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
我们中国人不注重实质上实际的运动,专喜欢在名词上打笔墨官司,这都是迷信名词万能底缘故。
现在大家对于“妇女解放”这个名词也是这样。有人方才主张妇女解放,实际上还没有一点事做出来;又有人并不反对“妇女解放”这个事实,却反对“妇女解放”这个名词,说解放不是自动,辱没了妇女底人格,惹得大家怀疑,慢说实际运动,连口头上也几乎不好说了,这是图什么!
解放就是压制底反面,也就是自由底别名;近代历史完全是解放底历史,人民对君主贵族,奴隶对于主人,劳动者对于资本家,女子对于男子,新思想对于旧思想,新宗教对于旧宗教,一方面还正在压制,一方面要求自由,要求解放,事实本来是这样,何必要说得好听,男子也是如此,并非专门辱没妇女。况且解放重在自动,不只是被动的意思,个人主观上有了觉悟,自己从种种束缚的不正当的思想习惯迷信中解放出来,不受束缚,不甘压制,要求客观上的解放,才能收解放底圆满效果。自动的解放,正是解放底第一义。
我们生在这解放时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实际的解放运动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词上说空话!名词好听不好听,彻底不彻底,没有什么多大关系。在思想转变底时候,道理真实的名词,固然可以做群众运动底共同指针;但若是离开实际运动,口头上的名词无论说得如何好听,如何彻底,试问有什么用处?
我们迷信名词万能,还是八股底余毒。名词若果万能,“共和”这个名词,自然比“专制”“君主立宪”都好听得多,彻底得多,可是中国现在总算有了“共和”这个名词了,实质上实际的效果怎么样?所以我们要觉悟:(一)我们所需要的是理想底实质,不是理想底空名词;(二)我们若要得到理想底实质,必须从实际的事业上一步一步的开步走,一件一件的创造出来;不要睡在空名词圈里,学那变戏法的,把名词当作一种符咒,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就梦想他等候他总有一天从空中落下,实现在我们的眼前。空名词固然没有价值,就是他所代表底实质,也只有他本身相当的价值,没有象“万应丸”百病包治的价值;我们被那些“先王之法”“圣人之道”等包含一切金科玉律的空泛名词遗误已久,此后不可再误了。
一九二○,一,一。
虚无主义
中国底思想界,可以说是世界虚无主义底集中地;因为印度只有佛教的空观,没有中国老子的无为思想和俄国的虚无主义;欧洲虽有俄国的虚无主义和德国的形而上的哲学,佛教的空观和老子学说却不甚发达;在中国这四种都完全了,而且在青年思想界,有日渐发达的趋势。可怜许多思想幼稚的青年,以为非到一切否定的虚无主义,不能算最高尚最彻底。我恐怕太高尚了要倒下来,太彻底了要漏下去呵!我以为信仰虚无主义的人,不出两种结果:一是性格高尚的人出于发狂,自杀;一是性格卑劣的人出于堕落。一切都否定了,不自杀还做什么?一切都否定了,自己的实际生活却不能否定,所以他们眼里的一切堕落行为都不算什么,因为一切都是虚无。我敢说虚无思想,是中国多年的病恨,是现时思想界的危机;我盼望笃行好学的青年,要觉悟到自己的实际生活既然不能否定,别的一切事物也都不能否定;对于社会上一切黑暗,罪恶,只有改造,奋斗,单单否定他是无济于事:因为单是否定他,仍不能取消他实际的存在。
俄国精神
黄任之先生说:中国人现在所需要的,是将俄国精神,德国科学,美国资本这三样集中起来。我以为我们倘能将俄国精神和德国科学合而为一,就用不着美国资本了,但是中国人此时所最恐怖的是俄国精神,所最冷淡的是德国科学,所最欢迎的只有美国资本!
男女同校与议员
男女同校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在理论上简直用不着讨论。上海大同学院是首先实行的了;北京大学收容女生,就是腐败的教育部也居然许可了;现在南京高等师范也打算收女生(听说“苏社”底首领很反对这件事,南京底教职员因此有点迟疑;我劝南京教职员勿为谣言所惑,因为“苏社”诸君总不至象安福部那样横霸),可见男女同校,在中国也已经成了事实了。但是广东、浙江、江苏什么省议会,都提出什么禁止男女同校的议案。哼!议员议员!尔等恶也做够了,人民厌恶尔等也到了极点,何必又闹笑话!
上海社会
上海社会,分析起来,一大部分是困苦卖力毫无知识的劳动者;一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在外国资本势力底下讨生活的好商,一部分是卖伪造的西洋药品卖发财票的诈欺取财者;一部分是淫业妇人;一部分是无恶不作的流氓,包打听,拆白党;一部分是做红男绿女小说,做种种宝鉴秘诀,做冒牌新杂志骗钱的黑幕文人和书贾;一部分是流氓政客;青年有志的学生只居一小部分,——处在这种环境里,仅仅有自保的力量,还没有征服环境的力量。
象上海这种龌龊社会,居然算是全中国舆论底中心,或者更有一班妄人说是文化底中心;上海社会若不用猛力来改造一下,当真拿他做舆论和文化底中心,那末,中国底舆论和文化可真糟透了;因为此时的上海社会,充满了无知识利用奸诈欺骗的分子,无论什么好事,一到了上海,便有一班冒牌骗钱的东西,出来鬼混。
流氓式的政客,政客式的商会工会底利用手段更是可厌,我因此联想到国民大会如果开得成,总以不在上海开会为宜。
比较上更实际的效果
“不劳而获”,自然是不好的观念;劳而不获,也不是正当办法;最好是用劳力去求那比较上更实际的效果。例如:与其提倡废姓,不如提倡名号统一;与其提倡女子剪发,不如提倡女子放足及解放胸部底束缚;与其邀集朋友办杂志,不如邀集朋友设读书会;与其高谈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不如去做劳动者教育和解放底实际运动;与其空谈女子解放,不如切切实实谋女子底教育和职业。
一九二○,九,一。
再论上海社会
从前做黑幕一类的小说,不用说是为了金钱主义;世界上弄钱的法子很多,做这种小说来弄钱已经是有点黑心了。现在因为黑幕的生意不大好,摇身一变来做新思潮的杂志骗钱,外面挂着新文化的招牌,里面还是卖黑幕一类的货;上海骗钱的法子很多,拿这种法子来骗钱来糟蹋新文化,更加是黑心到了极点了。
从前贪官奸商合起来运米出洋,不用说是为了金钱主义;世界上弄钱的法子很多,运米出洋好叫自己发财穷人吃贵米,已经是有点黑心了。现在因为贩米出洋受人唾骂,换一个法子来办平粜局,就由这平祟局运米出洋(详见八月二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本埠时事栏),上海骗钱的法子很多,拿这种法子来骗钱来造成米荒,更加是黑心到了极点了。
你们提倡新文化反对黑幕,我就挂起新文化招牌来卖黑幕;你们提倡办平祟反对运米出洋,我就挂起平祟招牌来运米出洋;这种巧计,可比《三国演义》上的诸葛先生还要利害。因此推论,打着“毋忘国耻”的招牌卖日货,打着社会主义的招牌拥护军阀官僚,也是意中事。所以什么觉悟,爱国,利群,共和,解放,强国,卫生,改造,自由,新思潮,新文化等一切新流行的名词,一到上海便仅仅做了香烟公司,药房,书贾,彩票行底利器。呜呼!上海社会!
学说与装饰品
本来没有推之万世而皆准的真理,学说之所以可贵,不过为他能够救济一社会一时代弊害昭著的思想或制度。所以详论一种学说有没有输入我们社会底价值,应该看我们的社会有没有用他来救济弊害的需要。输入学说若不以需要为标准,以旧为标准的,是把学说弄成了废物;以新为标准的,是把学说弄成了装饰品。譬如我们不懂适者生存底道理,社会向着退化的路上走,所以有输入达尔文进化论底需要;我们的文学,美术,都偏于幻想而至于无想了,所以有输入写实主义底需要;我们士大夫阶级断然是没有革新希望的,生产劳动者又受了世界上无比的压迫,所以有输入马克思社会主义底需要:这些学说底输入都是跟着需要来的,不是跟着时新来的。这些学说在社会上有需要一日,我们便应该当作新学说鼓吹一日;比这些更新的学说若在社会上有了输入底需要,我们当然是欢迎他;比这些更旧的学说若是在社会上有存留底需要,我们不应该唾弃他。现在有许多人说,达尔文底学说,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底文艺,马格斯底社会主义,都是几十年前百年前底旧学说,都有比他们更新的,他们此时已经不流行不时髦了。这种论调完全把学说当作装饰品,学说重在需要,装饰品重在时新,这两样大不相同呵!
懒惰的心理
改造社会自然应该从大处着想,自然应该在改革制度上努力,如此我们的努力才是经济的;但是不可妄想制度改革了样样事便立刻会自然好起来。只可说制度不改,我们的努力恐怕有许多是白费了;却不可说制度改了,我们便不须努力。无论在何种制度之下,人类底幸福,社会底文明,都是一点一滴地努力创造出来的,不是象魔术师画符一般把制度改了,那文明和幸福就会从天上落下来。怀这种妄想的人就是人类懒惰的心理底表现。
例如中国辛亥革命后,大家不去努力创造工业,不去努力创造教育,不去努力创造地方自治,不去努力监督选举,不去努力要求宪法上的自由权利,妄想改了共和就会自然有一步登天的幸福;又如俄罗斯十月革命以来,大家不想想他在这短期间,除了抵抗内外仇敌及大饥馒,他所努力创造的只应该到何程度,便无理地责备他的成绩;这都是人类懒惰的心理底表现。
我们现在及将来的改革倘不排除这种心理,定会要失败的。据我所知道的:北京工读互助团以为他们是新思想新制度底产物,便不须照旧式工商业那样努力那样竞争,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某处有一消费合作社,他们以为合作社是新的理想新的制度,不需要从前的营业技术,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有好几处学生贩卖部,他们以为是传播新文化底机关,不必采用营业的麻烦手续,连出入帐目都随随便便不去用力弄清楚,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我看照这些同样不努力的懒惰的空想,都没有不失败的。
此外我们时常有“彻底”“完全”“根本改造”“一劳永逸”一些想头,也就是这种懒惰的心理底表现。人类社会底进化决不是懒惰者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而容易。
一九二○,十,一。
社会的工业及有良心的学者
中国急需发达工业,但同时必须使重要的工业都是社会的不是私人的,如此中国底改革才得的着西洋工业主义的长处,免得他们那样由资本主义造成经济危殆的短处。中国急需学者,但同时必须学者都有良心,有良心的学者才能够造成社会上真正多数人的幸福。我们敬爱一个诚实的农夫或工人过于敬爱一个没良心的学者。这班学者脑子里充满了权门及富豪底肮脏东西,他们不以为耻辱,还要把那些肮脏东西列入学理之内,他们那曲学阿世底罪恶助成了权门富豪底罪恶都一件一件写在历史上,我们不曾忘记呵!
一九二○,十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