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常来找史兆昌,他的领结已经换了一个:这回是紫色底子,点着淡绿的斑点。他请史兆昌吃过两回片儿汤,带史兆昌到征夷募款委员会去玩。他的意思想要请史兆昌捐千把两千块钱。
史兆昌脸红了起来:
“我哪儿有钱。家父才有钱哩。”
“史老伯已经捐过了,”刘昭有礼貌地搓搓手。“你是有钱的。你那笔钱的存折在你自己手里,随你自己用,我知道的。”
这可糟!谁告诉他的呀?
那个没说出他怎么会知道的。他只告诉史兆昌征夷的重要,全国人都得出几个征夷捐。征夷募款委员会里的人都非常之爱国,谁都努力工作。说呀说的就拿出一支前立克给史兆昌,还从书架拿出一本征夷募款委员会组织大纲给史兆昌看。
“这是我们的组织大纲。我们的爱国工作真多。”
使劲抽了一口烟,史兆昌把这本书接过来。封面又是:“文学博士乐乐斋敬题”。很厚的一本:一百二十磅道林纸,全书五百余页。洋装。烫金圆脊。
一下子可看不完,刘昭给史兆昌翻出那一张组织图表来,右手食指用个怪优美的姿势在那上面指画着:
“哪,这是常务委员会:本会的最高的那个。它有——哪,这下面分五大部。部下面分厅。厅下面,哪,这一科一科都属于厅的。科下面再分股。另外还有这两个委员会:不属干部:哪,这里一条线这样来的,这是直属于常务委员会的。……全会的职员一共只有六百多个人,人手总是不够。……开销很大,然而我们并不问政府要钱,也不问老百姓要钱,我们是……”
他住了嘴:再说下去可不对劲。他忙着抽几口烟。跳到了结论:
“所以我民族只有一条路:就是努力来办征夷募款。我们一定要征夷。杀尽夷狄!要征服……征服……征服这个……”
还没征服好,就有个公役似的人站到了房门口:
“刘先生,乐厅长请你。”
“乐厅长请我?唔。……兆昌兄坐一会,我去去就……”
史兆昌一个人坐着抽烟,瞧瞧四面。他想着钱的事:这征夷募款委员会这么大的开销究竟是谁掏荷包:刘六先生他们么?
“热是热心,可是有鸟用!瞧着罢!”
他站了起来。他记起太极真人教他的土遁咒,可是第三句就背不出。
“还得用用功,”他对自己说。
一件件法术都学会,就得学吐剑飞剑。呵,瞧着!过几天他就跟一位十三妹……救国女侠的影子又一闪,他的心窝里就一痛。
他踱到房门外。
“管他妈的,反正天意。她要是邪道,就不客气。她要是正道,咱愿跟她那个,跟她……”
忽然对面房间里哄出笑声来。
怎么,他们知道史兆昌的心事?——可得听听他们说什么。
“老任当然是在这里当这个七等科员好:这个月他拿到七百块钱,还分了红。简任秘书哪里有这里舒服。”
“不过这个月是旺月。”
“旺月?这个月并不算旺。南洋还可以募到五十几万征夷捐,那就……”
“真有这么多?”
“当然。”
“不见得吧。”
“怎么不见得,我看见电报的。”
“唵,那分起红来我们每个人也有——二七十四,六六三十六,也有一千……”
“那你一定要给觅死何到霓裳公司去做衣裳了。”
“还有个好消息。”
这里沉默了会儿,似乎是那位报告好消息的卖关子。
史兆昌挨着那房门口站着,连呼吸也不叫出一点声音,听那房间里的“好消息”。
那是这么回事:
“刘委员他们只是耽心我们会里没有经常费,他们要求全国的人每月都要出征夷募款。机关里的职员在薪水里面扣,照薪水的多少扣一成或两成。全国的学生也每人出几个钱。都汇到我们这里来。”
“乖乖,那可……唵,我们都会加薪哩。”
“这要政府答应才行哩,肯么?”
“我们是代表全国国民的民意的,政府当然只好答允。……这样我们就有了经常收入,要不然,哼,凑得不巧的月份一个铜钿也捞不到。一有经常收入就不怕:月月是现成的,老褚可以月月替觅死何做衣裳。”
又哄出笑声。
“这办法么再好不过。我们征夷募款委员会的职员可以加薪。这是一,二呢,假如遇到了旺月,譬如华侨捐了几十万百把万的,再分红。我们儿位委员倒都是热心人:光明磊落,财政完全公开。”
“征夷募款委员会万岁!”
“要是征夷募款委员会永远不取消,我这一辈子决计不再去活动长缺。”
沉默了会儿。
“不错,老褚,我上次托你的事怎样?”
“什么事?”
“啊呀,忘了么?”
“喔,你要加入全国名流绝食救国会的事,是不是?”
“唔。”
“不行不行不行!刘六先生发过脾气:‘你也要加入,他也要加入’哪里有这许多名流!这是要有资格的,怎么可以马马胡胡加入——把名字同名流的名字放在一起,配么!……还说‘我是为了国家不能不这样绝食。我巴不得不当名流。片儿汤有什么好吃!你们不是名流偏偏爱绝食!……救国的方法多得很哩,努力征夷募款的工作就好啦。’……这样我还能开口么!……”
过会儿他们又谈着征夷募款的事。
史兆昌可愣住了。他的念头老在这征夷募款委员会里打圈子,怎么也想不透。
“究竟是邪道还是正道?”
这晚刘六先生留史兆昌吃片儿汤喝酒,史兆昌硬辞了出来。刘昭送着他,还是请他出几个征夷募款。
“兆昌兄不出点征夷募款,难道看着我们民族灭亡么?”
“您怎么知道我有钱?谁告诉你的?”
“我自然晓得。这是我们敝县民族性。兆昌兄就捐两千块罢。”
那个不顺嘴起来:
“我得……我得……这个……我没有什么……我史兆昌疏财仗义的,我是……可是我得……我是想想……”
史兆昌肚子要埋怨他父亲:准是这个老头儿告诉刘昭的。他爹爹要和刘昭一伙儿对付他么。
其实史伯襄先生没那么一个心眼儿。他不过对史太太详详细细说了兆昌的存款的事。史太太把这些事不平地告诉了刘太太。刘太太安慰了史太太几句,当天就笑嘻嘻地对她的大少爷说:
“你为什么不问史大少爷捐几个钱呢?”
刘昭是这么知道的。
侠客不在乎银子钱,可是要花得上算。“钱来得不容易,”史兆昌常记住他爹这句话。史兆昌的祖父做了一辈子官才买下那些田产,一直到死——不冤枉花一个鏰子。他爹是他祖父的好儿子,老在滴溜这些事:用怎么一个法子,今年收的八百担谷到了明年就能收一千六百担,一块钱到第二个月变成两块。
法子有的是。史伯襄老先生手里加了许多田。还留着些现钱:这是一位银行家劝他的,“现在买田靠不住”。真的是!现在他们不能回乡下去。吃呀穿的全靠这笔现款的利息。
“你们要记住,”史老先生对史兆昌他们说,“我们之所以有今天,全在节省两个字上。”
史老先生接着谈到花钱的方法:
“你要晓得:世界上只有家产顶要紧。花一笔钱,就要想想花得有没有好处:你花一块钱,那就是放了一块钱账——这笔账收不收得回,利息有多少,这都要仔仔细细,再三再四地想一想。譬如请客……请客……请客不能随便请:请一回就有一回的用处。……总而言之,要时时刻刻想到这笔利钱。……”
这位老先生就微笑起来,用折好的手绢抹抹嘴上那五六根胡子。他有祖传秘制理财妙法。他自己觉得可以当财政总长。他得把他的法子传授给儿子们,于是又说到了利钱的妙处。呵,一点儿不含糊是个专家,这位爸爸。
“一块钱变成两块钱,那添出来一块就是利钱。天下发财的人都是靠这利钱发财的:譬如那位通州的张状元,又譬如英国的什么煤油大王,钢铁大王……”
“煤油大王钢铁大王是法国的,不是英国的。”
“不是英国的?”老头不大高兴别人打断他的话。“唔,那没关系,总而言之是靠那个:利钱。再打个譬喻罢:拜佛求神。吨,这是很大的利钱。你花一块钱买银锭子,再花一块钱买香烛。一共是两块钱,是不是。你求菩萨保佑你发财——譬如说,发了一百块钱财。这就有九十八块钱是利息。譬如我在乩坛里拜吕祖做师傅,我是……那是……唔,唔唔,呃?”
当然不用说是有利息的。
“自己吃的穿的呢,总不要用老本,懂不懂?……兆昌你告诉我:不用老本用什么?”
“用利钱。”
“嗳,对啦对啦,”爹爹拍一下桌子,就一把拖过史兆昌来抚摸他。“对啦对啦,用利钱。嗳,对啦。用老本是要用穷的。但是用利钱也不能瞎用:利钱还可以生利钱哩,懂不懂。”
到史兆昌长得大点儿,史老先生又告诉他“利钱”这两个字的解释还很多。
“譬如捐了几百块钱去赈灾,这几百块不是没有利钱了?而且连本钱都捞不回来。然而本利都有!不过不是钱,是声名。还有些时候,花钱是有面子。懂不懂。声名同面子是很要紧的:有了声名同面子,过起日子来要方便得多。这利钱非常大,譬如我……譬如我……我现在……”
他结里结巴说出这样的意思:花了钱就有声名和面子。有了声名和面子就能在社会上活动。赚大钱的人都是在社会上最活动的。
史兆昌把这祖传秘方全领会到了:
“花了钱总得有好处,爸爸是这个意思不是?”
“对啦,正是这么看。怪不得算八字的说你将来要做大英雄哩。做英雄也得花本钱的。”
“做英雄也得花本钱的,”史兆昌就这么花着钱。可是征夷募款委员算什么鸟东西,出了钱可捞不回好处。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哩:太极真人那儿就是一大笔。
“做侠客就只这一桩事真别扭,”他想。
干么定下那么一条规矩呀——疏财仗义!
可是他师傅那儿一笔是该花的。
可是他只给过一百块钱,其余的得等这么一会。他似乎想等他师傅教得有点着了道儿,再把钱缴清。
太极真人可发毛了:
“徒弟呀,伯温三弟昨天到上海来催款子哩。昆仑山上的炼丹台是……”
“喳!明后天我就拿来。这几天银行里……银行里挺……我去那个,我去……去……”
他每天上午都到太极真人那儿去修道两小时,钱不给可逃不了的。可是那些钱——在银行多呆一天就多一天利息呀。
太极真人住在三教堂乩坛里,离史兆昌存钱的银行不远。他一走过那家银行门口,不知怎么的心就得跳起来。
“那三千九百块钱就拣个日子给他吧,”他跟自己商量。三千九百块钱!
史兆昌在修道的第九天开了张支票给他师傅。他想请师傅打个收条,可是不好怎么开口。
太极真人满不在乎地把支票塞到口袋,就拖史兆昌到一个房间里去传授道术。房里只有他师徒俩。房门闩得紧紧的:不给第三个人瞧见,也不给第三人听见。天天都是这么着。
那位徒弟在学着什么?
咱们无从知道。“关防严密”。
瞧见太极真人把支票放到口袋里去的还有两个人:大哥胡根宝,大师兄半尘子。他们四只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师傅到瞧不见。
胡根宝在半尘子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他俩就坐到那扇关着的房门外面。
这三教堂本来是个庙,供着一位七十年前死的湖南伟人。庙的房子从来没修过,风就往板壁缝里窜。半尘子冷得直哆嗦。
“这个房子真要命,”他嘟囔着。“我们湖南人在上海也有阔人哪。何事不捐几个钱修下子喽。”
“哼,你修罢,”胡根宝眼睛射到前面设乩坛的楼上。
“我修?”半尘子笑一下。接着用大拇指指房门。
胡根宝眼睛没移动一下。他瞧着那楼上跪拜着的太太们:一拜下去,屁股就显得更大。有几个拜得挺老练。有几个可姿势不大对:似乎还有点儿害羞。胡根宝就想:
“这女人一定是有暗病求药方子。”
那些太太们都对桌子拜着。桌子上面一只挺大的盘子放着沙土,蒯十六和那位烧火胡子俩拿着丁字形的家伙在沙盘上使劲画着:望着他俩那副正经劲儿胡根宝就笑起来。
大师兄半尘子瞧着地板,自言自语地:
“要捐钱的话可以请史老太爷——史伯襄老先生捐几个。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史老太爷一定肯捐。史老太爷同我们……”
“唔唔,唔”胡根宝赶快用鼻孔打断他。“史老先生是善心人。”
“史老太爷很肯出钱的,还不小气。史老太爷很……很……”
那个打了个手势不许他往下说。半尘子马上就改了口气:
“是啰,善心人。史老太爷是善心人。……”
他们谈到史伯襄老先生!他们跟史伯襄很熟的。怎么,他们和这老头打起交道来了么?
是呀。我可忘了交代了。
太极真人带着大师兄和胡根宝到史兆昌家里去过,就认识了史老先生。史老先生现在常到三教堂乩坛里去:他是纯阳老祖的徒弟。有时候还同着他太太和兆武去。他对太极真人怪恭敬的:太极真人是吕祖的师弟,排起来比史伯襄老先生大一辈。
“史老太爷真是好人,”半尘子瞧着胡根宝的眼睛。“三教同道会要能够捐到十万块钱就好了。史老太爷……史老太爷很……我们可以请史老太爷捐一万……一万……”
胡根宝脚冷得发疼。他站起来踱着。
天堆着灰黑色的云,像一口大铁锅扑在人们脑顶上。
“会下雪,”胡根宝说。
关着的房门开开了。太极真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史兆昌——低着脑袋,谨慎地用正派人的步法走着。
大师兄站起来对太极真人拱着手。胡根宝赶快让一条路给师傅,自己恭恭敬敬站在旁边。
史兆昌对师傅磕了四个头就回家去。他想着今天学的这些,全身都热起来。
“呵,这四千块钱花得不冤枉。……疏财仗义——可真有道理。怪不得剑仙侠客什么的都得疏财仗义。”
忽然他觉得大哥和大师兄都怪可爱起来。大哥那么一张尖脸。大师兄那么一个光脑头,钩鼻子钩嘴。他们够多可爱?他们都待他挺好。师傅说过他们俩得辅佐他史兆昌去那个。
他心房一阵乱跳,像想到十三妹似的。……
可是这天大哥大师兄巴不得他走。他们瞧着史兆昌的背影出了大门,就奔到师傅睡觉的房间里去。
大师兄嚷着:
“我们就去拿钱吧,我们就去拿钱吧。”
“慢着,伙计!”胡根宝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挡住他。
师傅笑起来:
“操你奶奶,电灯泡真是见不得钱,一见就……”
“一共四千,”胡根宝右手食指在桌沿上敲着。“怎么分法,现在我们谈一谈。”
“蒯十六那里……”师傅用黑色的长指甲挖着眼屎。“蒯十六同烧火胡子总要稍为分一点。”
“拿那一百块给他们两个分就是了。”
大师兄可又嚷了起来:
“是啰是啰,给他们两个人一百。这里三千九百块我们三个人平分,三一三十一。”
“平分?”胡根宝冷笑。“平分?那姓史的是老子找来的,这笔买卖是老子拉来的,跟你们平分?”
师傅也说了他的意见:
“电灯泡少分一点。其余的我跟老胡平分。”
可是胡根宝不赞成。他主张他自己拿二千,其余的叫师傅和大师兄去分,随他们怎么分他不管。
大师兄瞪着眼:可是凉篷似的眼泡皮太重,眼睛怎么也张不大。
“我何事要少……少……少少……”
太极真人嘎着嗓子叫:
“我一个人顶辛苦,干么要少分……”
“这笔买卖是老子拉来的,老子想了许多……”
“我不能少。宁可散场。我要去对那姓史的拆穿这桩事,叫大家都……”
“拆穿:你拆穿?……小心你的命根子!”
“混你妈的蛋——命根子!……我不能少!……姓史的是我徒弟,他相信我,我要……我要……”
突然:拍!——胡根宝很响地打了师傅一个嘴巴子。
两个人扭了起来。
大师兄可着了慌:
“何得了啰,何得了啰!”
他要拆开他们拆不开。他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他不顺嘴地嘟哝些话:他自己宁可少分点儿,可不能散伙。史伯襄那儿还有一笔大买卖哩。
“何得了啰!不要打架啰!……”
过了十把分钟他们师徒俩罢下手来,喘着气。分钱的方法谈出了一个结果:大师兄五百,给三教堂那两个家伙一百,其余的让太极真人和胡根宝对分。大师兄嚷着这太不公平,可是给胡根宝劈了个嘴巴,就默认通过了。
不过太极真人额下有块青的。胡根宝淌了许多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