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德兄:接到《宇宙风》四十九、五十、五十一期,内容精彩出我意外,冯陈自传俱为佳作,冰莹通信亦是名篇。最近来函未具时日,谅十一月间所发。黎厂在甬,海戈回渝,伯在英,我居留美,大杰久不得音问,一年间国事人事变幻万千,弟启行来美,岂料及此哉!未知回国河山无恙否?尔时上海又非此时之上海,卜居何地且无把握。倘能飞入四川,亦且成个样子。然战能长期,便可乐观,终必最后胜利。惟兄等此后说话不大方便而已。

此间有可报告者:一为纽约中国妇女救济会募捐助赈伤兵,主持其事者为王正绪夫人,协助者中国妇女十余人,昼夜办公。日前已汇去三万元,交蒋夫人。昨日开募捐大会,有程女士唱骂殿一剧,及化装、拍卖古物等,成绩亦不错。纽约华侨大都每星期日到中国区卖花戏龙,常有一日捐得三千元者。三月来美国华侨所捐已达三百万余元,洗衣铺饭馆多按月认捐多少,有洗衣工人将所储三千小币(值五分者)全数缴交中国银行,精神真可佩服。所望维何?岂非中国国土得以保存?国若不存,何以家为?此华侨所痛切认识者。二为美国抵制日货运动,主要全在抵制丝货。盖日本生丝百分之八十五销入美国,又占美国输入日货之大半,而丝货中尤以妇女丝袜(在美制造者)为主要。近日美国各大学女生及女大学生皆已不穿丝袜,而易以Lisle(细棉),Smith女子大学首倡其事,陆续发展。曾见电影,Rochester书院女生数百,由礼堂排队而出,手中各执一丝袜,扔入垃圾桶里。又西省男生宣言,不与穿丝袜之女生跳舞。其余日货,自在抵制之列。美国有数机关,现在进行此事,如非战大同盟是也。此同盟系工党,左派,及文人之“联合战线”,全国有三千多分会,料想抵制运动必逐渐发展。三,美国总统国务卿之政策,为上议员及“中立家”、“和平家”所掣肘。此派和平家,极有组织,且专在华盛顿活动,以避免牵入漩涡为目的。且确为一部美人之主张。然一部则反是。上星期纽约《泰晤士报》长篇社论,痛斤“和平家”及“中立家”,题为《美国之袖手旁观》,谓美国今日失掉国际领袖地位,及比京会议之失败,皆由此辈和平家所致。昨日全页通信,十九皆赞成该报主张。和平家则出而辩护,谓并非反对国际合作。故二派之争,必随战事发展而相为消长也。究其根源,皆因“怕战”二字。然日美之战,全系梦呓;炸毙大使亦不战,毁辱国旗亦不战,杀死数十兵士(无论何方)亦不战,此可断言。故日美之战全是杞人忧天,弟曾向BruceBliven言之(渠为《新共和周刊》之主笔,主张中立之劲卒),渠亦首肯,并约为文辩之。

最引人注意之论调为NathanielPeffer,号称远东专家,适由中日回来,现在哥伦比亚教授远东时事。长文载Herper‘sMagazine十二月号,其文大意谓此战之结果,无论胜败如何,日本必受重伤,所谓“Japanlonesanyway”,此专为经济上立论。且谓日本将一蹶而居小国地位。其关键全在中国能抵抗长期到底与否。十一月二十八日又著文登《泰晤士报》,题为《中国已败乎?抑战事方开始乎?》,谓南京失守自无问题,且使假定日本进至汉口,亦只作真正战争之开始看。中国若能改变战略,而取游击,则日本至少须驻兵四十万于华境而仅取得要城铁路,而保守交通已大费事也。又一篇登十二月五日《泰晤士报》,以满洲为例,固知日本之“征服”华土,必恃驻扎重兵;且所得不偿所失,非能真征服中国也。(原文航邮寄上)

弟明年二月初离美赴欧;一则居此一年半,二则有话已皆说完,焦唇烂舌,美人听,听之,不听,亦听之。二月凉冬,稍住意法地中海沿岸。三月中旬,拟赴伦敦,英人同情中国,想精神上较痛快少。美国之同情,恐不值半文钱也。此后希望夏间可以回国,看情形而定。离美之前,须编完孔子集语,入ModemLibrary,即在美国“编《论语》”也。附上《泰晤士报》对弟新书评论。

美国人

在中国,人们听到关于美国和美国人的故事。它们大体上跟一个人在法国或英国所听到的很相像。美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在那里男人们吃“热狗”(HotDog一种香肠面包——译者),女人们嚼橡皮糖,孩子们舔冰淇淋筒。然而,这个见解并不是指“有些”美国人是这样,而是指每一个男人都吃“热狗”,每一个女人总是不停地动着她的牙床,而每一个孩子手中总拿了一筒冰淇淋。

“那不是一个古怪的世界吗?”我们互相问着。其后我们又听到一百零二层的摩天大厦,汽车在地底像蚯蚓那样走着,火车在半空中飞驰,餐室里你只要投进去一只镍币,一盘烧鸡便会自动地跳上你的桌上,你无须举步便会把你送上高高的楼梯,警察都是六尺高的身材,女人一丝不挂地走动着。诸如此类的事情令人不能相信,可是都是真的,因为我们许多人都能够在银幕上看到这些东西。啊,美国!

比这更坏的,我们听见人们说,在美国人人都是守时刻的:一个美国人约好了九点钟,他一定会在九点钟时来到的;每个人都在街上匆遽走着,谁也不会耗费一分钟;整个生活的模型是像消防队那样组织起来,每一个人都像铁路那样,按照时刻表而动作。我们听到好莱坞的人都是很有钱、满足和快乐;在美国人人都是基督徒,美国革命的儿女们都是美国民主政体的监护者;黑种人每天都给人私刑虐杀,芝加哥的每一条街道转角处都有流氓藏匿着;在这个自由的国土里,人人都是歌舞狂欢;还有这个平等的国土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拍拍每一个人的肩膀……

所以我是带了惊异的眼睛来观察美国,可是,因为我是一个解事的人,我并不希冀得过奢,也不太少。那是我的一点长处。从科学方面说来,我相信每一件东西都是可能的,从人情方面说来,我相信许多东西是不可能的。在一切属于科学的东西,我发现那些事实并没有言过其实;可是在一切属于人类行为的东西,我坚信美国人跟中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准备去接受那最坏的和最好的。当我发觉我自己并没有错,美国的妇人仍旧像中国人那样照料她们的丈夫的肚子,虽然她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孔子这个名字,我是多么偷快啊。

我走进一家美国药房,开始看到美国人的人情。一家美国药房正适宜于作这种观察。它们有四个“C”:Cigars(雪茄烟)给男人,Chocolates(巧克力糖)给女人,Candies(糖果)给小孩子以及CoughDrops(止咳药糖)给老年人。我看见男人买雪茄烟,女人买巧格力糖,小孩子买糖果,老年人买止咳药糖。我又看到女人和小孩子也许要比男人和老年人更愉快,可是他们确是比较他国的女人和小孩子更愉快的。

因为美国是女人和小孩子的国土呢。它名叫新世界,同时欧洲和亚洲都名叫旧世界。当你说起新世界时,你的意思不过是说,美国的女人是新的,美国的小孩子也是新的——他们跟欧洲的女人和小孩子不同;是女人和小孩子使美国成为一个新世界。

在美国,女人都有一个机会。给一个女人机会常常使旧世界的男子恐惧,尤其是一个亚洲人。“将会发生什么了?”以保护女性为己任的男子总会本能地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你给一个妇人机会,譬如,如果你放任一个年轻少女走进那广阔的世界去,将会发生什么呢?

当我发现把这样的一个机会给与女人后,竟没有什么发生,我不由感到一点惊诧。她们分明是能照料自己的。我开始感到奇怪:我们在旧世界里的男子,为什么都要麻烦自己,去照料女人们呢?

经过了长时间的推想后,我自愿勇敢地承认这一点:女人不过是跟男人们相同的人类罢了。他们同样具有判断错误的能力,只要你给她们同样的阅世经验和接触;她们同样有能力去作有效率的工作和保持冷静的头脑,只要你给她们同样的商业训练;她们能够具有同样的社会眼光,只要你不把她关闭在家庭里;最后,她们也具有治理得好和坏的能力,因为如果用女人们来治理这个世界,她们至少不会比男人们在欧洲那样弄得更加糟。

我读到初期的女性主义者的著作,因而相信获得解放后的女人们是不愿结婚的,我发现女人们大体上是不会误信那种无稽的事情的。如果许多女人不结婚,并不是因为她们不晓得什么是好的。她们对于那件事,常识正多着呢。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没有男人的爱而生活,同时仍旧是一个愉快的生物学的动物。

有些美国女子,尤其是那些著名的,她们受了欺骗,以致把婚姻的权利放弃了,把她们女性具有的使用各种手段去虏获一个男子的特权放弃了。我说,她们是受了一种生物学上说不通的哲学思想欺骗了。不管你们怎样说及在中国女人受到压迫,你们要记着每一个中国女人都结婚的。那便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男子,由于上天的意旨和社会的创作,都要受到她管理。不管整个男性是多么崇高与有力地把她支配着,一个中国女人至少能够支配一个有肉有血的男子——这一个男子是上帝交到她的手里,要去继续她的捏塑和制造男子的工作。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名言,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这意思是说,男人这样脏而重,女人这样轻而洁,便是这个道理,而且水渗透进去使泥捏塑成形。我认为《圣经》里的创世记应该加入一点中国色彩,重写一次:亚当是泥,夏娃是水,上帝仅仅捏一个粗糙未完成的亚当形状,吩咐夏娃把其余的工作完成。每一个女人跟男人结婚,不过是继续上帝未竟的工作,从上帝或他的母亲离开他时那个样子开始着手工作。现在聪敏的美国女子都认为这有玷她们的尊严。上帝不喜欢她们这样的态度,因此才以神经衰弱病和零仃孤苦病来处罚她们。美国女子愈早些决定她们并不爱独居生活,她们便可快些获救。让她们跑出她们的特别优美的哲学之宫和独立生活吧,让她们把他们纯净的水跟粗劣的泥土混合吧,让她们把“阳”与“阴”联合起来吧,让她们面对那显明的真理——男人与女人只有跟异性和谐地补充才能达到他们的完全表现,然后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让她们这样做做,看看有什么结果,她们要再度发现一个古老的真理。这个真理旧世界的女人们好久前便已经发现了。

我对美国女人要说的是一句老套的话:不管用什么手段,出去找一个男人吧。潜在的意识已经死了——让我们恢复到简单意识到的真理吧。出去找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养小鸡与种萝卜。

现在我们说到美国民主政体基石的普通男人。美国政体属于一种高度浪漫类型的民主政体,以普通男人的地位来渲染女人的地位,渲染同时也给它的浪漫主义所渲染,那才真是渲染着。

马丹台•史坦尔(MadameDeSteal)的浪漫主义,广大的,人道的;超脱国家观念的,情感的。普通男人的地位渲染着同时给它的民主主义渲染了。

要明了普通男人的地位,首先必须明了美国民主政体的性质。美国民主政体根本是基于“为最多数人谋最大幸福”这一个理想,因此,那代表着最多数的人的普通男人才出现了。

我也许错了,可是我相信,在美国有“最多数人”这一个理想,而不仅仅是“最多数人”这一个空虚的名词,才使一般人民体会到民主主义。因为只有在美国人们才会听到一个人能“出售一个念头”,而一个无线电广播的主持人能“收买一个艺人”。

普通男人是美国民主主义的基石,因为代表最多数的是他们而不是美国绅士,最多数的东西都是售给他们,无线电节目和影片也是为了他们而设——如果制造家不整千整万地把他们的出品出售并且为了千百万人而摄制电影,那么美国民主主义还成什么呢?

正是这样,在美国的民主政体里,我们会有生命而且大量地具有它,因为我们有大量的汽车,大量的杂志,和大量的无线电收音机。所以普通男人繁荣了,他过得好日子,而且他越是普通,他越是过得更好的日子。

因为只有在美国普通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才有机会去发现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性能。对一切新的人总得优待些,你把一切放在这个美国民主政体的大锅子里——新的女人,新的孩子,新的医疗法,新的风尚,新的衣服,新的游戏,新的学校,新的机械,新的沙发床,新的爵士音乐——把它们一起搅混了烧煮。因为自己有一副爱实验的头脑,所以我急于要晓得再过五十年后,这一锅子里会煮出什么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