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来临了,汤姆准备在布鲁克林的工业技术学校中先修夏季的白天课程。冯太太手边还留有一千元,用来支付他的教育费用。当她问佛莱迪是否能把一千元归还时,佛莱迪总是说,他的妻子和宝宝一个月总要花四百元,所以他们没有任何的节余。

“阿东,你娶了她一点儿也不快乐。”妈妈说。

“快乐?不要谈它了,如果我能得到片刻安宁就好了。”

“阿东,我想你对你妻子也不好。你们结婚时,我是不赞成。但是你们既然结婚了,我希望你能善待她。你为什么不偶然带她回来看看我们呢?算起来,她也是我的媳妇啊!我不希望别人说我不试着使家中每一个人和睦相处。”

佛莱迪一句话也没说。但他仍然还不出那一千块钱,也不把妻子带回餐馆来。

除了周末和假期之外,通常在下午四点钟之前,都没有什么顾客上门来。但是午餐的时候,餐馆中总得要有人照应着,伊娃和汤姆就两个人轮流招待客人。伊娃也毕业了,她打算在纽约大学里继续读书。

“不行!”妈妈说,“你必须等汤姆的课程修完以后,汤姆不再上课时,你就可以去继续读书了。”

“妈妈,这样不公平。”伊娃抗议。

“伊娃!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已经读完高中了,汤姆去读专科学校是早就预定好了的。你必须等我们存够了钱才能进大学。还有,你不能有傻念头认为妈妈不公平,你省下来的大学费用,将来就会用在你的嫁妆上。”

餐馆的生意就如冯太太计划一样,渐渐好了起来。当他们把厨师辞掉以后,那省下来的二百五十元就变成纯利。冯太太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厨房内,她希望供应出来的每一道菜,都是新鲜、纯正的材料配制出来的。她认为别人的材料成本,是牌价的三成或四成,那么她可以放五成在材料内,因为她不需要雇用任何人手。

唐人街从来就是一个社团,而冯太太现在已经成为这个社团中的一员了。皮尔街与以前他们所住的上城区完全不同。这条街的邻居们都很亲近,每个人都能辨别出他们的邻居。人们从道听涂说中知道,每个家庭的状况和每家商店在一个月中的营利情形。冯太太在这种环境中,也认识了她的邻居们。这些邻居都讲着他们的方言,所以跟他们聊天时,冯太太觉得她好像回到了广东省。如果邻家有婚礼或生日的喜宴,冯太太就会绞尽脑汁想着该送些什么礼。佛莱迪的事情已经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洛伊做的倒是不坏,家人中需要她费心安排的,只剩下汤姆和伊娃了。

当妇女委员会中的人来她的餐馆时,冯太太觉得这是她的光彩,她会从厨房中跑出来,建议她们点什么菜,然后亲自掌厨。杨太太把她的朋友,或一些富有的中国家庭,从上城区专程请到冯太太的小餐馆来,连中国领事馆的人们也知道这家小店。妇女委员会开完会后,有时还会一起到冯太太的店里享用一顿晚餐。每逢她们光临时,她们所点的莱,分量总是特别多。

冯太太还有另外一种存钱的方法。她和一些朋友参加了互助会。每个月聚会一次,把每个月固定的钱带来,出最高利率的人就能得到那个月的所有的钱。需要用钱的人,把每个人愿意出的利钱写在小纸上,折起来放在一起,然后开标,由最高数的人得标。这个利润有时高达十成,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见,这是正巧会员中有人有急用时才会发生。不参加开标的人,就可以等着收会尾的钱。这种互助会有的是一个月一次,也有的是两个月一次,数目也大小各不相同。

这种会通常是由熟识的人们组成,或由会首邀请他认识的人组成的。会首必须负责催促已经招标的会员,每个月付出死会的钱。除了定期的聚会以外,还有的会以其它的方式存在着,他们的会钱和利率都是事先预定的。先标钱的人就得多付利息,每个月的利率逐渐降低,较后标钱的人付的利率就低一点儿,由掷骰子决定谁得标。他们每个月把钱集在一起,然后大家掷骰子,掷出点数最高的人得标。他们的同意书上写着:

“如果有两人掷出相同的数目,则由先掷的人得标。如果骰子投出后并不是平稳地搁着,必须重新掷过。如果两颗骰子正好重迭在一起,必须以朝上的两面点数计算。会员在会外的交易,本会概不负责。”

艾丝·蔡是少数在恋爱之中,还能保持理智的女孩之一。她的书桌上摆着父母的照片,如果她有节余的话,她会把钱寄回家去。但是家里很少来信,有时一整个月收不到一封。她最高兴的时刻就是收到母亲或是朋友的来信时,她曾经挑了几封母亲写的信给汤姆看。艾丝把母亲的信件都放在一个加了锁的珠宝盒内,这个珠宝盒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她在上头用中文写了一张标签“母亲的墨宝”。

从艾丝母亲的漂亮笔迹中,汤姆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家庭真是书香门第。他甚至觉得不公平,艾丝能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而他却不行。艾丝的母亲寄来的信,都有两三张信纸之长,她的词句都很简单明了而亲切。“降霜了,西边院子里的梨树也开始落叶了。”在冬天,“我在长夜里一个人坐在桌前,只有昏暗的油灯伴着我。”春天时,“万紫千红的一片,使得我目不暇给。”在每封信中,总有一些古典的句子,是汤姆所无法了解的。

“艾丝,你非常爱你的母亲,是吧!”

“我整个星期都想她想得无法入眠。”艾丝说。

“不想我?”

“无可奉告,汤姆!”

“如果你爱我,你说你母亲会不会反对你跟我交往?”

“你用中文写封信给她好吗?”

“别捉弄我了,你知道我会不好意思的。而且我有预感,如果你母亲看了我写的字,我们的一切就完了。”

“汤姆,我跟你开玩笑的嘛!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写信告诉她了。”

汤姆立刻精神为之一振。

“汤姆!我们正经一点儿!我想了又想,这次战争使得我们母女分散。我父亲去世了,而我母亲非常地孤独,她现在和一位李太太住在一起,她们从小就是要好的朋友。”

“她要你回去吗?”

“没有,她要我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比较安全。可是你知道我希望能在我母亲有生之年陪伴着她,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她不能到美国来,而你必须在这里读书,你和你的家人不会离开这里。而我呢,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会很快地飞回我母亲身边。”

“艾丝,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在这里对战争能有更多的贡献。如果你回中国去了,你能为中国做些什么?只有忍受一切和焦虑地等待。还有你的英文还没有学得很好呢!”

“我知道我不能和伊娃一样,说得一口好英文。”艾丝谦逊地说,“可是,汤姆,目前局势很糟,欧洲随时会发生战争。谁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

“这就是了。也许你永远不能再回到这里来,而趁你还在这里,如果你愿意跟我结婚的话,我们的日子将会多么美丽。”

“汤姆,你还是不了解。你的家人跟你在一起,而我的家人却在遥远的海那边。而且我们还年轻,你还有多久才毕业?”

“三年或四年吧!我只要你等到我有能力跟你结婚时。”

“我们不能先等等再说吗?我们不必这么快就决定了。汤姆,不要不耐烦。”

“艾丝,我恳求你,我现在再恳求你一次。你为什么不快点儿决定,使我快乐呢?”

“我无法作决定。”

“艾丝,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你的母亲比什么都重要,是吗?”

艾丝慎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汤姆回家以后,伊娃说:“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你又跟艾丝求婚了,而艾丝拒绝了。”

“她没有接受,”汤姆回答,“但她也没有拒绝。”

妈妈在一旁听着,然后用一种洞穿一切的眼光看着她的儿子说:“汤姆,我非常希望你和艾丝能先订婚。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反对你们的结合。但是,如果她无法决定的话,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许我们的家庭对她来说不够好,我们只是洗衣工的家人,你是知道的。”

“你真认为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再怎么说她总是来自书香门第。”

“可是她否认他们家人会在意父亲是个洗衣工,我问过她了。”

“这样好的女孩子,会当着你的面承认这点吗?”

这个想法就在汤姆脑中生了根。艾丝是书香门第之后,他能配得上她吗?汤姆不断自问着,但又苦思找不到答案。

当艾丝的课结束后,她参加了一次为中国学生举办的夏令营,一共七天。夏令营结束后,许多学生到纽约市来玩,发现艾丝住在纽约,就常常邀请艾丝出去玩。汤姆又嫉妒又担心,他重新读 

老子》。“无为,而一切事物就成了?”他不相信这些了,但是他自己决定退了出来,不再去逼迫她作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