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的举动
倒军阀,我们是赞成的,但是倒一军阀成一军阀,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战争我们虽然不绝对的反对,但是无主义的地盘战争,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各省自治运动我们也很赞成,但是混合一班腐败官僚,安、政余孽,烂污政客,警察侦探,运动省白治,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广州人赶去一班政客官僚,我们固然很赞成,但是他们又迎去一班政客官僚,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各地学生排日货,我们固然不反对,但是去年天津学生今年河南学生强迫贩卖日货商人游街,实在是无识意的举动。政局统一,我们也不反对,但是赞成现政府统一中国,实际上就是日本间接的统一中国,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
一九二○,十二,一。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本来是两件事,有许多人当做是一件事,还有几位顶刮刮的中国头等学者也是这样说,真是一件憾事!
文化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文学,美术,音乐,哲学,科学,这一类的事。
社会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妇女问题,劳动问题,人口问题,这一类的事。
这两类事底内容分明是不同的,硬要把他们混为一谈,岂非怪事吗?
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到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社会运动底工具;但这两类事业底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或者有人一方面从事文化运动,一方面又从事社会运动,这只可以说一个人兼做两类的事,不可以说这两类事是一类。
有一班人以为从事文化运动的人一定要从事社会运动,其实大大的不然,一个人若真能埋头在文艺科学上做工夫,什么妇女问题,劳动问题,闹得天翻地覆他都不理,甚至于还发点顽固的反对议论,也不害在文化运动上的成绩。又有一班人以为社会运动就是文化运动,这更是大错而特错,试问妇女问题,劳动问题,在文艺科学上有何必然的连带价值?并不是我们看轻了社会运动,只因为他和文化运动是两件事,我们不能说在社会运动有成绩的人在文化运动也有成绩,也和我们不能说在文化运动有成绩的人在社会运动也有成绩是一样。以上两种人的误会,都是因为不明白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
又有一班人并且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若再进一步,连军事也拉进去,那便成了武化运动了,岂非怪之又怪吗!
政治,实业,交通,都是我们生活所必需,文化是跟着他们发达而发生的,不能说政治实业交通就是文化。这个道理罗素在北京演讲的《社会结构学》里面有一段说得很清楚,现在录在下面:
什么叫做文明,其定义可以说是要求生存竞争上不必要的目的——生存竞争范围以外之目的。古化文明,第一次发源于埃及、巴比伦,大河出口之处,地土膏腴,宜于农作,由农业发生文明,..在膏腴的地方,如长江、黄河底下游,一人工作出来的不止供给一人底需要,于是少数人得着闲暇,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如文字,算术,天文等,均为后世文明底基本;但在这时候虽有少数人从事文明事业,其大多数人作工还非一天到晚劳苦不可,科学,哲学,美术,固然也有人注意,但只是少数幸运的人;在实业发达时代,生产必需品既然增加,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人只要每天四小时作工,余剩的就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了。
创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责任,艰难的事业,必须有不断的努力,决不是短时间可以得着效果的事。这几年不过极少数的人在那里摇旗呐喊,想造成文化运动底空气罢了,实际的文化运动还不及九牛之一毛,那责备文化运动底人和以文化运动自居底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轻了。
最不幸的是一班有速成癖性的人们,拿文化运动当做改良政治及社会底直接工具,竟然说出“文化运动已经有两三年了,国家社会还是仍旧无希望,
文化运动又要失败了”的话,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并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么。
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
我近几年来细细研究我中华民族种种腐败堕落到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我的惭愧,悲愤,哀伤,常常使我不肯附和一般新旧谬论。
我敢大胆宣言:非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我中华民族底腐败堕落将永无救治之一日;因此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希望全国中有良心,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合作起来,早日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好将我们从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救到水平线以上。
施行这严格的干涉主义之最大障碍,就是我们国民性中所含的懒惰放纵不法的自由思想;铸成这腐败堕落的国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庄以来之虚无思想及放任主义。
近来青年中颇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我始终认定是固有的老、庄主义复活,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他们还不满于无政府主义,更进而虚无主义,而出家,而发狂,而自杀;意志薄弱不能自杀的,恐怕还要一转而顺世堕落,所以我深恶痛绝老、庄底虚无思想放任主义,以为是青年底大毒。
《民国日报》《觉悟》上,太朴答存统的信中说:“我相信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与中国的国民性不能容;马氏主义是中央集权,故我不信其能实行。”又说:“中国底国民性既不容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而中国底社会情形又向来是无政府已惯的,所以一旦要行起劳农政治,要组织强有力的中央机关,我真不知其可也!”又说:“我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者。”
太朴先生这几句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若要迁就中国国民性和社会情形而不加以矫正,只有袁世凯、张勋一班人绝对赞成罢;因为袁、张都正是口口声声根据国民性和社会情形发挥他们的主张呵!
我发誓宁肯让全国人骂我,攻击我,压迫我,而不忍同胞永远保存这腐败涣散的国民性,永远堕落在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
一九二一,五,一。
下品的无政府党
我前次所说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即虚无主义的无政府党,在中国读书人中还总算是上品;其余那一班自命为无政府党的先生们:投身政党的也有,做议员的也有,拿干俸的也有,吃鸦片烟的也有,冒充人家女婿的也有,对人说常同吴稚晖先生在上海打野鹅的也有,做陆军监狱官的也有,自称湖南无政府党先觉到处要人供给金钱的也有,以政学会诬人来谋校长做的也有,书已绝版尚登广告劝人寄钱向他购买的也有,谋财杀害嫂子的也有,可以说形形色色无奇不有了。
吴稚晖先生说:“什么无政府党,简直是拆白党!”
沈玄庐先生说:“传播一种主义,为现社会所嫉视的;或单独施行一种牺牲生命的行为给社会群众一个暗示:这是何等简单纯洁的行为。勇于群众所不敢做的事,拿躯体做了肉弹,在己身一无所图而给昏迷的群众一个大大的暗示,尤为难能可贵。群众中间,亦须万人中得一二这样的分子,无论旧势力怎样严重的压迫,没有不崩溃的。可是这类的动作,是沉默中的迅雷,是立体的事实,决不是被雇佣或鼓吹别个人去做的事。现在居然有几个人把手枪炸弹挂在口头,印上纸面,做传播主义的锋头;这些不实的平面的空谈,拿来吓死老鼠都无用,打算骗哪个人呢?如果说这也是一种鼓吹,希望别一个人去实行;这种叫人家去放火,自己立在隔岸做指挥者,事成,居了功;事败,免得祸;这是什么心理?
“现在有几个人,既不是过资本生活,又不做工银劳动,据他们的主张是‘传播主义,维持生活’。在操行清洁的,未尝不象一个沿门托钵的苦行僧;只是藉传播主义来维持生活,就活现一个择肥而噬的拆白党。依我个人当面接受到的口吻,公然有无论取到哪一个人底财货,就算是‘光复’的。分明不是生产的劳动者,却把生产劳动者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也横领了来,掠夺的手段,几乎驾在资本家之上。一面还要反对劳工专政,这又是什么心理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社会上为这些人下了这种标语,这又是克鲁泡特金《互助论》例外的人,更是托尔斯泰对他无抵抗的人物,尤其是马克思阶级争斗史中变态的产儿。这几个人,常常自命为‘万国政府所不容’,幸而资本主义底国家和政府存在,一般人因为正在起阶级仇视底思潮,不注意到这些少数变态的拆白党身上去,如果经济制度革了命,哪里有他们的立脚地!”
青年底误会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底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要鼓吹主义,他就迷信了主义底名词万能。你说要注重问题,他就想出许多不成问题的问题来讨论。你说要改造思想,他就说今后当注重哲学不要科学了。你说不可埋头读书把社会公共问题漠视了,他就终日奔走运动把学问抛在九霄云外。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打破偶像,他就连学行值得崇拜的良师益友也蔑视了。你说学生要有自动的精神,自治的能力,他就不守规律,不受训练了。你说现在的政治法律不良,他就妄想废弃一切法律政治。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要提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你说反对资本主义的剩余劳动,他就不尊重职务观念,连非资本主义的剩余劳动也要诅咒了。你说要尊重女子底人格,他就将女子当做神圣来崇拜。你说人是政治的动物不能不理政治,他就拿学生团体底名义干与一切行政司法事务。你说要主张书信秘密自由,他就公然拿这种自由做诱惑女学生底利器。长久这样误会下去,大家想想是青年底进步还是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