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叔书房里呆了一个上午。

他把一天到晚托着的一壶米酒放在烘炉上,时不时去啜一口。他拿出他最近做的诗给我看,还要我说点意见。

这可有点为难。我含糊地赞美了几句。我想要说得内行点儿,于是老实说他有点象李太白

“李大白?那怎么敢学。唐诗我们千万不可学。我宗的是宋诗。唔,你看,有没有点江西派的味道?”

我唔了一声,脸上稍微有点发热。

“这里诗友倒不少,”他微笑,“大舅舅也是一个,大舅舅的诗极有才气,可惜味道还有点不醇。……唔,不错,你是会做白话诗的。”

“莫讲了罢。”

可是他把这题目钉了下去。

“那个时候你闹离婚,你寄了一首白话诗回来,我还记得……”

“唉,三叔!”

“我还背得哩:

不相识者做我的妻,

实乃是岂有此理

我但知有神圣的恋爱,

那顾得旧社会如何放屁!”

于是他大笑起来。他脸红着,挂着皮袍子的肩膀吃力地抽动着。

这简直是个侮辱,一个人——谁没有过可笑的事!可是他老拿着这个做话柄。

他大概瞧见了我的脸色,就婉转地说明他不过是想到哪里谈到哪里,好象谈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他小时候怎样溺尿一样。

也许为了要补过,他还跟我吐了许多体己话。他声明他对我从前闹的婚姻别扭倒是谅解的,只是不该冲着长辈说那些不恭敬的话。至于现在我这妻,虽然不是明媒正娶,可是大户人家的好小姐。要叫她名分固定起来,顶好是再补行一次婚礼,在祖宗面前父亲面前举行一回隆重的仪式。

他把我妻称做“翟小姐,”不照习惯叫她“七嫂。”

我说我们是举行过婚礼来的。

“然而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脸子凑了过来,怕外人听见似地放低着声音。“在祖宗面前,在你爹面前——唉,顶好是那个一下。而况而况,家门口的人——如今把她当什么人看待呢?”

我感谢他的好意。然而我认为举行这种事是有几分无聊的,并且要花许多钱。在外面欠了些债,等不到明年春天,我就得把谷子卖掉的。

不过这些话没说出来。要是他们知道我这次回家不单是没带来现钱,而且还负了一屁股债,那他们马上就得对我改换脸色,虽然他们并不想敲我竹杠,或者问我借钱。

吃饭时候我把三叔的意见告诉妻,她没言语。

英儿似乎更瘦了些。以为住到乡下可以使她身体好起来的,可是她更黄下去,更不开口。

我提议带英儿去爬爬山。妻说她没工夫。

“我要把明儿的绒线衣赶起来哩。”

想一个人带英儿出去,她可不肯:她要钉住她娘。

哼,让这孩子去死罢!

可是妻倒嘟哝起来。她本不愿意回到我家乡的,而我“强奸”了她的“意见”。好罢,瞧罢,英儿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

女人往往不讲理。她不是明明已经同意了我的话了嘛:在外面这么混下去还得打饿肚,家里我那份田每年还收得了两百多担租谷,干吗不回来。

“住在外面不是一样的?”她打绒线衫的两手停了停动作。“家里卖稻子的钱还是可以往外寄给我们。”

“呃,真是!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们要是不在家,那个管田的混蛋就一个大钱也不分给我们。懂了吧。我千不该万不该那时候跟家里闹翻。当时真是碰了鬼!……我们要不回乡来,他一直不承认我是他的东家呀,我的娘!……”

然而她还是埋怨着,甚至于掉了眼泪。她看不惯别人那些鬼头鬼脑的脸色。

“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当我什么看待?——他们总当我是你的小老婆!”

这真忍不住要叫人发脾气。我们生活我们的,那些名义不名义有屁关系!

“可是我呢,我呢?”她大声说,泪水打眼眶里满了出来。

英儿挨过了她身边,用种又怀疑又害怕的眼色瞧着我。

她们娘儿俩是一伙的。

我跳着脚,捶着桌子。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来。于是抢出了门———阵冷气象刀子似地往我脸上削。

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唉,我的脾气太暴躁了点儿。怎么三十好几了——还这么火气。是的,该涵养。不然的话徒然自己吃亏。

不是自己看着毛头小伙子的莽撞也觉得极其讨厌么?

妻的话到底不错。她这么受人歧视——不单是她,连我也感到不好受。我们究竟是在这种生活圈子里讨生活呀。

三叔真是见得到:他主张我们再举行一次仪式。显然他是关切我们。唉,在人本位说来,三叔其实是该感谢的。

这么具体地跟妻说了,她反而沉默起来。

“怎样呢,怎样呢?”我问。

她发了老毛病:平日她倒对你咭咭咕咕,一有什么正经话问她——她倒死也不言语了。

随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