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益泰来了:下午五点半钟。并且李益泰还问白慕易可要钱用,给了五块钱!

“你先拿着用。”

白慕易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他手里的确抓着了这五块钱现金:圆的,扁的,冷冷的。他张大了嘴不知道要怎么说。

白骏有点失望:李益泰真的有一手哩。可是又有点感激他:不管怎么着,总而言之这家伙可以带走白慕易给他个位置。

李益泰把胸脯挺得特别高,天天来找白慕易:商量哪一天动身,坐什么船。

“盘费当然算我的,”他说。

不过他始终没说出进行些什么事。

“到那里你自然会知道。”

他很有把握。

走的前一天,李益泰掏出两块钱给白骏太太请她办点菜。

“请客?”她微笑。

“唔,”那个把眼睛斜射到洗面台的镜子上,扬着眉抿抿嘴。“我打扰得你们多了,走以前请请你们。”

“这样客气!……还要不要邀什么人?”

“只要一个老卫。我自己去邀他罢。”

“他倒有点厉害,”白慕易想。这姓李的不知道到底会找到个什么。大概不会小。给他白慕易一个什么位置?不会是传令什么士了吧。

他把两个手插在学生装口袋里。他瞧瞧白骏,瞧瞧白太太,他的视线一跟他们的遇着的时候,他就把眼睛扫开去。过会又瞧着他俩。他忍不住要觉得他们可怜:他们这家子这么大的开销,找不到差使可不行。可是刚舅舅又到上海去了:他们没有“生路”。

“我要是弄好了,我要寄几个钱给他们。”

两个手从衣袋里取出来,交叉着摆在胸脯上,做了个所谓拿破仑姿势。他仿佛已经给过他们钱。他是他们的施主。他感到莫明其妙的满足:几次要笑出来都给努力地忍住了。

白骏有点不好受,喝了点酒,就发起牢骚来。他表示奇怪:怎么不学无术的家伙倒很那个——

“倒很有点牛皮。真不敢领教。”

说着用眼瞟着李益泰,把脸对着卫复圭。

李益泰英雄地喝着酒,说着人的逃不过命运。

“什么都是命,对不对,”他笑着。

“当然有个命,”白慕易红着脸说。

停停。

“一个人能不能干可不容易看出来”李益泰大声地。“往日你瞧着他晕头似的,可是一有机会……一到有那个的日子……可就……可就……可是你往日瞧着他那劲儿像没一点儿能耐似的。……这是……这是……Khm对不对,khm,khrn,晤,今天有点儿咳嗽。”

白慕易点头。

“本来一个人不可以……不可以……一句古话说的,不可以……不可以……意思是讲不要看他的面貌不好就说他不行:不可以……不可以……真糟心,这句古话我不记得怎样说法了。总而言之是……”

可是白骏说着生活没保障之类的话,回家乡去也是没饭吃。他瞧瞧他太太,他说想把太太送回去。马上他想到了梁梅轩,他觉得说这种话许是个不好的预兆,心头就像给谁握了一把似地一阵紧。

卫复圭板着脸啜了一口酒,一吞下去就把眉毛皱了—下。

“只要自己想通一点,不会没有路子的。”

“怎么想通一点?”白骏注意地问。

卫复圭楞了会儿。他想:

“我对他怎样说呢,这种人是说不通的。”

“譬如,”他慢慢地说,“你不住这样的房子行不行,你不穿这样的衣裳行不行。……你一定要做官么。……”

“别的我做什么呢?”

“做工,种田,拉黄包车,不是一样的吃饭?”

那个笑起来。

“我不是同你说笑话,”卫复圭不安地。“许多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连生活都生活不下去,但是大家还想发财,至少也想维持……维持这个……”

李益泰插嘴进来:

“谁不想要上进。”

“爬不上的!”

“冒冒险总有希望。”

“希望!”卫复圭咕噜着。“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办。”

“为什么要想得这样远?”白骏红着脸。“人世事什九不如意,想得那样远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真不敢领教。……要是想得这样远,那只好上吊。”

“除开上吊就没有路了么?”卫复圭微笑。

“一条路是发几万万银子财,一条路是当土匪,”白骏嬉笑地说。“不过人生在世真不要想得那么远,第一,这两条路我们都走不来,我们也不愿意去上吊,第二……第二……”

白慕易有点不安:他明天要走了,他们说这些个倒霉的话。

“真糟心!”

他把所有的人瞧一转。李益泰把鼻尖子埋在酒杯里,可是装做很关心他们的谈话似的,不过老拿眼珠子瞟到洗面台的镜子上去,一面扬扬眉毛。卫复圭爱笑不笑地瞧着他对面的墙上,听着白骏说话。白太太微笑,忘了动手喝酒吃菜,只张开一小半嘴,一个劲儿瞧着她丈夫。那位白骏先生当然最起劲,说呀说的忽然来了个什么“拼性命”:白慕易吓了一大跳,就赶紧听着。

“要我革命,拼性命,我是不来的,第一,人生几何,何必呢,是不是。第二呢……第二是……”

停了一会。

“要我拉黄包车我拉不动,即使有力气我也不来,不敢领教。……要是非拉黄包车不可,那我宁可饿死。……”

“拉黄包车……”白慕易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李益泰从酒杯里抬起他的鼻子,叫似地说。“我们明天要走了,不说几句吉利话,说什么拉黄包车!……”

白骏太太趁机会笑,努力不叫露出牙齿来,把上唇弄得很吃力。她觉得这句话要是由白骏嘴里说出来,就得更有风趣一点。

可是白骏马上就来了:他问卫复圭:

“那么你怎么不去拉黄包车,不去死里求生?”

那位太太就像炸药给轰了似地大笑,顾不得牙齿露不露在外面了:你就可以瞧见她歪着的犬齿上黏着一小片菠菜叶子。

卫复圭可不笑。他板着脸说:

“所以我们这种读书人没有用啊。我们过过也还过得去的日子,苦是吃不来的。但是又爬不上,又……连维持现状都办不到。大家也不想想那个……那个……总而言之我们这种读书人是糟糕的。譬如你……你……”

“我们这种读书人”,当然连白慕易也在内的。他有点得意,就马上插了进来:

“我们这种读书人不一定没有用。只要有时气。……读书人没有用什么人有用呢。……孔夫子说的…..孟夫子说的……古话说的:惟有读书高。……”

白骏暗示他太太要她笑,可是她没有笑。他就一个人笑起来。

吃了饭,李益泰拍拍肚子,打着膈儿,就详详细细说了个阔人的姨太太跟他恋爱的故事。

“她老钉着我,吘!真没有,吘,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