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冬,马星野先生来美,约我为中央社专栏撰稿人之一。我自一九三六年辞去《论语》半月刊、《人间世》、《宇宙风》的编辑责任,赴美专著英文书籍,中文写作此调不弹已三十年。马先生给我这个好机会,复归旧业,不免见猎心喜,欣然答应。自一九六五年春至一九六七年间陆续撰文发表。后因与香港中文大学订约编纂《当代汉英词典》,势难兼顾,乃又中辍。计三年间所作不下一百八十篇,前出一、二集已经售罄,读者向隅。乃与开明书店商量,连同一九六八年所写(本应为三集),汇为合集,复分类排比或略补注篇题,以求详备。甫琴先生毅然首肯,且拟重新用老五号字排印,为重修定本,耳目一新。甫琴先生半世知己之隆情厚意,铭感不忘。’

书中杂谈古今中外,山川人物,类多小品之作,即有意见,以深入浅出文调写来,意主浅显,不重理论,不涉玄虚,中有几篇议论文,是我思想重心所寄。如《戴东原与我们》、《说诚与伪》、《论中外之国民性》诸篇,力斥虚伪之理学,抑程朱,尊孔孟,认为宋儒之以佛入儒,谈心说性,去孔孟之近情哲学甚远,信儒者不禅定亦已半禅定,颜习斋、顾亭林已先我言之。此为儒家由动转入静之大关捩,国人不可不深察其故。《论东西思想法之不同》,是我一贯的中心思想,尤详述此议,心所谓危,不敢不告。

我编《当代汉英词典》

编一部中文词典,以仿《牛津简明字典》,是我数十载的夙愿。一九四四年,书成,共六十余册,由家兄憾庐及海戈先生编成。抗战初发,毁于兵火,仅余带去美国之十三册。三十年来常怀此志,一九六六年,退隐台北,七载辛勤,始偿素愿,受举大旨如下。

国语必有详确记载国语的词书,这个观念与字书完全不同。中国字书,一概以字为本位,不以语文中之词为本位。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由现代语言学观点编成的一本中国语文词典的专书。西方的英文、法文“字典”,都是以那些的国语为本体,凡国语中的词的用法及文法词类,及其变化,都记载详尽。我国的词书,如《辞源》、《辞海》,虽然以词为单位,内容却偏于百科全书性质,未能就词论词,研究其在句中之文法地位及变化,也不能于单音组及数音组缀合所成之词,加以整理及分析。中国语言中平常的词,如:“如果”、“倘使”“一下子”就不屑列入。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独具只眼,能辨明词义之孳乳,遂能于六书之“转注”加以新解释,以“长成”之“长”与“家长”之“长”,“命令”之“令”与“县令”之“令”(段氏“假借”之例)认为转注。因为他通达音声之理,所以能注重语言中之音声,通其语音之转变,而超出说文研究字形的范围。

中国向来无国语,因国语尚未统一。经五十年来国语统一会诸公(如吴稚晖、黎锦熙等)的高瞻远瞩,不断地讨论,始定北平话为国语。一九三二年《国音常用字汇》,一九四七年《中华新韵》颁布出版,而后读音始有统一的标准。又跟着一九一八年颁布的注音字母吝处推行,始有今日普遍承认之国语与读音。又自从文学革命以来,以白活为文学工具,教育部乃成立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经三十年之搜集材料始由汪怡主编《国语辞典》,在抗战期间由一九三七年出版第一册,至一九四五年出版第四册,而后我们可以说中国国语有一部详尽准确的词书。对于已往的白话文学(诗、词、曲及明清小说)及现代北平国音所有的材料都已有系统的纪录。这是开山的工作,前人筚路蓝缕之功,我们后学乃受其赐。所以我才敢梦想做一本更合时代的汉英词典。

(一)范围—本书的范围,凡当代国语中通用的词语,报纸、杂志及书籍可以见到的,一概列入。现在国语基本文法是白话的,但文言中传下来不少丰富的词汇,已经混成一片。所谓文言与白话的区分并无严格的畛域。今日报章所见,文言与白话的成分各不同,但是白话既成了国人的文学工具、必定要吸收古代诗文中丰富的、锻炼过的、多含蓄的意象。如“集思广益”、“欲速则不达”、“飞黄腾达”、“通宵达旦”及“不即不离”,已经为教育界文人所通用的成语,绝非用白话所能达意。如今“而立之年”已成陈迹,士子亦不屑引用,认为炫弄而已,但是“不即不离”,以白话翻译,已经失其传

裕神之用。文言中许多常用的词语,如“心许其人”、“其貌不扬”,还是通用的文雅词语。因为有了这些三千年锻炼下来的词音,所以今日的语文,传神达意之妙,可以媲美英文、法文。凡这些词语,都应该成为国语的一部分,在这词典都应该收入。

(二)国的语文,必须应时而变。如“超音速”“原子能”是以前没有的。我们细读一九七〇年十一月十二日的报纸刊发的“经济部长”的话,就明白西洋所有的词语,我们都有了。他说:“……要积极发展高级化及现代化的基本关键工业”,“改善投资环境”,“探勘大陆地礁层的石油资源”,而“由轻油裂解的设备,年产乙烯二十万吨以上”。这种思想比前精确多了,与古文“鸡有五德”,思想文字,全不同了。现代语文、英文、法文所能表出,我们也能表出。

(三)定词—定词是本书的基要工作,目的为定单音组及多音组的词语(words)及其文法词类。国语有多少词语,到现在无人晓得。这个悲惨的局面,是作者发愤负起这重大责任的原因。

以前的字书,忽略“词”的形成及其词类。文言是多单音组的,现代的国语绝不是。因为在文字上,我们已有部首的分别,如“胡、湖、糊、蝴”,不受同音字的困扰。在口语上,一定需解决这个困扰,所以胡成胡子、糊成糨糊、蝴成蝴蝶、虎成老虎、月称月亮、日称太阳。因为意思明了,是语言第一条通则,多音组的词语自然而然演化出来。

今日的国语,八成是多音组的,文言之单音必定加上一音。例如通常的助动词及介词:

能—能够但—但是可—可以虽—虽然必—必须且—而且将—将要或—或者需—需要如—如果应—应该倘—倘使

我们文化思想的字就是多音词。如问题、答案、会议、议论、相信、怀疑、服从、决定、研讨、梦想、推敲、推测、推动、推举、赞成、反对等,不一而足。所以,词不定,就意象不明,学者捉摸不定。“重”字有沉重一义,而不能不举出严重(时局、病势),隆重(典礼)、稳重、厚重(人品)。相反的“轻”一字,孳乳成为轻浮(人品—形容词)、轻松(一下—动词),轻易(不可告人—状词)。轻慢(鄙薄)是他动词,轻薄是形容词,或作他动词用,(给他轻薄一顿)。

没有这些多音组的辞,我们只能说粗鄙光滑滑的字了。

(四)情景——由以上所述,我们可知国语中,词语有情景的限制,用处各有不同,或他地可能用,此地不能用。凡语言都始于“情景”,最平常如打电话叫对方不要挂起来,便是一种情景,英文为waitaminute,法文为nequittezpa,德文为einAugenblick,情景同而文字不同。这种情景的限制,必一一标出。

本书中(AC)即指经书、史记汉书、六朝古文的古义,现在并不通行。在这部词典,古义从简,不过聊备一格而已,且不必举例。

(MC)即指中古白话,是已往白话文学,唐诗、宋词、元曲及明清小说,所有过去的白话,现在并不通用,出处可查国语词典。

(LL)指文言与白话相对。由古文中提炼出来之词语,虽然或出诗、书、易,但已浑成国语之一部。但文言辞语不宜乱用,否则行文时,多古僻字句。

(DIAL)指方言词语及用法。

此外很多词语,用处用地都有情景的限制。如:

(Court)限于礼貌称呼时用之。

(SI)即指俚语。此外,还有讥讽(satir),戏谑(facet),轻鄙(derog),谩骂(abuse),鄙俚(vulgar),文雅(litr)等用法,合时用之,则得宜。

(Coll)指口语,在口语上用之,行文则难登大雅之堂。

(四)传神——白居易说得好:“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梦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上自圣贤,下至愚癔,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与元稹书》)。他独得千古之秘,深知语言发乎情景,而寄托音声,始由音声生出意义。语言不但达意,且可传神。传神必有其地其时,故又日:“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文章诗歌,都有感人作用,必得其地,必得其事,必得其情,必得其景,然后感人也深。故本书于词语之用处,三致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