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先生:

恪诵来教,启我良多。佛法为广大精深之哲学,愚所素信不疑者也。第以为人类进化,犹在中途,未敢驰想未来以薄现在,亦犹之不敢厚古以非今,故于世界一切宗教,悉怀尊敬之心。若夫迷信一端,谓为圆满,不容置议,窒思想之自由,阻人类之进化,则期期以为未可。杨、康、章、梁诸先生,皆吾辈之先觉,然吾辈之信仰,不求诸自心之真知灼见,一一盲从诸先生所云,甚非吾辈所以尊诸先生为先觉之意也。

愚之非难佛法,有精粗二义。精者何?见所为《绎纱记叙》。而某君颇不以鄙见为然。(见十号甲寅通讯)其言有云:“大意谓生灭由无明,然无明果自何来?世之致疑者,自昔有之矣。从未有为圆满解答者。此何以故?不可解答故。今仆所申说,亦但申说此不可解答。”夫以不可解答之理,而复事申说,下愚不解,当为识者所恕。又有以信解行证之说解予惑者。愚以为今世之人,无不欲解在信先,未解而信,其为迷信与否不可知也。粗者何?略见本志(《新青年》)一卷二号论文。吾国旧说,最尊莫如孔、老。一则崇封建之礼教,尚谦让以弱民性;一则以雌退柔弱为教,不为天下先。吾民冒险敢为之风,于焉以斩。

魏、晋以还,佛法流入,生事日毁,民性益偷,由厌世而灰心,由灰心而消极,由消极而堕落腐败,一切向上有为,字曰妄想,出世无期,而世法大坏。无政府党人所否认者,政府而已。世人骇为怪异,不敢与近。佛徒取世界有为法一切否认之,其何以率民成教?其弊一也。

好言护法,不惜献媚贵人,以宏教大业,求诸天下万恶之魁,如尊武则天为菩萨化身之类,古今不乏其人。太炎先生尝谓佛徒妄诋程、朱,而程、朱决不苟称当王之德,齐诸孔、孟,可谓知言也矣。今之人心堕落,强半由灰心偷惰而来。人无爱群向上之心,故不恤倒行逆施,以取富贵。尊函所谓妖气充塞,一班寡廉鲜耻之士大夫,奉佛宏法若钱谦益者,不且有皇皇大文,昭告海内乎?即号为大师而不腐败堕落者,去不薄世法之月霞师外,兹世曾有几人?此其弊又一也。

此事说来甚长,虽万言不能尽。愚于此问题,尚不欲多论。兹因足下之问,略道梗概而已。倘不当尊意,尚望再示,以发愚昧。不尽欲言。

独秀一九一五,十一,十五。

附李大槐书

记者足下:

自杨仁山辈,提倡佛法,康有为梁启超等,复从而赞美之。梁启超主《新民丛报》时,作康德学说,谓康氏说理,多同佛法。章太炎先生亦云德国哲学者多致力佛法。刻读大志,见独秀君所著文章,均非难佛法,走甚惑焉。深幸有以教之。佛法果为至精深之哲学否耶?再者,近日邪说横行,妖气充塞,青年学子,茫茫然如堕入大海。盼诸君子正言谠论,务使未来之主人翁,勿为一班寡廉鲜耻之士大夫所迷惑,而丧其高尚之思想,失其高尚之人格,幸甚。余不白。

李大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