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早,少校李益泰到王老八家里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上一些年青小伙子有些穿着白裤子。娘们儿脸上都红红的。

“大家都挂着一个证章,大家都有女人!”

他觉得应当是他的的—些东西,被别人夺去了。别人把所有的证章,所有的女人,都抓到了自己手里。他们也许还上夫子庙听听戏,喝喝酒。

“不过我的日子还没来。……三十五。……”

抿一抿嘴,吞了口唾沫。手拍一下军衣口袋——空空的。

“不知道王老八肯不肯相信我……”

别人应该相信他的,他要是做了别人,他定得相信李益泰这样的人。大人物谁没过过穷日子?大人物谁不是到后来才发迹?譬如王老八现在要常肯接济他几个,请他喝几回,他将来好日子一来,王老八可也有好处:他李益泰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扬着眉,挺起胸脯。一走过一个女人,他就深深吸口气,把些粉香吸进肺里去。

“他们对我……”

别人究竟对他相信不相信?……二姨丈骂了他一顿。白骏那里吵过了嘴。章筱庵那家伙说他荒唐。……他觉得路愈走愈仄了。别人全不懂得他!

“妈妈的!老子总有一天要遇到个知己!”

他两个手插到裤袋去,裤袋里似乎有点潮湿,叫他两只手不大好受,于是又抽了出来。他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来?他得等机会:一到了那天他就得好好去干一下,拿出几手给人瞧瞧。可是……

可是对面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跟他肩膀碰肩膀擦了一下,她瞧了他一眼。

李益泰脸一热,赶紧——不过这两个字还不够形容他的快——抿一抿嘴。可是那女学生已经走了过去。

“她看我一眼!”

站住瞧着她的背影:短短的头发,平平的肩膀,粗粗的腿肚子。

“太胖!”他想。他爱瘦子。可是这个胖得不讨厌,妈妈糊糊行了:做人不能太苛刻。

他想一下子跳过去,一把抱住她。她也许会对他笑,也许会闭着眼睛:这是表示她爱他。……

又摸摸口袋,就慢慢地走着。他叹口气,要是这个女人倚在他旁边,他们谈着笑着,买糖吃,上酒店喝酒……

口袋里是空的!他埋怨着:

“男的女的同上馆子,总是要男的出钱!”

女人要是懂得他准会爱他:现在不嫌他穷,熬几天苦日子,就得有福享的,到那时候——

“我准不讨姨太太,我专心爱着她……’

他回头瞧那个女学生——不见了。干么她要瞧他李益泰一眼?也许有缘哩。那家伙或者是个有钱的,说不定还爱喝酒:同上馆子,她会账。

“我不要她会账:男的叫女的请,可不像样。”

他于是加快了步子。他觉得这是好兆头:王老八准会借钱给他。使劲抿着嘴,抿得嘴角发酸。

“王老八也许是个好人。”

到了王老八家的时候额上流着许多汗。可是王老八不在家。

“俊夫不在家哩,”王太太笑着。

“上哪里去了?”

“到白家去了:白家今天请客。”

“唔……”

他妈的白骏请客没请他。他瞧着王太太,她一直笑着。

“李先生坐坐吧。”

“不坐了。我找俊夫有事。”

走了几步,回头一下一大门里还瞧得见王太太的背影。

李益泰断定这王太太是个淫妇。她对他用手段。可是他李益泰看不中她。

“口那么大!”

想着就他走得更快,他怕王太太追上来。

暖暖的风吹到身上,他腿子发软。

到白骏家去么?王老八就偏偏在白骏那里!白骏现在阔了,搬在一个洋房里:他倒走运。于是李益泰感到自己的路又狭了一点,而且也更难走,仿佛这条路上满是胶水,走一步,黏一下脚。

“白骏凭什么本事当股长?……王老八这家伙……”

可是他得到白骏家里去找王老八。

可是他不赌过咒不到白骏家去的么,再去的就是……

可是……

“再去一回把倒没什么大了不起。并且也得去看看我有没有信。”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白骏请客,王老八也不用这么早跑去呀。他想看看现在几点钟,向每家店里看看。都没有钟,只有一家纸店的,短针在一点上面。

“王老八准是睡在白家,跟白骏的媳妇儿那个!”

一走进白骏家,李益泰就注意地察看着白骏太太和王老八。

白骏太太正在叫她的陈妈。他们用了个老妈子,只要老妈子不在房里,她就得大声地叫,四邻都听得见。

“陈妈!陈妈!”

把许多事支配给陈妈之后,白太太才微笑着和李益泰招呼。

“怎么老不来了?”

白骏满不在乎地说:

“他生我们的气呀。”

“那不是,”李益泰分辩着。  “我这几天真忙,什么朋友家里也没工夫去。……女人多半不知道男子的苦处,我这么忙着,今天遇到一个家伙她还老缠着我。……真是!……老卫,”他用手拍卫复圭,“你研究过没有,啊?——女人干么不管男子忙不忙,只是一个劲儿地……”

大家一个劲儿没理会他,他就把嘴抿住了。

白骏太太在等着机会说话,她于是诉说起用下人怎样困难:工钱愈来愈贵,老妈子十有十个爱赚点东家的钱,不懂活,老些的做不动,年青的不规矩,等等,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她的宾客。

“老妈子总没有不揩油的,”她笑着加了一句。

白骏说:

“买办买办,不赚是忘八蛋。”

这两句押韵的话她听她丈夫说过好几次,因此他还没说到“蛋”字她就尽量地笑起来。

“要是我就,哼!”李益泰扬扬眉毛。“你们太放宽了是不行的。我有个听差的,他……”

王老八忽然笑出声音来。

“你的听差几个铜子一年,你给他?”

“八块钱一个月!”

白慕易很内行地插进嘴来:

“啊呀,八块!好贵!”

“是啊,八块,”李益泰镇静地。“火食还吃我的哩。……他还赚我的钱,又偷东西。……现在是撤了他的差了,不然真是讨厌。……他简直要我伺候他,不然的话……这是五加皮酒么!”

他指指柜子里的宝藏。

白慕易取了博士帽搔一下头,瞧着那一对主人。白骏太太和白骏眼对眼钉了一下,白骏就在脸上摸了几摸,板着脸说:

“你在这里吃中饭罢。”

李益泰活泼起来。他说了一个自己的恋爱故事,接着又说有人叫他到北京去,那儿有个什么局叫他去负责,不过去不去还没决定。

“那个局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出息。王老八,你赞不赞成我去?”

“我赞成你去,你去了给我弄个差使罢。”

“别开玩笑……”

过会儿他严肃地:

“我要是去,我总得给你弄个挂名的差使:朋友这点点总得帮忙的,也应该的,对不对。”

过会儿他又吸足一口气:

“不错,老八,我跟你说句话。”

王老八惊了一惊,跟他到门外。

“王老八你有钱没?”

“钱?”

“唔。我想问你借十来块钱。我有是有一笔钱——昨天刘司长怕我要钱用,开了一个一百块的支票,可是今天星期,银行不开门。我不瞒你说,我一个铜子都没有了,想问你借十来块钱,明天钱一取来就还,并且……”

“我连十毛钱都没有。我还想问老白借哩。你怎么不问老白借?”

“我跟他够不上这交情。……十块没有,五块行不行?”

“我说的呀:连十毛都没有。”

“哼,”李益泰想。  “王老八也是个坏蛋!……可是他老婆偷人,哼,他还那么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