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五,汤姆打电话给艾丝说他不能来,他的家发生了一点儿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杨太太问艾丝。

“他说他不想在电话里谈。”艾丝说,“他的声音很冷淡、很遥远又很悲伤,我不了解。”

第二天早上艾丝告诉杨太太,不要等她吃晚饭。等她的课上完,她就到冯家的餐馆去。

伊娃按了三个灯,汤姆就从厨房里跑出来。

“汤姆,发生了什么事情?”

汤姆脸红了,他看着艾丝说:“我们家发生一些麻烦。”他低声说,“我实在不想提它,二哥跑了,把妈妈气个半死。二哥和二嫂他们分手了,而且他把保险公司的工作辞掉,离开纽约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汤姆并不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艾丝。佛莱迪在一个星期前回到家里,冷冷地宣布他辞职了,他准备离开纽约市。

“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他说,“她把我当傻瓜,没错!我是傻瓜。佛烈德力克是一个大傻瓜,我离开家去赚钱供她挥霍,而她竟然陪别人睡觉!”

“不!这不会是真的!”佛罗拉说,尽管她心里真地相信有这回事。

“为什么不会是真的?她自己承认的,而且还利用这点来打击我。起初她还坚决否认,说我冤枉她、错怪她。我说,我跟她之间完了。然后她就承认了一切而且还加油添醋地渲染了一番,还说她早就想离开我了,就是这样。”

“孩子怎么办?”

“我把孩子和一切东西都归她,我现在住在旅馆里,我想离开纽约市。”很突然地,他颓然跌坐在椅子内,两手蒙着脸哭了起来。

妈妈站在儿子前面对他说:

“如果婚姻不美满的话,早点儿分手总比拖下去好。你应该庆幸你能及时发觉她的不贞,阿东。”妈妈以坚定的口气说,“我早知道那个女孩子不会是个贤内助,但是你根本不肯听听别人的意见。听我说,如果你脑袋瓜子还算清楚的话,你会忘记她。她一点儿都不值得你哭。”

“不要管我!”这是佛莱迪所能说的话。

第二天他就离开纽约市了。

艾丝知道的只是事情的表面而已,汤姆实在耻于把整件事情说出来。

“艾丝!”他又说,“我学校里的功课非常忙,我想以后没有时间到你那儿去学中文了。”

艾丝回去以后,杨太太看出她的神色不太对劲,就很和缓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再也不会来了。”

“噢!艾丝!你实在太笨了。”

“你要我怎么做?去跟他说我要嫁给他吗?不,汤姆完全变了。”

“你真的很喜欢他,不是吗?”

艾丝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以前从来不了解她有多需要他,直到她觉得很可能失去他时,自己才恍然大悟。

第二天早晨艾丝收到母亲的来信,里面还附着一张给杨太太的信纸,感谢她给艾丝一个温暖的家。

“……我一直为我女儿的婚事担心着。她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如果你能为她找到合适的男孩子,我会很感激你的帮忙。待她像对待你自己的女儿一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会永远感激你的。从艾丝的来信上,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了。我把一切全权托给你,而你所作的决定必能使我满意……”

艾丝看完信后,把它交给了杨太太。

杨太太看完信后,满脸笑容地说:“现在,我又有得忙了。”

妇女委员会计划在圣诞节前一个星期中举行一个为期三天的劝募活动。这个活动的准备工作,使得汤姆和艾丝又有了见面的机会。在这几天内,艾丝很早就到唐人街,愉快地讨论有关劝募活动的细节,只是汤姆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打破他的腼腆和艾丝再度熟稔起来。他发觉艾丝不时地用谴责、但不失温柔的眼光看着他,他不禁怀疑自己离开了她,究竟对不对。

劝募活动的范围很广,以第五大道的五十七街为中心,向四面扩展,几乎包括了整个中城区。唐人街所有的餐馆都打开大门,让那些在街上劝募的女孩子有驻脚休息的地方。在圣诞节来临前,街上的人都很慷慨,所以往往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她们手上的罐子就可以装满了一些镍币与钞票。

那几天的天气都很阴沉而且非常的冷,看起来好像要下雪了。艾丝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但是她还是精神十足。艾丝不像其它的女孩子那么羞怯,她高高地摇动着手中的罐子,疾声大喊:“乐捐啊!捐给中国!”她的声音和飘在空中的发丝都很引人注目,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停下来看看她。这些劝募的女孩子发现,在第五大道五光十色的商店门口,是最难募得到钱的地方,她们不敢期望那些带着时髦手提袋的女士,会掏出一些钱来,相反的,那些穿着比较朴实的人们,却是出手最大方的。

艾丝并不是站在固定的地方劝募。她在大街上走着,希望能多碰到一些乐捐者。天气越来越冷冽,她的手指头都麻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很有兴致,一点儿都不在乎严寒的天气。

最后一天晚上,劝募的几百个罐子都装满钱。当艾丝和伊娃一起回到五十七街的筹备处时,杨太太和几位妇女都快乐地闲谈着这次活动的收获。艾丝进来骄傲地摇摇手里满满的罐子,汤姆在等着伊娃一起回家。

“我们一共收了三百罐子的钱。”杨太太说,“如果一个罐子装五块钱的话,就一共有一千五百元了,真不错!我们只有四十个女孩参加劝募工作。”

艾丝走到桌子旁摇摇那些罐子,有些只有半满,而且她发现有十个罐子根本就是空的。

“走吧!我们回家吃晚饭去!”杨太太说。

“你先回去,”艾丝说,“我一点儿也不饿。餐馆都免费招待我们,我们大概可以再劝募三四个罐子的钱。伊娃,我们带三个空罐子到五十五街和四十六街去,向那些去戏院的人们劝募。”

“艾丝,你最好还是回家去。瞧!你的嘴唇都冻成紫色的了,你不能累坏了自己啊!”杨太太说。

“我觉得很好,你先回家去,我会负责关这里的门。汤姆!你去不去?”

“如果伊娃去的话,我也去!”

所以他们三个人又在晚上八点钟,跑到电影区去。

当艾丝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杨太太说:“你咳嗽了。”

“我一点儿都不想吃饭!”艾丝说。

“你是累坏了,来!先吃点东西然后洗个热水澡,赶快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艾丝觉得浑身无力,身体很不舒服。她一直咳嗽着,身体虚弱得无法下床去,她的体温稍微高了一点。

“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她说,“醒来还是觉得不舒服。”

到了晚上她的体温又升高了很多,第二天早上情况更糟了,杨太太连忙请医生来。

“我想她得的是肺炎。”医生看完病后,坐在起坐间里压低了声音跟杨太太说,“她必须立刻送到医院去。”

“情况很糟吗?”

“我不想吓你,但是事实上的确相当严重,最好立刻把她送到医院去。”

艾丝被抬到救护车里,杨太太也陪在旁边。艾丝的神智还很清楚,但是病得太厉害了,讲不出话来。杨太太一直在责怪自己:“可怜的女孩,那天晚上我真不应该再让她出去。”

那天下午,杨太太一直坐在艾丝的床边,而艾丝的体温仍然在上升着。如果艾丝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叫她怎么跟她母亲交代呢?杨太太心急如焚地看着艾丝沉重地呼吸着,脑子里简直是一片空白。艾丝在这儿是单身一个人的,杨太太以她的监护人的身分为她挂号。

她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她的女儿建议最好把艾丝生病的事情通知汤姆一下。

“也许我应该通知他,他们虽然没有正式订婚。是的,我应该通知他。”

第二天早上杨太太打电话到医院去询问病情,但艾丝并没有好转一点儿。她又拨了电话给汤姆。

“汤姆,你马上过来一趟。”她说,“艾丝生病了。”

汤姆过了不久就站在杨家门口问着:“她呢?她在哪里?”

“在医院里。”

“我要去看她,她病得多严重?”

“先坐下来,汤姆,医生到目前为止也还不清楚。我们下午再去医院。”杨太太同情地看着他。

汤姆没有坐下来,而在房子里焦急地踱来踱去。

“汤姆,你爱艾丝,对吗?”

汤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来看她?”

“呃,我想……我不要……”

“汤姆,我要告诉你艾丝真的爱你。”

这几个字像子弹一样从汤姆的脑袋穿射而过,他顿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

“噢!杨太太你不知道。”

“我告诉你的是事实。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来看她?”

“我想我配不上她——到目前我还配不上她,我自己也没办法确定,我父亲是一个洗衣工,而她是出于书香门第。”

“别傻了。”杨太太说。

“如果她爱我的话,她为什么不肯给我肯定的答案?”

“汤姆,一个好女孩不会向男孩子开口,要他来看她。你应该先来找她。汤姆,我告诉你,艾丝的母亲把她的婚事全权托付我。你和艾丝两个人相爱,你们真不应该一直让对方猜疑着。你去医院看她对她有好处,这也是我要你来的原因。”

他们两点钟到达医院,他们跨进病房时发现艾丝闭着眼睛。

“她睡觉了。”护士轻轻地说,“她刚刚神智不太清楚。”

“她的体温降下来没有?”

“没有,但是我们会为她做最好的治疗。大夫说她还有奋斗的机会。”

汤姆站在她的床边,觉得自己的两腿好像木头一样,难以移动。

“艾丝!”他轻轻地叫着。

“让她睡!”护士说,“睡眠对她有好处。”

他们等了一个钟头,汤姆走出病房吸了一根烟后又赶回去,发觉她在梦呓中唱着歌。她唱着那首他们在凡·卡特兰公园散步时所唱的《漫长的旅途》:“……前面犹是漫漫旅途,通向我梦中仙境……”

汤姆一听到这首歌就想起他们以前的快乐时光,泪水迷漫了他的眼睛。他弯下腰来在艾丝的耳边轻轻地说:“艾丝!是我,汤姆。”但是她听不到。

杨太太默默地看着他。艾丝的梦呓变得模模糊糊,但依稀可辨仍是那首歌的调子,她的唇角还带着浅浅的微笑。

汤姆和杨太太都必须在四点钟时回家一趟。晚上八点钟他们再到医院去,汤姆呼唤艾丝的名字时,艾丝睁开眼睛微笑了。当汤姆弯下腰来吻她时,艾丝看到汤姆眼中的泪水。

艾丝咳嗽了,同时伸出她的手。汤姆很快地递给她一张卫生纸。

“我觉得昏昏沉沉的,汤姆……我觉得好热。”

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握住了汤姆的手。汤姆觉得快乐极了。可是护士走进来说:“会客时间过了。”

圣诞节的前一天,汤姆买了一打红玫瑰来看她。圣诞节那天,艾丝觉得好多了,烧也退了。她开口就问:“汤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你永远都在我心里。等你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我的病情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你的烧已经退了,大夫会好好地照料你。艾丝,你不会再离开我吧?艾丝,我一直都在当傻瓜,杨太太都告诉我了。我怕你拒绝我,我不敢请求你来爱我。”

他们凝视着对方,眼里满是爱意。

“汤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需要的就是你。我们必须感谢杨太太,她是我的干妈。你最好去告诉她我们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艾丝可以坐起来了。一天,杨太太和汤姆满脸笑容地走进病房。

“艾丝,我的书法进步了。”汤姆说着,一面把手上的信封交给艾丝。

“这是什么?”

“信,我很早就想用中文写封信给你母亲。”

艾丝接过信封,拿出信纸来看着:

蔡伯母:

我是出身于贫穷人家的孩子,而令媛则是来自书香门第饱学之家,她的娴慧与学识都高于一般人之上,她的品行更足以为家族增光。我一直都很幸运,能以她为师。我也一度为了自己想与她为友的念头,而患得患失。承令媛不弃,我大胆地提笔要求您接受我做您的女婿。令媛秉性孝顺,我承诺过她想到哪里,我都会跟她一起。事实上,我所以能写出这些信来,也是全凭令媛教导之功。

晚辈

冯汤姆敬上

艾丝看完信后,手垂了下来,搁在毯子上,但还抓着信纸不放。她抬起一张笑脸,看着汤姆说:“汤姆,你的书法进步得很快。”

他再度弯下腰来吻了吻她。艾丝转过头来对杨太太说:“杨太太,我们两个都应该向你道谢。”

杨太太站起来说:“我先恭喜你们了。没错,你们是该好好谢我的。年轻的男女常会自己被自己搞得迷迷糊糊的。”

“我母亲还会认为我傻吗?”

“是的,她还是会认为你是个傻女孩,但是这也是你一生中所做过最聪明的一件事情。你们两个都做了最聪明的选择。我想我现在就应该写封信给你母亲了。”

杨太太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