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院子里还有积雪。

中饭算是三叔请我们吃饭。从早晨三婶就忙着办这样办那样,表示很殷勤的样子。

为了顾到他们的面子起见,叫妻也到厨房里去帮帮忙。

三婶老是溜着个尖嗓子说:

“啊呀,怎么叫你下厨呢,怎么叫你下厨呢!”

谁也辩不清她到底算是客气还是一种讥诮。声音故意提得很高,叫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见。

三叔一听见就得微笑一下,仿佛别人提到他的一首好诗似的。我的眼睛虽然在对着姑妈,可也瞧见他偷偷瞟了我一眼。

姑妈在说着父亲临死时候的事,她眼睛发了红。

这的确是一个悲剧。

我只知道父亲恨我,咽着最后一口气,还叫三叔往后别寄钱给我,“令其自省”。

然而这都是忍着痛干出来的。这里姑妈用着颤声叙述着,句子一点也不联贯,可是每个字都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父亲其实是在想念我,半夜里老是在梦中喊我的名字。白天里他可撑住硬劲:别人要是一提到我——他脸子马上发了白,全身哆嗦着,用全世界顶恶毒的字眼诅咒着。

“就在那一年——我们看着你爹一天一天衰下去。”

这屋子里到处起了叹声,好象埋在地下几十年,一下子迸了出来似的。

三叔眨眨眼睛,用无名指的长指甲去掏眼角。

我记起父亲那副冷冰冰的脸来,就是说着顶慈爱的话,也用着他那副严厉的甚至于是粗暴的声调。我记起上中学的时候也还是跟他同床同头睡,他每天早晨喊醒我,替我穿衣裳,然后一直送我到城门口。母亲死得早,他就兼有了那种母性爱。

我跟家庭断绝关系的那年,他那痛苦我是想象得到的。

于是我竟忍不住感到一种内疚,一种抱恨终天似的心情。听着姑妈那不接气的谈话,鼻尖子抽痉似地疼了起来。

从前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呀,天!

是的,一种新运动,一种新运动:德先生,赛先生,自由恋爱!

反对旧式的撮合。死里八揪要离婚。于是自己找女人。

看看妻那副苍黄的脸子,她那副专心照顾女儿的忙碌样子,那副为得一张草纸一个铜子的小事跟我吵嘴的劲儿,我真不懂自己怎么那时候为她牺牲了这许多幸福。

然而当时——有的是勇气,有的是火气。

并且还写了些文章,写了些白话诗。攻击的目标正是父亲那些老辈。那年三叔到了北京——我还不屑去找他。

这完全是毛头小伙子干的勾当。

这当然是年龄关系。过了些时,长得老扎了点儿,做事才会切实。

至于有些年纪大的,现在还是那么一股子劲,那我可不能了解。他们也许有什么生理上的缺憾。记得有谁说过:二十岁没傻劲的是低能儿,四十岁还有傻劲的是白痴。

着,正对。

如今那批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算起来当然比我们小一辈。可是跟我同辈的人要去学小伙子那么胡闹,那明明是自甘退后一辈了。

他们不会做人。他们不懂得生活。

我老实有点懊悔从前自己的莽撞。

那一番所谓“奋斗”之后,我到底得了些什么呢!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也不怕,宁可苦着生活,贱卖了自己的青春力,过了这许多悲惨日子。

眼巴巴瞧着几个老同学飞黄腾达,造了洋房,坐上了汽车。而我混到没有路走,不得不回到家乡来吃老米饭!

为了什么呀,我那时候的那股所谓勇气?

我们跟他们那些老辈当然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可是干么要对他们使性子呢——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况且他们的确真心真意地在爱着我的。父亲的死也是为了我。

我所感到的悲哀纯粹是人情的,我在想着父亲那时候的苦处,那时候他内心的矛盾。

姑妈很但白地谈到那时候他们对我下的考语:他们认为我没有良心。

“生了儿子为的什么呢,象你爹那样苦法!”

有什么绑住我的胸脯似的,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三叔跟姑妈互相瞧了一眼。

沉默。屋子里所有的视线都盯住了我。叫我感到了一种压迫。

“莫讲了罢,”三叔小声儿说。“一个人走的路总是弯的。唉,弯的。尽走尽走才得走回来:没事了,好了。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唉。”

接着他干咳了一声。把左手抓着的一壶米酒送嘴边去嗓了一口,咂咂舌子。

我抬起脸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没瞧着我,慢条斯理地把那些又重说了一遍。他认为我正是绕了这么个弯子。他这是表示了一般老辈的意见,大家当做我近几年是“败子回头”——又恢复了家庭关系。

这么一来——就给他们挣回了一点面子,表示他们跟我重新打交道是应该的。

我笑了一笑。我记得是我在社会上捞到点儿地位之后,他们先向我求和的。不是那年我在一个衙门里当秘书,三叔写了几首怀念我的诗——让同乡转带给我的么。

我用很随便的口气说明了这个,就注意三叔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站着的地方光线不够。

于是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有不大快意的东西混在这空气里面。姑妈极力想说几句家常话来调和一下,可是别人都哼儿哈的不大答腔。

唉,姑妈真是好人。

那餐中饭吃得不算痛快。在座的人都时时刻刻瞟着妻,使她不得不低下头去,或者故意想着些事来看顾英儿明儿。

他们有时候也表示一下他对这两个女孩的关切: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为了礼貌,好象邻居们彼此联络联络——免得以后闹什么口舌,他们间或问妻句把话:关于她的装束,关于她的嗜好。姑妈还由这个题目绕了许多弯子,想打听她娘家是怎么个路数。他们显然是有点好奇,并且希望挖出别人的缺点来。

妻在这种家庭里的地位还是不固定:她不是明媒正娶,况且她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女的。

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姑妈想问她的娘家,是不是?她爹爹当过次长,如今那个刘省长是他学生,过年过节总要去请安的。她屋里有百多顷田,上海还有座大洋房,就这样。”

妻瞅了我一眼。

可是他们都吃了一惊。

三叔不顺嘴地问!

“那——那——你岳老子是留学的呀?”

“从前在屋里读老书,中了经济特科。三十好几了才出洋留学。”

“唉!”

三婶弄完了菜上桌的时候,他们马上把这些话告诉她。她老实愣了一会,似乎在想一想先在厨房里有没有开罪我妻的地方。

她说:

“你真是!——你硬要打发她下厨。”

过了会儿:

“英儿这样不肯长,怕要补补哩。买点阿胶给她吃罢。”

于是大家都觉得暖和了起来,趁点酒兴谈了些话。三叔似乎为了要对我表示坦白,就说到今年的收成,一般人的不老实——好心放了账给他倒说别人刻薄。末了他就好意地劝我:要是手头上有几个钱,还是拿去滚滚利息的好。

姑妈呢可只主张买田。

然后三叔摇摇头反对她:

“买田?——田拿在手里是个祸。一年干一年水的,好过啊?年成好罢,唉,谷子又不抵价。”

于是他开了话匣子:埋怨这种年头——弄得人心不古。如今那批年青小伙子又在那里绕弯路,胡闹。譬如鳌弟罢,就专门看些白话文的书,在报纸上写着文章讥诮老辈——说是吃血的!

“同你的那个时候一样,一样。只怕比你那个时候还吵得狠些。季良跟他是一伙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们常来往的那些同学都是这一路货。不晓得他们一天到晚想些什么:真不解!”

姑妈用力地瞅了他一眼。

“四妹呢?”我问。

“四妹一唔,长得比姑妈还高了,女孩子到底文静些。至于小和是——他又是一派:他只爱到城里去看影子戏。”

谈话就这么转到那些弟妹上面去了。我倒爱听这些:很希望跟他们谈谈。也许因为他们也是无父无母的,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