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泰先生给王老八打了一顿之后,他不快活了好几天。他是英雄,可是他挨了打,而且跪过。他没面子见到白骏他们:他在李三房里呆了几天,可耐不住性子要跑出来,他就只到姨母家去走走。

“怎么老不来了?”姨母问。

“一则因为忙。二则呢,那位委员太太真讨厌——又到北平看她女儿去了,您那床毯子就一直搁在那里。我想等她回来问她要了毯子再来,不然显得我这人荒唐:不知道的还当我扯谎哩。……想着那床毯子我真不好意思来。……”

“谁疑心你。你心眼真多。”

他就差不离天天到姨母家里去。天天说着同样两句话:第一是关于那床冠生园……泰礼公司……不,永安公司那儿买来的毯子。第二就搂着她的珍妹:  “我的记性太坏,又忘记给你带葡萄干!”

有时晚上坐在施贵房里:

“施贵,今天我忘了带钱,你拿两毛去打点白干来喝喝:我请你。明天我赏你四毛钱。”

“您一总欠我多少了?”那个问出了口,马上又觉得抱歉。

“怕我逃么?”李益泰笑。

“笑话笑话。……我只要您得了好差使别忘了我。……”

“急什么,当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施贵拉开嘴笑着,又低着声音问:

“您昨天说的那个呢,您究竟去不去?”

“我自己还没打定主意哩,反正去了总得带你去。”

那个就装着一肚子欢喜打酒去了。

李益泰这么着消磨了三个多星期。

“这么下去怎么办?”

他想离开这里。可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这里他又是孤独的:姨丈虽然是姨丈,可是不把他当作一个亲戚看。有人说姨丈在外面又有了个姨太太。

这世界上没有他李益泰坐的地方,甚至于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喝着酒,想着许多事:没点用的老子,在乡下受着罪的妹妹,自己的生活,章厂长,王老八的太太,卫复圭,白骏,白乾,白太太。……

急什么,将来怕没出息?

“哼,看我的!”

他把杯子里的一口灌了下去,怕一下施贵的肩:

“施贵,将来叫你当我的副官!”

“我……”

“不错,你会算帐不会?”

“别的不会,算帐可会算。”

“好极了,算帐是副官的事。……昨天跟你说那个事我准去干:明儿打个电报去。……我给你补个副官名字。”

施贵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搓了一会手,他热心地问:

“您还喝不喝,我再去打两毛来好不好?”

李益泰想:

“这家伙做个副官真不错。”

他现在很伟大:要是世界只像这间房那么大小,他李益泰可就不再想别的了。这房间里的一切东西他都可支配它。施贵副官把他当作了不起的人看。

可是世界总比这房间大点儿:他一跑出门,就感到有谁在拿什么刺着他的皮肤似的。他四面瞧瞧:他怕遇见王老八,或者白骏夫妇,还有那位把帽子带在后脑勺上的人。

外面比屋子里凉快。可是他比在屋子里的时候热。风吹来是暖暖的。他满身的汗:那套灰布军衣像在水里泡过一回。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脚上的味儿也蒸了上来——这一点可学着他父亲的:不大爱洗澡。

一个警察老远地瞧着他,他就绕到那警察身后走过去。

“干么尽瞧着我?”

身上一阵热。

这警察知道他挨过王老八的嘴巴子么?

“王老八的太太其实是淫妇,那天她不过是不好意思。妇人的玩意儿,呸!”

一口唾沫。

他扬扬眉,抿抿嘴,想起王太太的微笑。……再去一次,他妈的!……可是这时候王老八准在家里,说不定真拖他往宪兵司令部去。……

在十字路口踌躇了一会儿:要到那女人那儿去就得往北。唔,往北。…—.

可是他努力制住了自己。他咬着牙走他自己的路。他当然不应该再去。……嘴巴子,拳头,跪,宪兵司令部,别人的耻笑。……

他低着头走。一瞧见有把帽子带在后脑勺上的人他就一惊。走来有什么削肩膀长脸的人他也得想:

“这是不是……?”

可是他永远会不瞧见那些姓白的,王老八他们么?

姨母家天天去有点讨厌起来。白骏家里也许有什么信——说不定章厅长那些人突然想起李益泰是个能干的家伙,写封恳切的信给他请他去帮忙。

他仿佛瞧见白太太那张微笑的脸,听见白骏说“这家伙真不敢领教”。他于是又感到有谁拿着什么刺着他——痒不像痒,疼不像疼的。

“总得有一天要遇见他们的,”他难受地想。

“就去一趟罢。”

于是下了个最大的决心跑到白骏家里,正是梅轩老先生送他太太上船的第二天,下午五六点钟。

白骏他们对李益泰没什么嘲笑的脸子。他们在吃西瓜,他们说欢迎。卫复圭也在他们家里,他西瓜吃得很少。白太太笑是笑着,可不是笑李益泰:他们谈着梅轩老先生她才笑的。

“我近来很忙,”他一进门就说。

“吃瓜吃瓜!”

李益泰活泼起来,可是还有点不安:他怕别人问那天王老八和他到底是什么蹩扭。

别人的谈话可全集中在梅轩老先生身上。

“他老先生真不敢领教,”白骏左手拿着一块西瓜,右手打着手势。“他还说气节不气节,那天他还……”

白骏咬下一大口瓜,一面说着话,把下巴弄得水淋淋的。他详详细细描写着梅轩老先生那天问刚舅舅借钱:一共鞠了二十三个躬,叫了三十七声“处长”。那张皱脸上堆着笑。一脸病容,腿子像站不稳似的。

白骏太太狂笑,还用手背打她丈夫一下,  (因为手板全是湿的,怕弄脏了他那件新做的夏布褂裤)。

“你说起话来真是!你数过他鞠过几个躬么?”

“真的数过,我赌咒都可以。”

接着他说梅轩老先生对云处长声明:他从没向处长借过钱,以后也不会再来麻烦。这次是不得已,为要送太太回去,筹几个盘费,处长没多言语,只是——

“他就叫我送五块钱给梅轩老先生。本来可以多送些,但是事实上当然是办不到的:第一,处里经济也很困难,第二……第二……”

“他太太送走没?”李益泰问。

“走了。”又向白慕易:“昨天走的吧?”

“唔,”白慕易用鼻孔答。“我只好陪他送到下关。……她打了张统舱票:统舱真是像桶子,叫它做桶舱真不错。脏得要命,七七八八的人,什么下等人都有,真糟心!”他摇摇头,嘴上的西瓜汁两边洒着星子。“简直不是人坐的。……”

这里他想说句坐房舱官舱的规矩,表示他老坐房舱官舱的,可是一句也说不上来。关于统舱的话可以不必再多说了,不然别人得想:“你白慕易为什么那样熟习,既然没坐过统舱?”

他把别人几张脸子偷眼一瞧,就回到梅轩老先生身上:

“船上那许多人挤,他还同太太说知心话,两个人还哭哩,糟心,我真急死了。……吴太太他们坐的是房舱。……这一回他到处借钱,除了盘费总还剩了几个。……我操得你屋里娘,他还欠我一些钱没还我,连讲都不讲起。我当然不好意思向他讨。……”

白骏责备他:

“哪个叫你借钱给他!自然没有得还的。欠你多少?”

“多是没有好多,不过……多是没有好多,他只借过一次,是……数目不大……多倒不多……”

“究竟多少?”

“数目当然不大……不过我……呃,不讲了罢,讲起来没味。”

“你自顾都不暇还借给他?……我也想接济他,不过也是力不从心。……像刚舅舅当然送什么四五块钱是不在乎的,你我就不同了。……”

李益泰吃了七块西瓜,他要去拿桌上最后的一块,可是白慕易的手先到。他就打了个膈儿,叹口气说梅轩老先生可怜——没有路走,年纪又那么大,全没了希望。

“年纪青点儿倒不在乎:年纪青的,只要有一手两手本事,不怕没出头日子。”

卫复圭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独白地说:

“我看大家都没有什么出头日子。”

“为什么?”白慕易不相信地问。

那个没答。

“只要肯努力,”白慕易像演讲似地。  “没有出头日子的是因为自己不肯努力。”

李益泰扬扬眉,挺着胸,大声说起来:

“要是不能干,那努力也不行。……………要能干,还得要有大志气:这么着总有一天遇着一个知己的,你们说对不对。……还有一件东西也少不了的:冒险。……可是你要没有大志气你可不敢冒险。……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志气,可是有几个有大志气的?——谁也不想到他将来要怎么着。”

可是卫复圭说他不对。

“不对。其实个个都有志气的:个个都想发财。因此发财就难:人人想发财,那有那么多财呢?”

“你呢?”

“我不想发财。”

“这家伙多没出息!”李益泰想。

卫复圭带上眼睛,到房门口站着吹风,两手叉着腰。

“好风!”

接着又:

“大家都痛苦,但是都不知道为什么痛苦。”

李益泰笑。

“你知道吧。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过好几次了:你自命不凡,你想爬,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爬不上,你就……”

“他妈的!”那个在肚子里说。

回去之后他又觉卫复圭的话也许有点儿道理。在国内也许难出头,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他就想最好跑到什么小地方去,或者可以在个什么小国里做皇帝,譬如——

“譬如爪哇国那种国。……还有檀香山。……还有什么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