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希特勒侵略波兰,于是欧洲也成为战场了。欧洲的战事酝酿了有一年之久,所以战争爆发之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意外。令人觉得意外的是,斯大林与希特勒订立的条约,使得苏维埃的军队从东边、希特勒的军队从西边直驱而入波兰的境内。这个事件所带来的,不是他对战争的狂热,而是大量的讥诮。各国当局者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人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整个世界都生病了;那些满脑子犬儒主义的人,无论是心智上、智力上或道德上都生病了。一般人带着他们的道德原则对这个战争发生了兴趣:一个有意义的战争。而对权力有兴趣的政治家们都被害怕与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恐惧使得他们像马贩子一样毫无立场和原则可言。没有人敢说这个战争是为了结束所有的战争而战。因为这一代的人们太聪明了,他们无法相信以战止战的可能性。人们有足够的血气、勇气同危险相抗衡,但是人们没有勇气去希望或计划一个较美好的世界。政治就像贩马的交易一样,如果有哪一国的政治不是贩马的交易,才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世界各地都有伟大的国家领袖,但是连一个二流的世界领袖都没有。政治的马贩对着群众中的英雄大声欢呼、喝采;而英雄则自恃其能力与群众的景仰而耀武扬威。从美国飞往中国的飞机,在纽约装载了货物后,经洛杉矶飞到中国去。同时,美国的废铁也不停地运载到日本去。没有任何道德的原则,可以说明这些事实,汤姆唾弃这一切。胜利是必需的,但是光是胜利根本不够,可是在胜利的地平在线仍是一片沉寂。人们需要的是一种有意义的胜利,而政治家们的回答是迎合的微笑与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就是一片沉寂。而期待更美好世界的人们,只好放弃他们对政治家所抱的希望,自己切心地盼着、等着,并且将自己的希望当成这个战争的意义。

美国当时没有参战,但是纽约市的万国博览会也充满了战争的紧张气息。展览会象征着各国在战争的世界中的团结一致。南美、亚洲、欧洲的国家各以一临时的建筑物来代表他们的国家。而和平之宫则是充满色彩的盛会的大舞台,各国轮流地举行游行,特别是遇到该国的节日之时。

九月的一天下午,汤姆从学校回来后就在厨房内洗盘子,伊娃按亮了红、绿、蓝三个灯。汤姆以为是艾丝来餐馆了,就冲了出去。但是来的人不是艾丝。

二哥带着席茵·透伊,以及小宝宝回来了。这对他们来说真是意外极了。冯太太常叫二哥带席茵·透伊回来看看家人,但二哥从来没带她回来过。在下午时刻顾客很少,所以一家人都出来欢迎他们,彷佛他们难得有亲戚来拜访似的。

“哈啰!大家好。”二哥微笑着说。他硬挺的领口上打着领结,还配了一件活动的胸襟。二哥向来都穿硬领的衬衫,但是佩戴胸襟倒还是第一次,所以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一家人都高兴地围在席茵·透伊和小宝宝的四周。

“你碰到什么机运了?”

“快跟我道贺吧!”二哥说,“我升职了,我将被派到底特律、克里夫兰、辛辛那提各大城市去,一切都由公司付账。山弟很够朋友,他提拔我,公司也对我有信心。山弟上个星期对我说:‘你的工作做得很突出,唐人街附近的中国社团差不多都买了你的保险单。你想多赚一点钱吗?’我就说:‘当然,我当然希望多赚点钱。’山弟说他和老板谈过了,他每个星期加我二十五元的薪水,叫我负责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和玛利兰州的业务。如果纽泽西州还没有派别人去的话,他也要把纽泽西州的业务让我负责的。他们一向都派美国人去其它州,但是这次他们派我去。我一路上就可以赚个几千元的佣金——而且旅途中一切都是公司付账。”

“你们不以他为傲吗?”席茵·透伊说,她看起来非常快乐的样子。全家人都很高兴听到佛莱迪高升的消息,都向他道贺了。

“我的工作范围是从纽约下城区开始到三十四街的地方。这等于是旅行一样,大约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席茵可能觉得寂寞,我希望你们照顾她。”

“我会很好的。”席茵·透伊说,“山弟会照顾我,我希望我能常来看看你们,但是带着孩子实在不方便。”

“山弟是谁?”佛罗拉问。

“山弟·鲍尔。”二哥回答,“记不记得我请你们吃晚饭时他也在场?他是我的直接上司,他提拔我来做这个工作的。”

“我很高兴你能感激他!”他的妻子说。

“你开车子去吗?”汤姆问。

“不,为什么要开车去?席茵需要用的,我把车子留给她用。”

“她不用车子的时候,我能不能去学开车子?我是很好的机械师,你是知道的。我想我会很快地学会了。”

“你当然可以去,席茵会教你。”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席茵,如果你觉得寂寞,就到这里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天啊!冯家真是弄得不错!伊娃,你要到大学念书。汤姆马上就变成工程师!我真以我的家庭为荣。”

伊娃张大手臂夸张地说:“是的,佛烈德利克.a.t.冯以他的家庭为荣。”

大家都笑了,每一个人都觉得很快乐。

妇女委员会又忙碌起来了,十月十日双十节转眼就来临了,而且这一天就是万国博览会中的中国日。中国人预备举行一次盛大的游行,唐人街的人们决定尽最大的努力来准备一个精采的节目。慈善中心是筹备总部,他们负责基金的筹备以及分派工作。妇女委员会的工作是将所有的中国妇女、少女组织起来。

艾丝和伊娃在她们能拨出来的时间内都忙得不可开交。她们已经将圣诞卡分送到美国、加拿大、古巴、墨西哥和南美各国的各个城市中出售,赚来的钱是为了营救中国战争中的孤儿。她们和往常一样,总有三四个人在组织中负责一切事物,而其它的人则去参加开会。可是唤起纽约市所有的中国妇女,并不是可以在办公室中解决的工作。

这个战争事实上已经使得唐人街的中国妇女产生了社会性的改变。妇女委员会中包括许多使用英文的中国妇女和她们的女儿,还有妇女爱国团中不说英文的妇女。妇女爱国团本来是一个沉寂的组织,从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后才活跃起来,它的成立是在一九三二年日本侵略上海市时,六个月后战争结束了,它也就进入了冬眠期。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唐人街分会,并没有引起妇女的注意,这里的家庭主妇都太忙了,而没想到参加英语社团的活动。这些家庭主妇如果出门的话,一定是去参加婚礼、葬礼、生日宴会或探望生病的亲戚。要不然她们一定是在家里忙着管孩子和做菜。但是战争一发生后,她们就从家里走出来了。

是的,唐人街的妇女都走出家门了,她们忙着参加开会。生平第一次她们不回家为家人做晚饭。“让他们自己煮,或是到餐馆去吃一顿吧!”

在纽约市中,有三百多个中国妇女。大多数的妇女可以用电话联络,报纸的提示很容易被疏忽了。但是唤起所有的妇女参加游行,不比寻常的个人接触,还需要极大的技巧。如果你真能用电话,说动了上城区、市区或下城区的妇女,算是不错了,但是你不能老用电话来进行。会员中也没有一份完全的电话号码表。有些人有电话没错,可是她们在电话簿中的名字是:“陈爱迪的母亲”、“李乔治的妻子”、“何亨利的二婶”。谁是何亨利的二婶?也许有人知道。何亨利有电话吗?她们又不能不通知她游行的事。如果她事后说,没有通知她参加游行,谁能负起这个责任?所以妇女会的人只好在电话号码簿中查看,但是效果并不好,她们决定先打电话给陈爱迪的母亲和何亨利的二婶。

何亨利的二婶住在百老汇那一带的上城区,第一百八十街上。这是谈公事的电话,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谈公事的电话会像这一个一样。何亨利的二婶被她们的邀请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滔滔不绝地谈着,使得打电话的人连放下话筒用餐的时间都耽误了。这位代表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题,告罪地挂上话筒。下午再继续打下一个电话,陈爱迪的母亲找到了,她询问了一大堆事情后,才透露她住在三十八街的森林山区。

冯太太很难抽出时间来,有时她也从百忙之中抽空去帮点儿忙。一天郝奶奶来找她一起去劝募时,冯太太觉得她非去不可。郝奶奶的年龄跟冯太太差不多大,但是她的正式名字就是“郝奶奶”三个字,她在唐人街算起来也是小有名气。她很少去劝募——这也是一个好理由——所以她从餐馆出来时,总是能收到一张十元的钞票,有时还外带一碗汤面。

冯太太跟郝奶奶从一家餐馆出来后,冯太太立刻吐了一口口水:“他们把那种东西叫做面条汤!我看只是洗碗水加些酱油而已!呸!”

访问了另一家餐馆后,冯太太又发表她的高见了:“你尝了他们的白斩鸡没有?简直就像煮过的棉花一样。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把鸡的味道都煮出来了,把汤拿去做别的菜。他们居然敢把渣滓放在盘里端出来?这就是白斩鸡?”

“但是洪福餐厅不错!”郝奶奶说。

“那家还可以忍受一点儿!”冯太太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腔调承认了。

她们一边走下去,冯太太也一边注意哪些餐馆弄得好,哪些餐馆弄得差。

所以,纽约市的每一个妇女都很有面子,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在别人面前失面子,超过一千人的游行队伍就这样组织起来了,其中包括了二百五十名的妇女。

汤姆去席茵·透伊那里学开车,他也想弄明白为什么二哥并不很想把二嫂带回家,看看二嫂怎么说。

“你二哥看到女人就着迷。”在汤姆第一次坐上驾驶的位置学开车,不到十分钟内,席茵就这样对汤姆说,“把离合器慢慢放开,否则车子会猛一下冲出去。如果他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我就不能离开他半个钟头以上。保持直线行驶,是的,这样好多了。我们不再到夜总会去,或是去跳舞,你的手把好方向盘。为什么?我连最好的朋友跟他相处十分钟都无法信任他。我有没有告诉你维姬的事情?她有时会来看我们,她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自己一个人住在纽约,她的父母住在北卡罗莱纳那儿。这里是一个急转弯,你做得好极了。我不了解你二哥,小心!那边有辆车子开过来了。我告诉你,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必须去波士顿一趟,整晚都没有回来,但是他就在纽约市里。山弟告诉我的。”

“山弟?”

“对,山弟·鲍尔。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要跟别人讲啊!我不想到你家去诉苦、去埋怨。”

汤姆倒是觉得很意外。

“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是他的弟弟,他难道不爱你吗?”

“他当然爱我。如果不跟他结婚的话,他是一个很好的情人。我们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汤姆,我告诉你。我觉得一个男人结婚后,应该要顾家才对。你以为呢?我们相爱着……我想我们是相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儿伤感。

“是的,当然他是疯狂地爱着我的。”她强调着好像要使自己能确信似的。“可是我整天坐在家里看顾着宝宝,他一回到家就发牢骚。如果我回嘴骂他的话,他就出去,还狠狠地摔上门,可是他仍然是爱我的,我知道这点。”

“你怎么会知道呢?”

“从他吻我的方式上。”

汤姆的车子开得很好了,有时他就借了车子自己开出去。一天晚上,汤姆来还车子,他按了席茵·透伊公寓的门铃。门虚掩着,他走进去,听到席茵·透伊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外面是谁?”

“是我,”汤姆说,“我来还你车子的钥匙。”

“车子在那里吗?”

“是的,我把它停在外面。”

“没有关系,你把钥匙放在驾驶座的垫子下面。”

“二嫂,我有点儿事情想跟你谈。我能不能上楼去?”

“现在很晚了,你为什么不早上来?”

“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好吧!你上来吧!”

席茵·透伊在楼梯口等他,身上穿着家居长袍,一面梳着她的头发,一面问:“什么事情?”

“慈善中心希望你能在双十节时,去世界博览会的游行中带队。他们叫我来跟你谈的。”

“可是,谁照顾宝宝呢?”

汤姆说,妇女委员会一定会找个人来照顾小孩。席茵·透伊没有邀请他进去,汤姆就把钥匙交给她了。

他下楼的时候,听到门后有男人的咳嗽声,他很快地下楼了。他并不想发现任何使他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不能忍受这种事情。他在街上逗留着并且抬头看着亮亮的窗口。他刚刚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大约十五分钟后,电灯熄了,也许他刚才听错了。

他正想开始迈开步子往回走时,看到席茵·透伊穿着晚礼服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汤姆躲在一家公寓门边的暗角里,看到他们两个人上车把车子开走了。这个男人,汤姆想,一定是山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