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剑青年先生:

来书捧诵数四,一一诉诸逻辑之境,觉不犯矛盾律者几希矣。本志诋孔,以为宗法社会之道德,不适于现代生活,未尝过此以立论也。而来书亦明明承认孔道“仅能适于当世之时,不能适于后世之时”,是足下所疑者,已不待他人解释矣。

近世学术,竞尚比较的研究法,以求取精用宏,来书所谓“取长去短”,即是此义。吾人生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取二十世纪之学说思想文化,对于数千年前之孔教,施以比较的批评,以求真理之发见,学术之扩张,不可谓非今世当务之急。来书所谓“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可强今人以行古道”,是足下不徒明明容许吾人有批评孔教之权利,且自身亦有诋弃孔教之主张也。(古道不可强今人行之,此正本志之所主张。)

记者非谓孔教一无可取,惟以其根本的伦理道德,适与欧化背道而驰,势难并行不悖。吾人倘以新输入之欧化为是,则不得不以旧有之孔教为非。倘以旧有之孔教为是,则不得不以新输入之欧化为非。新旧之间,绝无调和两存之余地。吾人只得任取其一。记者倘以孔教为是,当然非难欧化而以顽固守旧者自居,决不忸怩作“伪”欺人,里旧表新,自相矛盾也。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则教育尚焉,非必去宗教即不可以立国。(法社会学者孔特,分人类进化为宗教,哲学,科学,三大时期。)即以宗教国粹论,九流百家,无一非国粹。阴阳家与墨家,实为中国固有之宗教。佛与耶、回,虽属后起,信徒乃居国民之大部分。乌可一笔抹杀而独尊儒家孔子耶?

中国民德不隆,诚足下所当痛哭。然此果非尊崇戴假面具作“伪”欺人之孔教(礼经所教,大部分如此,望足下详细一读)不可拯救耶?足下能断言之乎?

吾华之秽德彰闻于世界者,莫如官监男伎二事,公然行诸首都。自共和新说得势以来,此数千年或数百年之恶德,一旦革除,岂非欧化之明效大验乎?古圣经传,固不禁刑余阍人也。据此可知前十年之人心,必更恶劣加于今日。孔教之伤于中国者,于政治,于社会,于家庭,本志已具言之,以供学者研究之资料,故兹不赘陈。

足下所谓文学不必革命,孔教不必排斥,请更详示以理由。倘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记者当虚心欢迎之,决不效孔门专横口气,动以“非圣者无法”五字,假君权以行教权,排异议而社思想之自由也。

独秀一九一七,三,一。

附佩剑青年书

独秀先生有道:

贵杂志略为涉猎数册,苦心热沈,无任钦佩。顾有所不解者,愿先生解其惑,俾某献其愚。

夫孔子圣之时者也,但仅能适于当世之时,不能适于后世之时。贵志所以诋孔教者,非以此欤?是理诚是。虽然,彼取数千年前之孔教,而强与数千年后地隔数万里欧西之学说,一一相附丽者,于理固谬。若夫挟持今日欧西之思想文化,而痛诋数千年前之孔教(如贵杂志关于孔子种种论说),宜若今世当务之急,必先去孔教者,某不敏,诚不知用意安在。夫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可强今人以行古道,世界文化,愈演愈异,又乌可由今之道,而斥古人?取长去短,可也;一笔抹杀之,不可也。孔教非绝对的不良也。矧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各国提倡邦教,奈何先生弃孔子耶?

某大愚,窃以斯世文学不必革命,孔教不必排斥,惟人心陷溺道德堕落,是真当哭也,是真当先设法以拯救之也。奸佞乖巧,欺诈蒙夸,俱戴一副假面具,以相交际。“伪”之一字,足以使青年人返禽兽路,不诚实是真一件好事不能作矣,国家尚何所赖耶?先生学贯中西,化青年之道德,似尤急于低孔教也。前十年之人心,不如斯之恶劣,则孔教又何伤于中国哉?

某亦青年之一,非顽固守旧者,特不识诋孔教之用意,敢以上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先生肯解某之惑乎?则幸甚。

佩剑青年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