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绘画,初多模拟唐土,不自成家。后堀川天皇时,藤原信实始创大和风绘[67],其孙土佐守经隆立为土佐派,传至光信,业始大成。光信弟子元信,别立狩野派,皆日本画也。岩佐又兵卫画仿土佐,而多写时代风俗,启浮世绘之端,人称之曰浮世又兵卫。菱川师宣继起,初作浮世绘本刊行于世,又有一枚绘,即为江户绵绘之起原。往昔画人,多仿汉风,但书别号而不名。师宣始自署名字,题曰大和绘师。盖浮世绘至菱川而独立,始成日本固有之美术,至今不替。其后有岛居、铃木、歌川诸家,各自名世。及喜多川歌出,时称极盛。次有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皆自成流别。明治之世,绘师尚多,举其著者,如尾形月耕、镝木清方等,今尚存,此绘史之大略也。
浮世绘多以木板印行,不若墨迹之名贵不易得,故民间流行至广。绘皆线画,曲线柔美,色彩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一纸之画,实合三人之力而成,可谓缜密矣。盖浮世绘者,原日本独有之美术,而木刻之技亦所专长,为世希有,故可贵也。中国仇十洲、费晓楼善画士女,顾鲜得见其真迹,且剞劂不良,试披通行图籍,皆索然无生气,美人之目,多见圭角,他可知矣。
日本昔慕汉风,以浮世绘为俚俗,不为士夫所重。逮开关后,欧土艺术家来游日本者,始见而赏之,研究之者日盛。日本近亦有发愤兴起,编刻古人图籍,刊杂志提倡其事者。二三十年来,浮世绘册价日腾贵,如喜多川作原板《鲍取图》三枚,海外市值千五百金,可谓不廉。日本有新板翻刻,一枚值数十钱,其精美不亚原本云。
浮世绘的鉴赏
我平常有点喜欢地理类的杂地志这一流的书,假如是我比较地住过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别注意,例如绍兴,北京。东京虽是外国,也算是其一。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我仿佛颇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他的人情物色,延长一点便进到江户与德川幕府时代,不过上边的战国时代未免稍远,那也就够不到了。最能谈讲维新前后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鸢鱼,但是我更喜欢马场孤蝶的《明治之东京》,只可惜他写得不很多。看图画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艺术及学问的意味的有户冢正幸即东东亭主人所编的《江户之今昔》,福原信三编的《武藏野风物》。前者有图板百零八枚,大抵为旧东京府下今昔史迹,其中又收有民间用具六十余点,则兼涉及民艺,后者为日本写真会会员所合作,以摄取渐将亡失之武藏野及乡土之风物为课题,共收得照相千点以上,就中选择编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写武藏野一带者,国木田独步德富芦花以后人很不少,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却是永井荷风的《日和下驮》,曾经读过好几遍,翻看这些写真集时又总不禁想起书里的话来。再往前去这种资料当然是德川时代的浮世绘,小岛乌水的浮世绘与风景画已有专书,广重有《东海道五十三次》,北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几乎世界闻名,我们看看复刻本也就够有趣味,因为这不但画出风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画,与中国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为主,因此讲起浮世绘便总容易牵连到吉原游廓,事实上这二者确有极密切的关系。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可是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说是东洋色,读中国的艺与文以至于道也总有此感,在这画上自然也更明。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一章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命运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之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葡萄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那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一节话我引用过恐怕不止三次了。我们因为是外国人,感想未必完全与永井氏相同,但一样有的是东洋人的悲哀,所以于当作风俗画看之外,也常引起怅然之感,古人闻清歌而唤奈何,岂亦是此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