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麻烦!”
白慕易看了梅轩老先生给他的信就烦躁起来。信上很简单:他病了,希望白慕易去看看他,因为这么大一个地方,亲人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要我去看他,我又不是医生!”
“恐怕他……”白骏吞吞吐吐地说。 “他身体很不好,那天我看见他满面病容。”
“糟心!”
白骏就不再言语。
“你看去好还是不去好,”那个问。
“去就去一趟,不高兴去就不去,”白骏打不起精神地说。
白骏近来有点心事:刚舅舅到上海去了,有人说最近得改组,他不会回来。刚舅舅没有叫白骏准备办交代,或者不至像传说的那么着。可是舅妈也给接到上海,白骏送她到车站的,不过笨重的家具还留在这儿没带去。
总务科里的人都起了点恐慌,别科里的同事们可没什么,也许他们不知道。白慕易没听到这些传说,他还是像平日那么起劲。
“不去总不大好,唔?”他说。
他决意去看一次他的五舅舅。请假去么?
“刚舅舅到上海去了,请半天假不要紧。”
可是他又觉得为了五舅舅请假,似乎有点小题大做。要刚舅妈病了他也许可以请半天假去看看她——不过现在她也到上海去白……白……
“白什么啊?有句下江话,‘玩,叫做白什么的。”
他上面还有科长股长,他们都看得起他。
“呃,请什么假!我白慕易从没请过假的。”
下了办公厅他才到梅轩老先生那里去。
梅轩先生躺在床上,亲热地瞧着白慕易。
“本来有点病,前几天一忙,更厉害了。……发烧。……你摸摸看。”
他额头滚烫的。
“看医生没有?”白慕易眼睛没对着五舅舅。
“看医生?哪里有钱看医生。……这是小毛病,毋须去看,睡两天总会好的。……不想吃饭,倒省饭钱。……,,
接着他说他本想搬到便宜的房子里,可是人病了搬不动。这儿才给了房钱,他得把这一个月住满。现在身边只有两三毛钱,可是他不怕,因为最紧要的房钱已经付清了。这几天不花什么饭钱。
白慕易装哑子,坐在床边的凳上拿扇子尽扇着。
床上的人像在荒岛上找到了一个同类,他和他非亲热不可。他再三再四地说, “这地方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窗子关着,房间像蒸笼。蚊子嗡嗡着,恨不得把人抬起来。到处滚着霉味。
梅轩老先生喘着气说着话。他嘴里发焦,舌子上带点儿苦味。眼圈子灰黑色,皮肤枯得像稻草。他有时突然想他也许会死,他就打一个寒噤。不希望死。虽然到了下一辈子也许会有好日子过,那可究竟是渺茫的。他得活着,在这一辈子好好做一下人。世界上有一种人熬着大半生,一到晚年就怪幸福的:他许是这种人。
“我气色很坏吧?”他试探地问白慕易。
“唔。”
他全身一冷。即使知道自己气色不好,可是不愿意别人说穿。
“生病的时候气色总不好,”白慕易说。
“我怕我的病……”说下去他自己也得怕起来,就打住了。他闭着眼想:
“只要病好,给我过几天好日子,我就吃长斋,念经。”
白慕易有许多地方叫他讨厌,可是这外甥走了之后他就感得非常寂寞。只有他一个人。没人招拂他,也没人和他说话。他看出白慕易坐在这儿很不耐烦似的,虽然再三叫白慕易常来,可是未必肯来。写信叫他可真麻烦,那封信是对房东太太说了许多对不起的话才发了的,而且发了五天别人才来探望。
“今夜好好睡一晚,明天一定好的。”
可是晚上体温加高,糊涂起来。
第二天早上房东太太站到房门口问他:
“梁老先生好点儿没有?昨晚上你一个人说了许多话。”
“说了许多话?”
昨晚发热发得很厉害。
他心里忽然感到空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消灭了。他觉得他准得死。这一辈子过得多快呀。
“来生……”
什么都似乎绝了望。他只希望他的伯勇忽然发迹了,赶了来送终,很热闹卖地做佛事超渡他。开吊有许多阔人来拜。出殡有许多仪仗。
他肚子里念着“阿弥陀佛”。
“不要乱想罢。……不过是重伤风,明天一定会好的。”
病状不像他所希望的,体温只是加高。他不能再想什么:他昏了几天。
房东太太着了慌:她怕这位老先生死在她的房子里。她请一位熟识的医生给梅轩老先生诊一下,那医生吐着舌。
“这很危险……他有家里人没有?”
“他把太太送回去了,一个人在这里。……他还有个外甥还不知道是侄儿。……他是什么病?”
“样子像伤寒”。
“伤寒?!”
她等梅轩老先生清醒过来,问白慕易的住址去找他,跑了两趟才把他找了来。
“糟了心,糟了心!”
梅轩老先生躺在床上半开着眼睛。
“你是哪个?”
“我是老六,白老六,白慕易。……你老不认得我了么,五舅舅?”
“他病得厉害的时候连人事也不知了,”房东太太插嘴。
“老六你看我气色如何,”病人轻轻地问。
房东太太对白慕易使使眼色。他说:
“气色好起来。”
可是肚子里说:
“病得太厉害,糟了心!”
他好几次想要走,可是不好意思。
“白先生,我跟你说句话,”房东太太把白慕易拖到屋子外面。“这位老先生害的是伤寒,住在这里总不方便。他身边又没有半个人。你是他的外甥,这件事当然在你……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送你舅舅到医院里去。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生了大病,我也看不过去。……”
真糟心,这困难的担子落到了他肩上!找医院,伺候病人,还得筹钱——到哪儿去筹钱?
“这个……我看……我是……其实他这个病……他并不……”
“怎样?”
“我去……我去商量商量看。”
“商量!”房东太太吃了一惊,发怒似地说。“跟谁商量!人到这样子还商量——他害的是伤寒哪!”
白慕易觉得世界上无论什么困难都好对付,可是这个真对付不了。他凭什么要管这些麻烦:病人有妻子,有儿子,却叫他一个外姓的人来管?
可是房东太太不放松一步:他说明天就送老先生到医院去,她还不答应。
“医生说的不能再迟。明天可以送今天为什么不送。……还有句语,我不是爱说不吉利的话,老实说梁老先生已经很危险,有了三长两短,我们也不方便。”
“是,是。”
“那么马上就送去。”
“唔?呃。唔。我就……”
他往外走。
“白先生到哪里去?”
“我就来的。送病人到医院去,总要预备预备。”
“就来呀!”
“当然。”
他透过一口气来。
“糟心糟心!”他恨恨地。他懊悔自己不该到这地方来找差使。……他五舅舅可也古怪:自己病了干么还送太太回去?……这件事落在他白慕易身上怎么办呢:要用很大一笔钱,要找医,要跑腿。假使死了就更麻烦。……
他不再去。他一下了办公厅不敢回白骏家里去:怕那房东来缠他。他到海螺蛳家里去,到赵科员他们家里去,一直混到十一二点钟才回来。白骏夫妇每晚总得告诉他,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来找过他两次或者三次,说他五舅舅病得厉害。
“究竟病得怎样?”
白慕易没告诉他们过:他怕他们说这些事非去招拂不可。
“并没有什么大病,”白慕易红着脸说。“不过是重……重……重伤风。……他们故意大惊小怪。”
他这么着并没什么不对:他五舅舅侮辱过他。可是他待五舅舅不算错,他还借过钱给他。他白慕易现在本可以管管病人的事。可是他怕麻烦,怕用钱——他自己也穷得厉害着。
房东太太可跑到处里来找他了。一个勤务告诉他有位太太们在会客室等他,他就全身发一阵寒。
“怎样让她进来的!”他几乎是叫着地说。 “你只说我不在这里!”
糟透了:这晚十二点多回去,房东太太在白骏家里等着他!
“白先生你这个人也真……”她埋怨着。“外甥不管他,倒叫我们外人管他,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我不过可怜他……这一个多礼拜我一天来找你两三趟。……”
“我是……这几天……我是找医生……”
房东太太又告诉他,陶先生开过药方子,吃了几贴也不相干,药钱还是她垫的。现在只好预备后事:许多医生都说没有希望。
白慕易一进病房,装着犯人进监牢似的脸色。
“五舅舅!”
梅轩无力地抬起眼睛。他脸成了灰色,嘴唇发枯。眼珠像毛玻璃,一点光亮也没有。肌肉给热病烧尽了,只一层皮蒙在骨头上,口部就突得更高。他呼吸感到很困难,用嘴唇一开一合地呼着气。他现在清醒着。
“我瘦了些吧?”他哼着问。
“瘦是瘦了点,”白慕易小声儿说。
“气色……你看我……”
“气色差不多。”
“一场病……真背时……”
接着微笑一下,可是笑不动。
“算八字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 “八字上说我……今年交秋不大……不大好。以后……以后渐渐会过好……会好……会留点钱……”
他闭着眼喘气,停停又哼起来。
“有一桩大事……没有孙子……”
“不要紧,伯勇年纪还很青。”
“云……云处长问起我过没有?……你替我向他请安……我病好了一定有机会……他会用我……”
“他现在到上海去了,要下礼拜才回来哩。”
“我……我……”
梅轩老先生没力气再说话。沉默了会儿,他又兴奋起来。他用了最大的努力张开眼睛,拿全生命的劲来对白慕易说话:
“有一桩……我病好之后……我现在托你一桩事……这是我的一个机………机……我的机会……我病了不能进行……你替我去……我托你……要快……”
“唔。”
“病好之后就可以……一个机会……一个科员缺……以后是柳暗花明又一……又一村……过点好日子……你要替我进行……现在我对你说我的进行方法,你去替我……替我……”
病人撑不住劲,说不下去。白慕易等了老半天没等着下文。
房东太太在房门口对白慕易招手。
“你现在马上就得把病人送去。”
白慕易说不出话,用鼻孔应了一声。
不进医院就一点希望没有了,”她小着嗓子说。“你还得问问他,看他有什么话说,怕他一下闭住气……”
他像木偶似地依她的话转身进到房里。
“五舅舅,五舅舅。”
等了会儿。
“你老有什么话说?”
“我要告诉你……你……进行方法……不放过这个机会……天生我才……天生我才必有……必有……”
又没了下文。
“真麻烦,真麻烦!”白慕易想。
他抓住帽子往外走。
“白先生你不能走!我好容易找了你来……”
“我去去就来。”
“不行。”
沉默。
“我有我的自由……,”他不顺嘴地说。
“这时候你不能走!你走了叫我们怎样?你叫个人来你可以走,再不然你马上送他到医院去。”
“他一个月房钱还没有住满哩!”他动了火。
“白先生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梁老先生要是……呃呃呃,不能走不能走!……大家客客气气多好,我叫了警察来你的面子下不去。……你是他的外甥,他没有别的人,你走了谁管。……我已经操够了心,依道理我是管不着的。……你得马上送他到医院去!……”
“好好好,送到医院去。我去叫车。”
“等一等,我叫个人陪你去。”
“操得你屋里娘,真糟心,真糟心!”他焦急得想投河。他希望他能够土遁,一遁就遁回家里去,不,得遁到远点的地方,譬如河南,譬如济南,譬如山东,譬如闸北,譬如蒙古——房东太太永远找他不到。
他化石似地站了两三分钟,又走进病人的房里。
什么地方打两点钟。
他走不出去。他得把五舅舅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就什么都好办了。可是没地方可以送。到医院里去他们得问他要钱。五舅舅死了又怎么办呢?……总之要逃出了房东太太才好想法子。
瞧一眼床上:那病人闭着眼不动。
“死了么?”
想要仔细去瞧瞧又不敢。他摸摸自己的学生装,上面浸着汗。他轻轻地溜到房门口往外一张——谢天谢地,房东不在这里!
他做贼似地赶紧颠着脚走出去,四面一瞧,就一直奔到街上。
“好了好了!”透过一口气来。“跑了出来总有法子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