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满心都是崭新的感觉,当火车的跳动使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觉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八十四街的火车站了。眼看火车马上又要开动了,汤姆连忙从火车内冲了出来。他颤抖地走下楼梯,心里觉得自己失落了一些东西,也发觉了一些东西,同时也为这一些前所未有的感觉而觉得很羞耻。

蔡小姐斥责他不会说中国的语言,这并不是很公平的说法。广东话和国语一样都是中国语言的一种,他又何必计较她的说话呢?可是事实上他也了解,说国语的人大约占全中国人口的十分之九。他从小就在广东长大,而艾丝·蔡提醒了他,除了广东之外的浩瀚中国,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艾丝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她的书法、她的腔调、她的装束和她手腕上的玉镯等,都令他难以忘怀。汤姆想到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心里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浮现了,彷佛向来只能听别人描述的世界,突然在眼前出现了。可是他们在分手时,她跟他冷淡而正式地道别,她为什么如此生气呢?是生他的气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汤姆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怀着一个秘密回到家里。在晚餐时他低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妈妈,唐人街的学校里有个妇女委员会,她们张贴了一张海报,要征求有志的女性。我告诉那里的老师——蔡小姐——伊娃可以去帮忙。”他提到蔡小姐时停顿了一下,脸也稍稍转红了。

“妈妈,我能去吗?”伊娃非常兴奋,“我想做些事情,妈!我一定要去。”

“你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妈妈,你一定要答应我,让我去!”伊娃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大家都觉得奇怪。

“好了!好了!怎么回事?”妈妈说,“我从来没看过你那么激动,你真是越来越像美国女孩子了。”然后她又接着说,“冷静一点儿,阿芭,没有人说你不能去。”

伊娃破涕而笑,她高兴地拥住妈妈,并在妈妈面颊上吻了一下。她从来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做过类似的举动。“妈妈!我保证我会和往常一样做我的功课,我自己可以将时间安排开来。”

伊娃一到十七岁,就变了很多,彷佛一下子成熟了。她的举止仍然和幼年时一样文雅娴静,但是美国学校的教育也培养了她独立与自信的精神。她不但学会了标准的美国音,而且偶尔还调皮地模仿音乐老师的爱尔兰口音,或是布鲁克林区的口语。她会为自己做衣服,或下厨为全家人做晚餐。在家里她是全家人公认的包装专家。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毫不迟疑地打电话到市立图书馆或邮局等地方,查询她的疑问。有的时候,她也会和美国女孩一样大声吼叫。伊娃走起路来也不再畏缩了,她和美国女孩一样昂首阔步,快速地向前走。

伊娃在妇女委员会中,变成很有用的一分子。虽然她对中国文字的知识,与汤姆一样鸦鸦乌,可是她的英文能力对妇女委员会来说,是很重要的。她又会打书信,查索引卡没有人比她更内行,还有计算邮资、包装包裹。而且最值得赞赏的是她答应哪一天来的话,她一定准时到达,同时她来了以后,就自动将别人留下来未做完的工作做好。在伊娃小时候,妈妈就常常听到别人对她的赞赏,现在她又不时以骄傲和有信心的口吻谈“我的伊娃”。

唐人街的妇女委员会,在和上城区的中国妇女战争救援委员会合作的结果,开始壮大而渐趋成熟。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区的中国妇女,也相继地加入妇女委员会中。无可避免地,佛罗拉也被争取到委员会中,当伊娃不能到唐人街时,没有一个英文较好的人待在那里是不行的。佛罗拉一加入,随后妈妈也跟着参加了。所以几乎每天下午,这个家庭中总有一个人会到唐人街去。

佛罗拉已经度过了怀孕初期那段不舒服的日子了,她的精神状况一直很好。唐人街中文学校的办公室,变成了妇女俱乐部,妇女们在这里闲聊时,就觉得内心很充实。她们的聚会从来就不会沉闷无聊。妈妈和伊娃每次回家时,总是带着一些零碎的小事回家,例如某某人订婚了,谁把手弄破了,或是有关委员会领导人的消息。

妈妈的生活圈子扩大了,她常常去唐人街参加委员会的活动,而佛罗拉留下来做一些没做完的洗衣工作。伊娃会对她说:“妈妈!你去吧!我可以帮嫂嫂折衣服。在你回家来之前,我会先把晚饭弄好。”

妈妈去唐人街时,汤姆总是陪着她一起走。有的时候他还会再跑一趟,接妈妈回来。“我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那么挤的楼梯上一个人走。”汤姆说。

通常,在傍晚的时候,中文学校的课正在进行着,艾丝·蔡总是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两头跑。她安排一切功课让学生自行练习,然后在办公室内待个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她是委员会的中文秘书,负责写中文信或是把报纸上的消息用中文写在海报上。她看到汤姆时,总是对他笑一笑,但是汤姆觉得,由于语言的隔阂,使得她变得神秘而遥不可及。有一次,她要回到教室上课之前,她问汤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中文地址写在信封上?”其它的妇女都没办法写出好看的中文字,汤姆也无法写得很好,可是既然她要求他做,他就尽最大的努力。结果呢,他写了一个错字,艾丝替他改正过来时,他觉得很窘而且难过了好一阵子。

中华民国的建国纪念日——双十节就要到了。这年的庆祝活动是唐人街历年来最隆重的活动。此时中国的军队还在上海附近苦撑。中国人在唐人街举行一次盛大的游行活动,以劝募救援战争的基金。在双十节来临之前,上城区与唐人街的妇女,都忙碌了好一阵子。她们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她们集合了许多人力,做成一幅六十尺长,三十尺宽的巨幅国旗。所有的中国女孩和妇女都负有任务。在游行的时候,有些妇女手持空罐子,向街道旁的群众劝募。四十到六十个女孩子将这幅大国旗拉平,参加游行的行列,群众们就将硬币投到国旗上。她们在制作国旗时,借了几部缝纫机放在学校里,中文班就停课了一个星期,以进行准备的工作。劝募用的空罐子、糨糊、大头针,都堆放在墙角边。裁剪声、缝纫机的声音、电话铃和妇女们的笑声,在厅堂里交织成一片。

在那个星期中,汤姆每天下午三点半都前往帮忙。艾丝总是忙于绘画海报或书写信件。汤姆站在她旁边,等着帮她把海报贴到墙上,或把信件拿出去投寄。

有一天他扛着一大捆准备挂国旗用的竹竿时,不小心撞到艾丝。他听到一声惊叫,而且认出这是艾丝的声音。竹竿正好打在她的头上,他连忙把手上的竹竿放下来,艾丝又差一点儿摔了一跤,因为有一根竹子跟她的头发缠在一起。汤姆连忙帮她解了下来。

他惶恐万分地说:“我真抱歉。”艾丝看到他脸上担心的神色。

“没有关系。”她揉着被撞到的后脑。

“你受伤没有?”

“没有,没什么关系的。”

“可是,你真的受伤了。”汤姆看到一道细细的血迹流动在她太阳穴附近。“这里!”他指着这道血迹说。

艾丝用手压住伤口,然后走到她的办公室中,拿出一面小镜子查看自己的伤口,用手帕把血擦掉。汤姆一直关切地看着她。

“一定要先把血止住。”他说。

艾丝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到他脸上,笑着说:“你为什么这么紧张?这只是一点擦伤而已。”

汤姆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我这么不小心。你有没有胶布?”

“有,在楼上我的房间里,你去帮我拿来好吗?就在盥洗室上面的医药箱里。”

汤姆冲上楼去,他第一次看到艾丝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古老的桌子,一张木床和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有个衣帽架上面挂着衣服。桌面上很整齐,床上方有一个未加油漆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放着中国诗集和一些小说。除了几件洋装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这是个女孩子的房间。

他没有多做停留就拿着胶布急冲冲地跑下楼来。艾丝正在整理她的头发,汤姆把胶布撕开来:

“我可不可以帮你贴上去?”

他借来一把剪刀,照着伤口的大小,剪下一块胶布,轻轻地贴在伤口处。

伊娃和其它妇女正在缝制那面大国旗,看着她哥哥的样子就低声偷笑了起来。汤姆从艾丝的肩膀上望过来,以眼光制止她。

“汤姆,汤姆!”伊娃还是哧哧地笑着,当她把针刺到红布里时,她忍不住将头埋在桌上,索性笑个痛快。其它的妇女都知道伊娃在笑什么,她们也静静地微笑着。

汤姆将胶布贴好后,艾丝又在小镜子内看看她的伤处。伊娃抬起头来,把眼睛内笑出来的泪水擦掉,然后又笑个不停。艾丝四处看看,看到大家微笑的脸。

“你们怎么都这么快乐呢?”她问道,然后转过身来对汤姆说,“谢谢你,汤姆。”

艾丝接着就走到电话旁边,拨了上城区的妇女救援战争委员会办公室的号码。

“喂!杨太太。”她用国语说,“你有没有找到更多的女孩参加街上的劝募工作?是的,是的,我们必须找更多的妇女参加,目前还不够。我们有四十位拿国旗,三十位在街上劝募,剩下来参加游行的,大概只有八个到十个人左右,除非……当然,我当然知道——我了解。你们一家人会来吗?太好了。”

艾丝把电话挂上,嘴里咕哝着:“那些中国的摩登女士!”

她转过身来对其他的妇女说:“没有用,我们无法劝那些上城区的有钱女人来参加游行。她们认为我们不值一顾。”艾丝很气愤地说,然后她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了,“可是杨太太告诉我,她可以派二十个人参加街边的劝募工作。她还是很好,她已经尽全力了。她拉一些自己的朋友,而且她们一家人都会来参加游行的,所以游行的队伍我们大概有二十个人了,不是很悲哀吗?”

“好了!”陈太太说,“你根本就不用找那些时髦的女人,来和洗衣妇一起参加街道游行。他们只会到华尔道街的澳大利亚餐馆去跳舞,庆祝他们所发的国难财。没错,唐人街对他们而言是不值一顾的。”

“杨太太不是这种人。”艾丝说。杨太太只会说国语,所以下城区与上城区接洽事物时,都是由艾丝来负责传递消息。她和杨太太从未碰过面,可是她们在电话中都是有说有笑的。

“杨太太和她们不一样,她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她们时髦的人在搞什么?”艾丝说,“高跟鞋、烫头发、对英文充内行。”

“就是这样。”陈太太大声地附和着,“你有钱,就不把国家当一回事;而穷人就比较看重国家。这些有钱的女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她们从来就不会为救援战争,而捐献出一点脏钱或一点时间,从来没有过。”

汤姆坐在一旁听她们的谈话,觉得心中有东西在燃烧着。

当他和伊娃一起离开的时候,他对妹妹说:“你为什么要笑成那个样子?害蔡小姐窘死了。”

“我忍不住嘛!你不知道你是什么表情,还有她让你帮她贴胶布时的样子。”

“她是什么样子?”

“她羞死了!她一直想装得很严肃的样子,可是她看起来还是好紧张。汤姆,汤姆。”伊娃咯咯地笑着。

“伊娃,说正经的!我想学国语。我可以和蔡小姐一起学,我也可以教她广东话或是英文。”

他们回到家时,伊娃跟妈妈说:“妈!汤姆认为他应该学国语,他说他可以和蔡小姐互相教对方。”说完就大声笑了起来,然后一溜烟跑到厨房里,自己在那里笑个不停。

从那天起,家里的话题就常常扯到汤姆和艾丝身上。

妈妈对艾丝的印象很好:“那么端庄的女孩子,我真希望她能和汤姆在一起。”

从那件事情之后,妈妈和佛罗拉每次到唐人街,都特别注意艾丝,而且还用特别的眼光看着她。她们常常七嘴八舌地给汤姆建议,而汤姆则觉得学习国语和中国文学,对他来说是越来越重要了。他的心中又有了另一个等号——中国文学就等于艾丝·蔡,艾丝·蔡也等于中国文学。

双十国庆节终于来临了。上午十点钟左右,男男女女都来到唐人街。十一点钟,妇女在学校集合等待她们的指示。杨太太带着她的家人来了,可是上城区的其它人都没来。

“嗨!蔡小姐。”杨太太带着她的几个孩子,来到办公室中。“这是腾飞,这是小飞,这是小三,跟蔡小姐握握手,孩子们。”

艾丝坐在一张大桌子旁,桌子上放着许多国旗、罐子和饰带,艾丝身边围着一大堆女孩子。当她看到杨太太时,马上站了起来。她从来没看过像杨太太这样的女人,她一进屋来,就好像带来了温暖和朴实的气氛。她的脸上满是微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诚实——这些都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

“叫我艾丝就好了。”蔡小姐说。

“好的,那我就叫你艾丝了,我们在电话中一向都谈得很愉快。”杨太太为人坦率、待人诚恳。艾丝和其它认识她的人,都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气息。她和每个人握手致意,她热切地向大家表示她的友谊、她的高兴,以及她对大家的兴趣。艾丝想到她的母亲也像杨太太那么和善,只是她不及杨太太那么亲切随和。艾丝想着:“对她的孩子而言,她是多么好的母亲啊!”她不由得和杨太太亲近起来,而且以谦逊的态度来招待她。她们两个人使得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委员会办公室联合起来。

杨太太立刻就参与了她们计划的细节部分,毫无隔阂地与大家打成一片。这就是她吸引力的所在。

“艾丝,我觉得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她对艾丝这样说,毫无疑问地她很清楚艾丝喜欢她。艾丝立刻报以同样的热情说:“一点也没错。”

“能做你的义女是我的福气。”

“那好!你可以叫我妈妈。”

她们就在这忙碌的准备工作中,建立了新的关系。冯家人来到唐人街,全家人到了校门口,男人就离开了,只有汤姆跟着母亲、嫂嫂、妹妹到学校厅堂中。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人。冯太太被介绍给杨太太,她们互相握握手,杨太太说:

“来见见我的女儿,艾丝。”

冯太太惊奇地说:“她是你的女儿吗?”

“她是我的义女。”杨太太回答。

杨太太看到唯一的意大利女孩,就走上前来对她说:

“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认识你呢!”

“我是佛罗拉·冯。”

“很高兴认识你,佛罗拉。”

她们就在这嘈杂声中,安排着游行活动的细节。到中午有些妇女们出去吃午餐,但是艾丝忙得走不开。汤姆帮她从附近的餐馆端了一碗面来。冯太太就在一旁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在工作中的艾丝。

游行活动在下午两点钟开始举行。街上的扩音机正在宣布庆典中的节目。一队管乐队已经准备好了,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汤姆和伊娃以及一大堆其它的女孩子,负责拿那面巨幅的国旗。冯太太、佛罗拉、艾丝,以及杨太太都加入游行的行列。

妇女集团走在男士们前面,国旗则殿后。参加的团体还有中国体育俱乐部、粤剧社、中国童子军、中国音乐社、踩高跷者,以及戴着面具的哑剧团和舞狮者。这些人大都是来自中国协会。

大约在十二点五十分时,佛莱迪和席茵·透伊一起在唐人街出现。席茵·透伊穿着白色靴子、红色的斗篷,头上歪歪地戴着一顶无边的便帽,手上还拿着一根仪仗队的短指挥棒。她的位置是在包卫里街,也就是站在管乐队的前方。

佛莱迪和席茵·透伊是如此的匆忙,根本没想到和家人打个招呼。

“那个跟佛莱迪走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冯太太问。

“那就是席茵·透伊。”佛罗拉低声地说。

冯太太觉得好像一个红色的鬼从她的脚下冒出来,穿过她的身体,然后由她的头顶上飘出去,身后还拖着一股火红的云雾。

“让我瞎了算了!神明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她呻吟着。这件事情荒谬地使冯太太腿都发软了。这真是她活着五十几年来,所看到的最奇怪的事。

佛莱迪把席茵·透伊送到她的预定位置上以后,就从华斯街走到市政厅去等市长。

乐队开始演奏,走在乐队面前担任领队的就是席茵·透伊。他们转过街角后就沿着摩特街往下走。妇女团体等在帕·阿瑟餐厅前面,准备乐队走过后就跟在乐队后面。其它的团体,则分别等在帕克街、贝扬街、贝尔街和谬伯利街的街口处。

席茵·透伊很有技巧地耍着她的仪仗,她踏着步子往前走,白色的内裤在短而紧的裙子下依稀可见。从白靴子往上那截腿,极为丰润——完全是美国仪仗队的翻版。街上行人道上站着的群众,以及站在阳台上的人们发出欢呼声,席茵·透伊就抬起她的脸,四处张望并对群众连连地微笑着。冯太太忍不住用手掩住了眼睛,彷佛她会羞愧而死似的。

乐队经过后,妇女团体就跟在后面。冯太太看到席茵·透伊的举止气得要命,佛罗拉只好强拉着冯太太进入队伍之中。“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一直不停地自问着。走在她旁边的是佛罗拉、艾丝、杨太太,以及杨太太的女儿。冯太太四处张望,看到家家户户都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街道旁边的窗口、阳台上都挤满了人。队伍停下来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要长。所以她们谈话或四处观察的机会很多。杨太太和艾丝不断地谈着。街角的那边传来粤剧社的鼓钟声。乐队演奏着,然后她们的队伍又慢慢地向前走动了。当乐队停止演奏时,她们就可以听到后面传来的中国童子军鼓笛队的声音。鼓声和乐队的演奏声鼓舞着人们的情绪。

冯太太对这种场面极为感动。她在五年前来到美国之时,根本没想到她会在唐人街,与她的美国籍媳妇一起,跟在乐队后面游行。她仍然不忘记去注意艾丝,她理想中的未来媳妇。艾丝穿着蓝绿色的无袖旗袍。对冯太太来说,稍嫌暴露了一点儿,她绝对不允许伊娃穿无袖的衣服。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上海流行的式样。艾丝是个端庄、有责任感的女孩子,冯太太越看她越觉得她好像从图画上走出来的,汤姆能有这个福气娶到她吗?

当乐队向前走时,冯太太又看到席茵·透伊在头顶上耍着白黑相间的仪仗棒子。乐队只有三列横队,所以冯太太老是注意到席茵·透伊抬起腿跨步往前走时,露出来的底裤。然后快乐的心情马上阴沉下来。佛莱迪娶了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子,他能怎么样对她呢?佛莱迪十四岁就只身离家了。为什么同胞的兄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她为什么会生下像佛莱迪这样的孩子呢?毫无疑问地,席茵·透伊会辱没他。

游行队伍中,每个妇女手上都拿着一面小国旗。佛罗拉看到她的父母站在人行道边,他们也看到她了,佛罗拉就高举着手上的国旗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愉快地笑着。冯太太也看到几个她认识的男人,但是没看到她丈夫。他可能站在冯氏宗亲会的队伍中吧!到了贝尔街口,两个踩高跷的人和一些童子军又加入了队伍。

“你认为我的汤姆和伊娃都没事吧!”她问艾丝。

“噢!他们一定很好。他们带着国旗向前走不可能会迷失。”

“我们还要走多久?”

“只有八到十个街区。下凯纳尔街,然后就是市政厅广场,从包卫里街绕回来。可是会花较多的时间,我们常会停顿下来,因为街道边的人们要看表演,他们还要把钱投在国旗上。”

“你常说英文吗?”佛罗拉问着走在她左边的艾丝。

“不常说。我还在学习的阶段。我在中国学的不算数,这里的发音和我在中国学的不太一样。”

“佛罗拉!”冯太太说,“你和艾丝换个位置,我想跟她谈谈。”

“艾丝,”佛罗拉说,“你到这里来,我想和杨太太谈谈。”

“艾丝,你几岁了?”冯太太问。

“我今年十九岁。”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居然会教别人孔子的书。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字?”

艾丝微笑地说:“我在家里学的。”

“噢!我懂了。现在学校里不教孔子的书了。你的父母都还在吗?”

“是的。”

“我家汤姆和伊娃都忘了以前学过的中国书本。他们能不能去跟你学?你愿意教教他们吗?”

“我很高兴教他们。”

“也许你想学英文。我们汤姆英文程度很高。”

现在队伍到了凯纳尔街,所有的交通都停顿下来,让他们通过。

“看看这游行!”冯太太随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汤姆明年就从高中毕业了。我计划让他进大学去,而我呢!我是洗衣工的妻子。美国是个好国家,你以为呢?看看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警察,他的制服真干净。可是,汤姆需要念一点儿孔夫子的书。”

“我很高兴教他们,冯太太。”艾丝带着微笑地说。

在谬伯里和凯纳尔街的街角,冯太太看到她的哥哥,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和一大堆商人站在一起。成舅舅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着,看到他妹妹和佛罗拉,就拼命跟她们挥手。佛罗拉和冯太太也跟他打了招呼。杨太太和佛罗拉静静地走在一起,偶尔用英语交谈几句话。

她们绕过市政厅的广场后,就从包卫里街走回去。时间是两点半。游行的队伍慢慢解散了,参加游行的人就到邻近地方的亲戚朋友家。

冯太太、佛罗拉和妇女团体一起回到中文学校休息。汤姆和伊娃也很快地回来了。

“你们在国旗上集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伊娃回答,“每个人都投一点儿东西进来。有一些人丢纸币,连美国人也乐捐了一些钱。还有一个人从楼上一个古铜花瓶倒了下来。一角钱和二角五分钱的镍币好多。她们现在正在清点呢!”

过了一会儿,伊娃又站起来说:“给我一个空罐子,今天街道上有那么多人。”

“你不累吗?”

“不累。”

艾丝在空罐上登记了一下,然后交给伊娃,伊娃又很快地走出去了。

“你看到你父亲没有?”妈妈问汤姆。

“看到了。我们在路上碰到他,他说他到舅舅店里去了。”

妇女们都在喝茶休息,而艾丝和杨太太则忙着清点街道劝募来的钱,每个女孩进来时,手里的罐子都装满了钱币。冯太太说她也要到舅舅店里去。

“不要现在去,拉·高帝尔市长在三点半时要来发表演说。”佛罗拉说。

学校的大厅堂中挤满了人。除了这里以外,唐人街并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供做演讲的场所。学校里的座位也只有两百个。他们很快地从麦克风听到市长到达的消息。唐人街年纪较长的人也全都来了。拉·高帝尔市长常站在中国这边,所以唐人街的选民都投他的票,拥护他。

佛莱迪的扣子孔中,插着一朵红色康乃馨,替市长带路,厅堂里是一片的嘈杂与混乱。筹办处的人在街上安置了一个扩音机,使得无法进去的群众可以站在外头听。他们先唱了中国国歌,然后由联合慈善中心的主席介绍拉·高帝尔市长上台,开始他的演讲。

妇女委员会的妇女们都坐在前面的席位上。市长是个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人,他在演说中,一会儿扮鬼脸,一会儿摆姿势,没事还啃着眼镜框,歪着脑袋,把他短而且粗的手猛然抬起,然后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冯太太所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舌头而已,他在咧开嘴巴时,或是一句话结束时,湿濡一下嘴唇时,都可以看到他的舌头。拉·高帝尔市长的演说,句子都很短,而且他还擅长使用一些惊人的词句。大致说来,他的演说很中肯、清晰、有力。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而且尽量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的,使得每个字都能发生其作用。

“美国人对中国人说:‘我们爱你们。’”他做了一个夸大的拥抱姿势。

“但是孔子对美国人民说:‘给我枪枝。’”他的双手在胸前一合,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滑稽的样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讲完后,就从台上走了下来,与年长的人握手,拍拍小孩子的面颊。

佛莱迪又表现了他的交际本能,他走上前去与市长握手,摄影师们也在最恰当的时候按下快门。

“市长先生,我能不能给你介绍我的嫂嫂,她是一个意大利人,嫁给我们中国人。”

“那真太好了。只可惜马可波罗没有娶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把她带回威尼斯去。”

佛莱迪跟佛罗拉招招手,佛罗拉就受宠若惊地走上前去,跟市长握了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

“佛罗拉,佛罗拉·麦哥。”

“你父亲在哪里?”

“就住在凯纳街上。”

“佛罗拉你有个好名字,幸好你不叫做费蕾拉,我讨厌什么小花的。”他又扮扮鬼脸说,“等你生下一个中国小男孩,就叫他马可·波罗,把他送回中国去写另一本有关中国的伟大书籍。我们对这个文化古国的了解真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