但仔细看去,又渐渐的消灭了。贞子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亲切的。在我生病的时候,也仍然兴致十分了。我走过去,又时时觉得烦厌,而且同先前一样不在的时候还很多。

(注三)日本的古礼,姑和丈夫对于新妇都呼名。

我有三天想去会贞子,却终于不能见。后来好容易会到了,贞子似乎是在回避我,走到厨房里去做事了。我也生起气来了。渐渐猜想到,可不是贞子侮弄着我么;这大约是因为我过于游惰的,屡次往伯母那里去,所以大家对我烦厌起来了。

我以后努力的不进伯母家里去。只我傍晚,在伯母家的周围随便散步,等候贞子走出家里来。平常在这时候,贞子总走到伯母家的后边去,差不多是成了一种习惯了。但是倘若我在那里,伊似乎便故意的不出来了。我于是更觉得贞子是有点嫌憎我了。

我从那时起,又很觉得非去竭力用功不可了。这样游惰着过日子,终不是事情。都因为我迷着贞子,所以会如此。我一面疑着贞子对我的态度,一面也很强烈的感到自己成为伟大的要求。我想照着现在的情形决不是事了。我一面愈加相信的事情,但同时也很想对于贞子断了念,竭力的去用功。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隔了许多日子之后,我在伯母家的院子里会到贞子。我对贞子说了什么没道理的话,已经不大记得了,仿佛是说我命令下去,伊能够抗着扫帚在街上去走么。贞子笑着说,能够拿了走,伊又将当场走过的伯母叫住了,说我教伊拿了这扫帚在街上去走一趟,说得伯母都笑了。我听了觉得受了侮辱,默然的回到房里去了。

于是我便写了一张绝交书,说我不再和贞子相会,因为我现在非用功不可,因为我不愿意永久的做被人家所侮弄的人了;写好了随即拿到贞子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将信交给贞子,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很是不镇静,而且很兴奋。我推想贞子见了那信,不知怎样的想呢。我只当作没有这事似的,不介意的看着罢。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不能再镇静了,随便的向着伯母家里走去。贞子出来,写了一点回信,伊说道“我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信呢,”随将伊的信交给我了。在贞子的这信里,写着看了来信实是出于意外,自己觉得并没有被怒的理由,但如果生了气,请饶恕,我只是倚靠着你呢这些话。我看了很高兴,而且兴奋了,便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新诗似的一篇东西,意思里说,请你想念我如阿哥一般,也请你许我阿妹似的想念你。

以后不久我从学校回来,母亲变了颜色叫我去一趟,因为有要说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什么,便走到母亲的房里。母亲变了颜色说道,

“我以为你还年青,可以放心,听说原来你却有信给贞子呢。信落在地上,被伯母拾着了,大家都诧异着哩。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呢?”我说自己觉得并没有写着什么不好的话。母亲便说贞子的坏话,说是商人的女儿,到底是轻贱的。我听了生起气来。母亲说以后最好不要再到伯母那里去了。我哭了,很愤怒了。我哭着,渐渐的哭得更没有干休了。母亲倒反觉得担心起来,对我说道,也不必这样的着急,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在这口气里仿佛是说贞子和我已经有了肉体的关系。我答说我并没有被人家说这样的话的记忆,我并不为了这样的事而哭的,我并不以为我所做的是坏事。我又说此后还要不论多少次的往伯母那里去,而且去会贞子。母亲终于也哭了。于是这回的话便嗳昧的完结了。

我以后虽然仍旧往伯母那里去,但是觉得已经为大家所觉察,为大家所嫌憎了,而且明白的感到被大家心里说“他又来了”了。我想努力的不去,又觉得走去和那会将人家要紧的信落下给别人拾去的人相会,也不免蠢笨了。但是倘若一天不会见,便寂寞得难堪,所以还是担心着去相见。

十六

时日已经忘记了,有一天,华族女学校出身的人们因为什么理由,要在某处为下田歌子氏开一个余兴会,这是收了钱给人家看的游艺的会。

伯母家里的堂妹和贞子豫定去演“仕舞,”他们二人每天出门练习“仕舞”去了。在实演的两三天以前,先在我家的客室里试演一番,那时候贞子也演“仕舞”给我们看。我看着,心里觉得这是很美的了。

但是从第二天起,贞子便生病了,随后知道是流行感冒。在演“仕舞”的那一天,因病就不能去了。贞子对于这一件事,觉得很惋惜。我时时去访问贞子的病,但后来听说这是流行感冒,发热很高,或者要变肺炎也难说,那时候母亲对我说道,

“不要到贞子那里去,因为你的身体虚弱,患了流行感冒那就了不得,因为一定要变肺炎的了。”但是我强硬的答道。

“母亲倘若在小孩生病的时候,人家说不准到小孩的旁边去,那么你怎样想呢?”我的这个心情在母亲是不能了解的,所以伊无论如何总想设法使我不要到贞子那里去。但是我也无论如何总不听。母亲哭着,请求我不要去,但我也哭着一定说要去。后来我终于走出,到贞子那里去了。 

我恐怕病的传染,但觉得倘是贞子的病,那就是传染了也还不妨。我以后也谨慎着到贞子那里去问病。但是伯母那边的人们对于我的访问,显然是很烦厌的了。我屡次心里想去,想到那种情形,十次之中只去一次罢了。我怀着寂寞的心情,独自安慰自己。我没有可以告诉心事的朋友,此外也没有可以遣闷的东西。我只是独自想念着贞子,想去和伊相会,却没有去会的勇气,大抵是茫然含泪坐着的时候多。又因了没有什么关系的无聊的事情,时常和母亲起冲突。

贞子的病很长久,但是总算没有变成肺炎,也就好了。

十七

不久夏天来了,而且又是秋天了。

我还是忍耐着一种不快之感,时常到伯母那里去。倘若贞子将很高兴的脸来对我,我便很愉快。但在我的心里,寂寞是盘结不去的。我对于独自在这寂寞里哭泣的事,很以为苦,但也很以为乐了。

有一天,贞子对我说道,“请你行那冷水摩擦,也算是为了我的缘故。”那时候贞子自己正行着冷水摩擦。我被伊这样的说的时候,心想贞子对于我还是很有好意呢,觉得很高兴。我答说道,“我一定去做。”从第二天早晨起,我便开始冷水摩擦了。每回冷水摩擦的时候,我记起贞子的话来,不禁微微的笑了。

十八

秋季学校里举行运动会了。贞子平常喜欢到热闹的地方去,这些地方是一定到场的,所以那时贞子也到学校里来看运动会。

贞子在那里遇见一个以前相识的人。他本来是阿哥同级的同学,年纪比我大五六岁,在那时候已经不在学校了。贞子遇见了他,承他招致到他那里去游玩;运动会开了之后没有几时,贞子便往那人的家里游玩去了。

贞子以后还到那人的家里去了一两回。伯母有点担心了,便问我那人是怎样的人,我自然是不喜欢贞子往他那里去的,我想这件事在我太是显露了,而且伯母也应该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因此我反觉得不便说那人的坏话了。我只说道,“我不大知道,大约是一个温和的人罢。”后来伯母又向阿哥问那人的事情,阿哥便将那人的坏处明白的揭出,批评他的不好。我听着的时候,我心里惭愧了,因为我虽然说是爱着贞子,却恐怕自己受嫌疑,仅说些冠冕的话来敷衍,并不真为贞子计算,这些缺点我都明明白白的感到了。

有一天我去看邮函的时候,函里放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的是贞子的名字,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事,却终于将信上的话看了。明信片上写着疑及贞子品行的话,又说这件事情在学校里将要喧传出来了,又说有人看见贞子和男人走路,又说非要小心不可,末了署名是“忠告生。”这写法很卑劣,而且写在明信片上,使别人容易看见,写信的人的心思很明白的暴露出来了。我一面猜疑贞子莫非真有可以被人说话的事情,又起了妒忌的心情,但是对于写这明信片的怀着卑劣而且显露的嫉妒的人也生气了。我恐怕贞子知道我看见了这明信片,因为我想贞子或者不免因此对我要觉得惭愧,觉得有点对我不起罢;而且在我这一方面,对于这样的事情装作绝不知道模样,也和我的寂寞的心情正相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虑到因此在贞子的身上引起物议;并不想由我亲手将这明信片拿去消毁了,却瞒了别人将明信片交给了伯母。我的妒忌心或者无意识的叫我这样做,也未可知的。

我后来听说,贞子看了明信片,说伊晓得这是谁所写的。我知道这明信片的事实是无根的,也就放了心,但一面知道贞子写讨厌的东西所恋慕,又觉得有点不愉快。

这到近来才知道,原来贞子以为这明信片有七成左右相信是我所写的。总之伊说知道是谁所写这句话是正指着我。但是我自己猜想受着这样的嫌疑,实在与我当时的心情相距太远了,所以我直到近来为止,一点都没有觉到。等到知道了的时候,这才对于贞子在那个事件发生以后对我的态度也完全明白了。

贞子以后就不再往那男人的家里去了,而且对于我也很分明的疏远起来了。即使我过去和伊说话,贞子也借了各种事务避到别处去。我在那里真是成为一个惹厌的人物了。但是我还怀着希望,并不因此灰心,仍旧谨慎的走到那边。可是每回都觉得贞子对我的态度有点改变,更加谨饬了。我时时想以后可以不再来了,但是一天不和贞子相会便有点难过。末了,过去的回数也渐渐减少了,我努力的忍耐那寂寞的心情,当作我的每天的功课一样。

我自此以后渐和文学接近了。先前阿哥进大学文科的时候,我还嘲笑,说世间那里有不进法科去的蠢人,现在自己却渐渐的和文学接近起来了。

十九 第二年的三月里,贞子在学校里毕业了。贞子就要回大阪去,贞子的父亲来接伊来了。

我是依然为贞子所冷遇。我努力的不往贞子那里去。但是在贞子就要辞别了伯母的家,移往贞子的父亲住着的旅馆,第二天早晨离东京而去的那一天,在晚饭前我却走去会贞子。我立在伯母家的板廊前面,和立在廊下的贞子讲话,贞子用了数月以来我所求而不得的亲切的态度对付我,于是我的直到现在幽闭着的心情便立刻消散了,而且能够真心的高兴的和贞子谈话了。但是还未谈到三十分钟,晚饭的时候到来了。贞子说,“随后还过去告辞。”我也回来吃晚饭了。

我吃了晚饭回到房里。阿哥正不在家。母亲来到我的旁边,对我讲起什么话来。我正想着种种事情,心里塞住了。我对于母亲的来讲无聊的话觉得很不愉快,所以极粗鲁的回答。我在心里只是挂念着“贞子就来么,就来么,”这一件事。我很想母亲能够走出我的房去,我希望至少在临别的时候能够让我们二人从容的谈话。但是母亲似乎是意识着这件事,故意的不肯离开我的旁边。我觉到母亲的意思,伊不肯容许我独自和贞子相会。这个心思在我觉得有点残酷,于是我生气起来了。我想要是想在这里,请任意罢;倘若要使我悲哀,使我痛苦,而且要永久为我所怨恨,那么请任意留在这里罢。我并不窘,至少也不教人家看出我的窘来。由我看去,母亲的在那里,是专为故意的虐待我而来的,因为那时我对于母亲的在我旁边觉得有如此之难堪而且悲愤。

贞子许久还没有来。我心里挂念着,便门的开门的声音就在此刻罢,而且每听得门声,便想贞子现在终于来了,又想到辞别之后,一生里便不能再会了。我这样提倡心吊胆的不知道有多少回,待到知道来的并不是贞子,一面也略略安心,但也不免颇失望。随后贞子终于来了。伊对母亲行礼,又对我行礼,说些什么“很长久的承蒙照应”的话。我几乎没有什么话要说了,看着母亲说些普通的客气话,又说似乎惜别的话头,觉得非常之可恶。我因此更加故意的沉默着。贞子来了不到十分钟,随即辞别而去了。母亲并不送,我也不曾送伊到便门口去。不久便听得贞子和堂妹堂弟等辈热闹的笑着出门去了。我不要使母亲知道我的下泪,便低着头,咬着嘴唇,装出看书的模样。

母亲也很担心,固执的坐在我旁边。但是这事在我是非常的难受。

这天的晚间,上床安睡,将灯吹熄之后,我独自哭了,使别人不会听到的静静的哭着。我觉得寂寞孤独而且悲哀得不堪了。

但是第二天我仍然起来,随又往学校去了。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贞子传语问询,已经从新桥出发了。

母亲又说,贞子说今天早晨坐在旅馆的帐房里,看见我从门前走过往学校去,本想叫住,但是觉得失礼,所以中止了。我听了这话极后悔,而且觉得很对不起贞子了。

我知道贞子和伊的父亲前晚宿在这旅馆里,但是在这旅馆的门前走过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我只是这样的想,以后与贞子永远分别了。倘若那时略一回顾便好,笑着行一个礼便好了,我为什么不是这样办的呢!贞子一定生气说我无情罢。我这样想,到于自己的愚蠢非常之生气了。仿佛是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对于自己很恼怒,又是很寂寞。我很感激贞子的亲切,估量我从门前走过的时刻,到旅馆门口来看我,但是我却将伊的亲切抹杀了,因此觉得对不起伊,而且也很可惜了。

二十

我以后独自想念着贞子的事情。我并不告诉一个人,只是想念着。但是贞子那里,却又并一张明信片都不寄。第一层,我就不能决心去打听贞子家里的门牌号数。我以前原是阴郁的人,自此以后更加一层阴郁了。有人说,和我讲话要觉得寂寞起来的;也有人说,我的神气是对于什么东西都不满足。那时候藤村操在华严的瀑布里投身的事情正成了世间的问题,便有人说我们里边倘有投身华严的人,那一定是武者了。可是他们并不曾知道我的恋爱,更没有人知道我的失恋,他们只将我当作一个乖僻方正的人罢了。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去恋爱一回就好了,因为这样你可以更开通一点了。”我那时寂寞的微笑着答道。“或者如此也难说。”

过了一二年之后,日俄战争起来了。有一天,伯母拿了贞子和静子的看护妇装束的照相来,给母亲看。这大约因为社会交际的关系,二人当作什么名誉看护妇或是有志看护妇,曾去访问过负伤兵士,在那时候所照的罢。母亲又拿来给我看。我见了照相,觉得非常寂寞,再也不能安生了;我突然立起,急急的走到隔离的房里、而且哭了。母亲也着了急,跟着走来,看见我哭得太多,很是出惊了。“你这样的想念着贞子么!”母亲说。我不回答,只是哭着,许久没有歇。

自此以后母亲在我的面前不再提起贞子的事来,我也不去询问关于贞子的一切消息了。

暑假的时候,我仍然往金田去。有一天,有贞子的一封信寄到也在那地方避暑的堂妹那里来、我无意的拿起来看,却见贞子的姓已经改过了。我在那时才知道贞子已经出嫁了。我走到外边,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海岸边走。在那时候我已经惯于寂寞,我的心也惯于孤独了,而且愈加觉得贞子是好的人了。

自从和贞子分别以来,我渐渐决定去治文学了,对于托尔斯泰也崇拜起头,而且亲密的朋友也多起来了。我在寂寞的里面看出了严肃与希望了。在和贞子别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我又为可怕的寂寞所袭,坐着立着都寂寞。我在那时候怕遇到与贞子分别的春天,比什么都厉害。但是这个寂寞,因了在我家里的十四岁的上房使女(四)得到几分的消遣。我对于这使女的瘦小伶俐可爱的小孩似的地方,感到同情,而且不久自己觉得渐渐的爱着这女人了。

但当拘谨的我还在那里计算、看彻了伊的性质与运命,使伊和我的运命相交涉,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的时候,家中已经发生了流言,说伊与那时我家的书生,(五)因为和女人的关系从自己家里被驱逐出来,比我更小一两岁的一个男人,仿佛夫妇一般的生活着,虽然当初听说那男人种种的挑逗伊很烦厌。

(注四)“小间使”(Komadzukai)是专在主人旁边,做另碎事情的人。

(注五)书生(Shosei)寄食于主人家里,帮助家事,一面研究学问,位置在仆役与宾客之间,大抵以苦学的青年为多。

母亲颇说伊的坏话。我听了想起以前母亲曾经讲过贞子的坏话的事情,便猜想伊现在也因为要使我断念,所以说这些坏话的,于是生起气来了。我便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诉伊说我爱着那使女、而且不愿意人家说我所爱的人的坏话。

母亲见了信,自然是很出惊了。因为母亲梦里也不知道我爱着那女人,而且也没有能够知道的理由:我不曾告知别人,也不曾告知对手的女人,只是独自私下远远的爱着罢了,以后书生和那女人的交情更加明显而且放肆了。母亲趁这机会,借了不利于女孩子的教育这一个理由,打发那少女回家去。我后来不久也就爱上了一句话也未曾交过口的住在近地的一个姑娘(《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了。

二十一

我以后也时常想起贞子的事来,在梦中看见的时候,更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寂寞。我心里想,人是决不可失恋的了。

这是七年前的二月八日的事情。我吃过午饭后想往正亲町那里去,先去打电话通知他,但是中途忽然转念,恐怕妨碍他的事情不大好,还不如不去罢,于是随便转到祖母那里去了,我在那边知道贞子有电话来,给那时住在我家的堂妹,说今天下午到我家里来。我的心跳跃了。我还觉得那时忽然不高兴打电话给正亲町,却往祖母那里去,似乎是或物的一种指使了。总之我觉得,听到了这信息,真是好极了。

那时候阿嫂已经来到我家,我同祖母将原来的两所市房修理好了。并排的住着。我这边与祖母那里的中间,有一带短的板廊接联着,不着鞋子也可以过去,而且祖母那边谈话的声音,在我的房里也能听到。堂妹正寄住在祖母的那房里。那时候伯母已经移到别处去了。

我在自己房里、竖起耳朵听着。我不能静定了,我心里想,已经四五年不见了,而且做了人妻的贞子,不知道怎样的变了样子了罢。到了两点,到了三点,伊还没有到来。三点半钟时候,我从窗口望见将有十天不会见面的《忠厚的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从学校回来的后影。我觉得自己还是深深的爱伊,而且暗想幸而有这个人在,我今天会见贞子的事情也可以安心了。但是到了四点、到了五点,以至六点七点,贞子终于不来。

我当七点钟在日记上写道,“岂终不至乎?”七点半左右了,贞子的华丽的声音听到了,于是堂妹的高兴的声音听到了,祖母那里栅门拉开的声音也听到了。贞子似乎进了祖母的房里了。我静静的起立,略为踌蹰,终于决心过去会伊去了。

一眼看去贞子似乎略略变丑了,但是说着话的时候,却又看出伊与原来的贞子一点都没有变更。我毫无拘束的和贞子以及堂妹谈话。贞子听说我进了大学的文科,便说道,“我也推想一定是进了文科哩。”谈了一回闲话之后,我心想贞子是久别以后来和堂妹相会的,我在这里岂不是妨碍么,所以便先行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但是我不能静定,过了十分钟,无论如何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吹熄洋灯,决计在贞子留着的期间我也留在祖母那里,便走出房外,在黑暗的廊下摸索着正将走去,听得祖母的声音道,“你到实笃的房里去看看罢。”贞子和从妹似乎是就要到我房里来的样子。我慌忙的回到房里,将还是很热的灯罩悄悄的拿下,点上灯火,又在书桌前面坐下了。贞子和堂妹来了。三个人在火盆上烘着手,说着闲话。我是高兴的了不得了。又看见贞子不曾忘记先前的事情,很是欢喜。我想去触着烘在火盆上的贞子的手,装出小孩似的样子,压住贞子的手要拿他到火里去,想恐吓贞子,并且小孩似的使伊发怒,但是贞子见我的手搁在上面也是毫不介意,即使我将伊的手轻轻的捺到火的上边去,伊也并不逃避,只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

这一点半钟的时间里,三个人复回到以前的时代去了,三个人都很亲密的讲着种种真率的话,大家笑了。时光的过去也不知道了。贞子忽然注意,拿出表来看时。已经是九点过了,说道,“那可不能不告辞了。”堂妹竭力的劝伊在这里过了夜去。贞子说,即使留到什么时候,也是没有了结的。我并不挽留,因为我的对于贞子的丈夫的道德心不肯容许我去真率的挽留贞子的止宿了。

我说倘若回去,那么去叫车子罢。于是便差人叫车子去了。车子没有来的期间,三个人还是说着闲话。我因为贞子肯这样温和亲密的待我,十分高兴,而且对于前回分别时候的我的冷淡,第二天早晨走过贞子的旅馆前面也不回头去看一眼,以及贺年片也不寄一张这些事,贞子并不怀着一点恨意,我更觉得非常的喜欢。

这时候车子来了。分别极是难受。我送贞子到栅门口,又装作有什么事情模样。独自穿了木屐走出门去。两个人以外更无别人。贞子忽然的回过身来。我的右手不知在什么时候与贞子的右手互握着了。两个人仿佛是心里谢罪似的。贞子道,“大家那里都请代候。”我答道,“将来再会。”两个人分别了。我那时喜悦的兴奋,比离别的寂寞还要强盛。我想倘若在那与贞子握着手的一瞬间被杀了,这是怎样的幸福呢。那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想着贞子的事情,不禁觉得寂寞。第二天起来,也还是寂寞。我想遣散这寂寞,竭力的在想念《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但是无可挽回的寂寞动不动就将我的心捕捉住了。

但是过了两三天以后,与前回分别时的情形不同,我对于这寂寞渐渐的习惯,而且想起来的时候,感到喜欢了。我一天一天的更加强烈的爱那《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又明瞭的觉得自己想和伊结婚了。但想到贞子却仍是寂寞,而且在梦中看见也难过。这种难过的心情一直接续着,直到去年我结婚了的时候为止。

我还有想写的事情,但是那些只能等将来的机会了。至于这回的恋爱在我有怎样的影响,那是用不着多说的了。

一九一四年二月二日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