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原名《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著作。
日本文学自古代以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照例分作三个大段落。其一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皇室政府初在奈良,至八世纪末迁都平安,即现今西京,直至十二世纪末,这一段落以建都地方为名,这是王政时期,政治文化都在贵族阶级的手里,所以这一期又称为贵族文学时代。当时发生和发达的文学,最初是传说历史、长短和歌,随后是散文日记传奇,最有名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便是这时期的产品。其二是镰仓室町时代。这时皇室仍在平安,可是经过平源两家争权内战,政权下移,源赖朝推倒平氏,在镰仓建立幕府,以将军身份代行天皇职权,至十四世纪上半经过南北之战,足利尊氏立为将军,幕府设在室町,直至十六世纪末才又改革。这四百年间发达的文学除和歌外,有讲打仗的军记物语,戏曲方面是谣曲与狂言,因为主权在于武人,所以称为武士文学时代。其三照例以幕府所在地为名,即是江户时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设在远离京都的关东,避开贵族文化的薰染,又利用儒教钳制思想,一般对于人民压得更紧了,可是他一面又有办法对付诸侯,制定“参觐交代”,分封在外的军阀须得隔年到江户来,给幕府办事,这样便免去了尾大不掉的弊害,在德川治下起不了内战,这给将军很大的安心,同时国内平静,工商业发达,一般商民也抬起头来了。民间富庶,固然也使幕府更有搜括的机会,可是经济文化的实权逐渐落入平民的手中,他们依据了自己文艺娱乐的需要,创造起来,所以这二百多年间政治最是反动专制,可是这却是平民文学时代了。
关于江户文学的内容,我们又得分开来说,因为这中间又要分作上方文学与江户文学这两节。平安是日本旧京,大阪也就在京都近旁,所以京阪方面与关东相对,称作上方,即是上边的意思。德川时期的工商业发展首先是在大阪,所以这上期的文艺差不多是由大阪的商民主持的。武士是统治阶级,在政治上无论是怎么地骑在平民头上,但是到了手头空乏,要想向商人通融,虽然表面还不见得肯低头,可是商民却要昂起头来,对武士不大看得起了。大阪人的诨号至今叫作赘六,一说便是那时商人的夸世的话,说武士的弓、箭、甲、胄、刀、枪这六件事物,在他都是赘物,是一个例子。文艺上的改革是,由俳谐连歌发生了俳句,谣曲变成了净琉璃[70],有近松门左卫门那样的巨匠来担任作剧,小说也由宫廷与战场的物语变为浮世草子,即是社会小说,井原西鹤[71]的声名至今还独一无二。但是江户是幕府的所在地,虽然在京都人看来是东夷之类,却也不客气地繁盛起来,结果是接着上方兴起了它独自的文学艺术。戏剧于净琉璃外兴起了歌舞伎,绘画则脱离了汉画的派别,由浮世又平(即是口吃的又平)开创了浮世绘,自称是大和绘师,诗歌方面不但完成了俳句,还由杂俳蜕化出来讽刺诗川柳,到现在都还有生命。小说方面不去继承以前的系统,却从头搞起,从连环图画似的小册子起首,造成了各式各样的作品,总名叫作草双纸,滑稽本就是其中的一种。
草双纸这名称看去很有点别扭,据日本史家考究,说这该是“草草纸”。“草纸”古时常作书册解,平安时代有著名的随笔《枕草纸》[72]第一个“草”字意思是说粗糙的低级的,原意云妇孺所用的通俗书本,只因两个草字碰在一起不大好,所以把第二个字改作同音的“双”字了。这其中最先出来是所谓“赤本”,即是红书皮,在十八世纪前后早已出现,内容差不多都是童话故事,以图为主,空处写几句说明或说白。接着是“黑本”,书皮用黑色,加入些报仇打仗等材料,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青本”,本来是蓝皮书,只因青中带黄,所以又通称“黄表纸”,这也是画上加说,可是对象已由妇孺而转向大人了。这类书的第一种是恋川春町的《金金先生繁花梦》,系借用卢生的黄粱梦故事的,上下两册,每册五叶,图各十面。黄表纸的特色是内容解放,取材很广,又一改以前黑本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写得更有曲折,而且运用诙谐机智,说得更有风趣,投合时代的嗜好。那时吉原游里十分兴旺,黄表纸有许多便专来写那里的情形,称为洒落本。“洒落”本来是中国语,这里却有漂亮时髦的意思,便是说叙说时髦人的,因为篇幅比较长了,把纸张放大一点,于是在形式上称为“中本”,以别于那些小本子。从这洒落本里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只留存那些诙谐材料,结果即成为“滑稽本”,翻过来偏重那些男女情事,又另成功了一种别的小说,这名为“人情本”,代表著作有为永春水的《梅历》。春水原是三马的门人,《梅历》在近代一直禁止翻印,被当作江户文学中淫书之一。比中本更大一点的有合卷,是三马开始设计的,即是把从前的小本五册合作一卷,发行二卷一部,便有以前十册的分量,于发表长篇是很方便的。这之后又从合卷演化出“读本”,成为专门阅读的小说,图画只是绣像,成了附属品,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可以说已经脱出了赤本等的系统了。
江户文学里的小说一类,不去直接学中国明朝的成绩,直接地搞起演义来,却是从头另起炉灶,这是特别的一点,同时又似乎和浮世绘的绘师相呼应,甘心自居于戏作,在名字上边往往加上“江户戏作者”的称号,也是很有意义的。德川幕府标榜程朱的儒学,一味提倡封建的三纲道德,文艺方面也就自然著重劝惩主义,这是很顺当的路子。江户文人虽然不曾明白表示,但对于政府的文艺方针的不协力是很明显的,自称戏作,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八犬传》的作者曲亭马琴虽是有名,虽是目空一世,但其价值比东京传或式亭三马总还是及吧。
式亭三马本姓菊地,名泰辅,亦或写作太助,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生于江户,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卒,年四十七。小时候在书店里当徒弟,得阅读当时小说书,二十岁时学写黄表纸,以后大抵每年都有著作,据记录所作约共有一百十五部。
一黄表纸及合卷,九十八种,
二洒落本,五种,
三中本(滑稽本在内),二十一种,
四读本,一种,
五杂书,十种。
这些著作中间还以滑稽本为佳,其中《浮世澡堂》四编九卷及《浮世理发馆》三编六卷称最,足为代表。
关于三马个人,后世有不少记载,但顶写得好,也该顶可信赖的,应推《浮世澡堂》四编末尾的一篇跋文,署名的金龙山人即是三马的门人之一,后来以“人情本”出名的为永春水。其文曰:
式亭主人者,予鸠车竹马之友也。性素拙于言辞,平时茶话尤为迟钝,故人称为无趣的人,且是无话的人。贾客而是骚人,背晦而又在行,居在市中而自隐,身在俗间而自雅。语言不学江湖,妄吐之乎者也,形容不仿风流,丝毫都不讲究。豪杰的结交,敬而远之,时流的招待,辞而不到。既非阴物,亦非阳气,不偏不倚,盖是中通之好男子也。偶对笔砚,则滑稽溢于纸上,诙谐走于笔下。呜呼,洒落哉,洒落哉!茂叔胸中,式亭腹内,恰如光风霁月云尔。花川户的隐士,金龙山人书。
黄山谷云,周茂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里拿来应用得恰好,虽然在日本语里洒落这字还可以有俏皮和爱打扮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