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先生作《有鬼论质疑》,易乙玄君驳之,辨而无征,有乖笃喻,爱作此文,聊欲薄易子之稽疑云尔。叔雅识
来论云:“人之能见鬼形,或闻鬼声者,因富有一种之灵力。..所谓灵力,为先天的,常住的,自存的,Platon 谓之本体,Spinozer 则谓灵物乃本体之属性也。灵力强者与鬼交通易,灵力弱者与鬼交通难。”
难曰:易子之所谓灵力,当即Intelligence。以记者所知,则Plato 但谓此为先天的,常住的,自存的,而未尝谓此即世界之本体。且既曰本体,则为智愚长幼所同具,宜人人可以见鬼形,闻鬼声矣,何以能“活见鬼”“白日见鬼”者,惟彼少数之巫觋耶?Spinozer 为何国何时人,记者浅陋,诚未之前闻。十七世纪荷兰有哲学家名Spinosa 者,生于亚姆斯特丹而著书于海牙,持“宇宙即神”之说,为近世哲学之巨子。然此君所著书,颇持形神一体之说,与唯物论相似,又非主张有鬼者所得假借也。至谓与鬼交通之难易,系于灵力之强弱,说亦难持。何者?所谓灵力,即人心之虚灵,睿智聪明,是为圣哲,颛蒙嚣顽,谓之凡器。若如来论,圣贤当皆能见鬼,何以宣尼谓之“未知”,圣人存而不论,而彼“过阴”“讨亡”“捉鬼”“看香头”者,又皆阛阓之贱丈夫,而崇信之者亦皆乡曲之俗士乎?
来论云:“西洋近虽有以精密器械(如心脏悸动计,电气记录法,压力计等)证明有鬼。..而此超自然之理,则终非科学所能解释,亦如科学之不能诠哲学也。”
难曰:以心脏悸动计,电气记录法,压力计等器械证明有鬼之说,已极虚诞。今姑认此为事实,然鬼既可用器械证明,则其为有形有质无疑。其有重量,占空间,亦必与其他物质无异。是易子之所谓鬼者,殆化学上原质之一种。是鬼之为物,当供自然科学家之研究,不得谓非科学所能解释也。至科学不能诠哲学一语,实易子不解哲学之铁证。坊间Introductiontophilosphy 甚多,易子任意购一二种读之,自知此说之谬,记者不必徒烦翰墨也。
来论云:“..而犹斤斤以物灵二元为说者,是不明本体与现象之别。康德不云乎:物之自身与现象迥然有别,不可不辨。Platon 亦分思想界与个物界。盖向来持二元论,往往不明是理,吾于陈先生何尤?”
难曰:陈先生固非主张二元论者,易子试取原文平心重读一遍自知。而记者细玩来论,易子则似主张一元论者,斯真令人大惑不解矣。一元论主张形即神,神即形,范缜之《神灭论》即其代表。易子既思以哲学话头装点有鬼论,不去找Aristole,Descartes,Leibntz(三子之说,虽不一致,其主张灵质分途则同)而反似主张PsychophysicalParallelism,又力讦二元论之短,何其倒也?
来论云:“我著有《心灵学》一书,其中有驳他此文(指《论衡·订鬼篇》)的一段,今照录如下:
充此论更为不值;谓人死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此所谓道路,不知何指。为显界之道路耶?为幽界之道路耶?其界说殊不明了。且鬼若盈于道路,而又为王充所见,则是非鬼乃人,以王充不信有鬼也。即使为鬼,王充见之,又不得谓为无鬼也。充不知人所居者为显界,鬼所居者尚别有一界名幽界(幽显二字,不过吾人假以名)。此幽界者,永非吾人生时所能见,然亦或见之,而死则必在其中。鬼之于显界也亦然。吾前既云,鬼死为人,人死为鬼,今不见显界有人满之患,又安知幽界有鬼满之患耶?夫人之见鬼者,为富有灵媒力。病者偶感此力,则亦可见鬼。今幽界既无鬼满之患,则见一二鬼亦宜矣。(原论:“一二人”之“人”字,疑有误,应作“鬼”字,否则充尚不明鬼人之辨)。
难曰:易子之所谓幽界者,不知究在何处?谓其即在宇宙之中耶,则吾人生时何以不能见之?谓其在宇宙之外耶,则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哲学家谓其超出吾人认识范围之外,易子又何从而知之?且道路者,因吾人为空间所限,为物质所碍,乃不得不有此耳。至鬼则超越空间时间,何必有道路乎?又“此幽界者永非吾人生时所能见,然亦或见之”一句,文法论理,两欠妥当,请自修正,无待记者费辞。“人死为鬼,鬼死为人”之说,则尤虚诞。若如来论,必幽显二界人口数适相符合,不增不减,乃为合理。今地球人口日增,易子虽未见有人满之患,而欧西学者已深以为忧,委务积神,以谋补救。显界人口日增,即幽界人口日减。长此不已,有鬼亦终归无鬼而已。易子上文既云人之见鬼,因富有一种之灵力,今又云人之见鬼者,为富有灵媒力。灵力与灵媒力,是一是二?此力既为人所固有,何以必病者乃能感受?呜呼易子!今日已在二十世纪科学吕明之世矣,此种病的现象,心理学医学皆有明确之说明矣!
来论云:“证明有幽显二界之方法有二:(一)理论上的证明。夫鬼之存在,已无疑义。假使有鬼界而无幽界,则鬼必无所栖迟,将如王充所谓“满堂盈庭”,“填塞巷路”。唯有幽界,故鬼安居乐业,一如吾人,不相妨害。(二)实质上的证明。即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可以知除显界外,尚有一幽界(此乃最单简的说明)。夫鬼本为有形无质,故不占空间之位置,更何从自碍碍人耶?”
难曰:易子之理论上的证明,所谓“鬼之存在,已无疑义”;所谓“假使无幽界,将满堂盈庭,填塞巷路”:皆毫无凭据。不但不能证明幽界,其本身尚待证明。此等架空之■言,姑且勿论。其最有力者,为实质上的证明耳。所谓“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者,可谓完全科学的研究法。使用此法而能证明鬼之存在,孰敢不信?然事实之是否真确,鬼之是否可用器械证明,试验是否确实,尚属疑问。若以闾巷之传说为事实,则《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皆可为证。若以载籍往事为事实,则杜伯挟矢,子仪荷杖,袾子举揖,伯有被介,皆可为证。若即以易子所谓压力计,电汽记录计,心脏悸动计为精密器械,则世之化学物理试验室,心理实验室等,皆成鬼试验室。自然科学家何以日用而不知?至试验之正确与否,则尤难言。记者不敏,敢以一事为易子告:有心理学名家达威氏(Davey)者,招英国硕学瓦来士(Wallace,为动物学名家,与达尔文齐名)等诸学者来会,当众演降灵术,活见鬼,扶乩等把戏,先使诸学者检验器具,加以封印,演时鬼怪毕现,警心骇目,诸学者欢喜赞欢,情为实有。演毕,达威向索证明书,诸学者与之。有“如斯之现象,唯超自然之方法乃能表现”之语。达威既得证书乃从容告明此皆市上眩人所用极简单之手法,诸学者大惭。此事载在《心理学年报》(Annalesdessciencespsychique),而法国硕学鲁本氏(Gustavelebon)所著《群众心理学》第二章第二节征引之。斯真确凿可信之事实也。易子之科学的研究法,恐亦徒为达威氏笑而已!
来论云:“陈先生谓宇宙间有形无质者,只有幻象与影象。夫幻与影,不过精神的物质上一种之现象耳;若鬼,则纯属精神的,故有形而无质,有质即非鬼矣。”
难曰:“精神的物质”作何解?物质的物质又如何?
来论云:“陈先生所说‘鬼既非有质,何以言鬼者每称其衣食男女之事,一如物质的人间耶?’此条较之王充所说,不过范围稍广,其实不值一驳。然吾对于幽界衣食男女之事,不主张尽加人间,有相同处,有不相同处。据《鬼语》所载,鬼之衣服可随意而得。总而言之,吾人今日最急于研究者,在证明有鬼。至幽界衣服男女之事,须待能与鬼以一定之交通后,始得明其真相。”
难曰:陈先生之说,与王充《订鬼篇》之文,何以不值一驳?易子又何妨试一驳之?《鬼语》也是书,《论衡》也是书,王充为东汉鸿儒,其思想学识,不特为中夏古代所稀见,即欧洲近世亦鲜其俦匹。易子因《鬼语》是如此说,以为《论衡》即可不攻自破。试问《鬼语》是否圣书,其一句一字皆绝对真理耶?昔秦之焚书也,非秦籍皆烧之。撒拉逊人之焚亚力山大埠图书馆也,非回籍皆烧之。充易子之意,凡非鬼书,皆在可焚之例。呜呼!易子思想如是,吾又何必辩哉!
来论云:“请问先生何以知鬼之声音笑貌能保其物质生存时之状态?若不之知,骤下一肯定断案,于论理上为不可。夫鬼者,其状貌虽能自现,而发音则必藉他物始能闻于人世。..其音貌必不能如吾人。”
难曰:易子虽明有鬼,而体魄不与众同,谓其音貌不同于吾人。然世之言鬼者,则多谓其能保其物质的生存时之笑貌,故陈先生有此疑问。如易子之说是,则自来说鬼之书,必皆凭空虚造无疑,易子即不能引以为据,奈何上文又引《鬼语》乎?韩非子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显学)易子非愚即诬耳!
呜呼!八表同昏,天地既闭,国人对现世界绝望灰心,乃相率而逃于鬼。有鬼作鬼编而报资不收冥镪之杂志,有荀、墨降灵而诗文能作近体之乩坛,害之所极,足以阻科学之进步,堕民族之精神。此士君子所不可忽视,谋国者所当深省者也。韩非子曰:“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前者吾国亡征毕备,唯未有此。今既具焉,亡其无日矣!
又易子既主张有鬼,又颇欲假借西洋学者之言以文饰己说,则请勿拉扯柏拉图,斯宾挪莎诸公。英国巴敏搿姆大学校长罗的博士所著《死后之生存》及比国文豪梅特尔林克氏所著《死后若何》二书,尚可一读。斯二子者皆西洋人之主张有鬼者,其言亦较有价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