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一过去,梅轩老先生担忧着裁员的消息。
“我既然没有积蓄,儿子又不能够养我们,要是被裁,只有死路一条。”
太太只叹气,不言语。
梅轩老先生恨起太太来。
“跟你讲是白讲的,你一个月之中总要醉二十九天。将来大家没饭吃。看你向哪个要酒吃。……我快六十的人,还要养儿子媳妇。……”
勇嫂虽然在大声地咳嗽,可是梅轩老先生的话都听见的:只要他们提到“儿子媳妇”这样的字眼,她就不要用听觉也知道别人谈到了她——这成了她的本能。
可是她只管自己咳嗽着,不言语。她给梅轩两老做一切的事,像个奴隶。说起来是梅轩老先生养着儿子媳妇,可是其实,勇哥每月寄四块钱算勇嫂的火食的,不过这个月的不知怎么回事还没寄来。梅轩老先生刚才的话是针对着这个吧。可是勇嫂不说一句话。她把汽炉烧起来,发着愤怒似的叱叱声,房子里满是酒精蒸汽的味儿。她于是把个小锅子放上去,举动驰缓得像蜗牛。咳一下,汽炉上的火焰就摇动一下。她很心闲,仿佛眼前的世界就得渐渐推移过去,至于消失,于是一个新的世界开了门让她进去:这是说,她最近决定了一件事。
她跟她翁姑一样是田间出身的人。以前她爹妈并没告诉她应当怎么做媳妇,可是她似乎很知道:她瞧得多。别人做媳妇是要服从,不论丈夫,不论翁姑:家里一切要用力气的事都得做。她勇嫂就知道了:做媳妇的此外没有第二个方式。在故乡结了婚,她就开始抐鞋底,缝衣,,到灶里去烧柴,同时忍受着梅轩老先生的咀咒。可是一到了城市,她所见的又是一种生活:她发见做媳妇的有种种方式。先是惊异,接着有点佩服别人做媳妇的那种勇气和胆大。她觉得她应当也做一个“人”。她想到她那奴隶似的生活,长辈的咀咒。他们所谓做长辈的凭什么那么虐待她:梅轩老先生在事实上并没养着儿子媳妇——勇哥不是按月贴火食么?
反感在她内里煽动着,渐渐表现到行为上。第一步,她对锅子碗盏那些什物报复起来:她不高兴的时候就把锅子之类很重地放到地上,拿碗也是,拍!一声重响放到桌上。
“你生哪个的气!”梅轩老先生在这里得叫起来,把嘴唇翘出寸把高。“你怎么不把饭碗菜碗都打碎呢!”
虽然反感,可是不开口。
反抗的成份天天地累积起来,可爆发了。
那天:
“拿洋火来,”老头儿叫。
她去拿了盒油腻腻的火柴来,扔到靠着梅轩老先生的桌上。
梅轩老先生不伸手抓洋火,只瞪她一眼。
“来!”他说。“做媳妇作兴这样子么!……我要你拿洋火,你就对我一丢,晤。……哪里有这种样子的!……人家说起来还当我是姑息你们。……翁姑待你们宽,待你客气,你就以为你可以吃住我么!……这样一丢……太岂有此理,你实在太不把翁姑放在眼睛里了!……这样一丢!……丢,丢,丟你娘的pi!太没有样子了,太……”
接着咆哮起来:
“来!……为什么就走?……”
“我要烧火,”她咳着说,咳声比平常大。
“来!……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一丢……你……”
她脸红着,咳嗽也更厉害了。她高声地:
“人家要烧火,生怕烧不着,我哪里有工夫。……要洋火,洋火拿来就行了,Khurkhurkhur!……那里还要……还要…… Khukhukhukhurkhur……还要跪着拿来么!……我又没做错事……”
梅轩老先生差点儿没晕倒。他两个脚在地板上跳着:两膝不带点弯,因此跳的姿势很不大好。
“好好,你的有理!……娘卖pi!……我今天死都可以,我一定要办你,一定要办你!……”
“办罢,办罢:杀就杀,剐就剐!……Khukhur,横竖活着也没好日子……”
她脸上两条泪水。
梁老太太劝着两方,她提议要勇嫂赔个罪。
“好罢,”梅轩老先生说。“不过她要磕个头。”
她走出大门,不见了。
过了一小时。
怕她自杀,怕她私奔,老头自己又饿了起来:这些的总和使两个老人都怪着慌。
“娘,你到那些熟人家里去找找她看。”
两小时后梁老太太从沈太太家把她找到了回家。梅轩老先生不再提起什么,不过只绷着脸。
事后勇嫂自己也诧异为什么忽然大胆地回起嘴来。
这只是个开始。
于是她这做媳妇的变成了另一方式。
可是她仍然感到有不足之点:她还是在这个使她痛苦的世界里。她企图着解放自己,到社会里面做她自己的人,去抓到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痛苦还是快乐,她还没工夫想考虑到它。
“走罢,”她想。
她去找她的朋友成七嫂。别人告诉她,她们以前商量的事现在已经成功了:她们可以到上海去进一家纱厂。
“你马上就要预备,”成七嫂说。
“一定可以进去么?”
“一定的。”
“我要不要告诉家里,你看?”
“自然要告诉。”
勇嫂兴奋得肚子都要裂了。未来的日子是光明,快乐,可是又很糢糊。她努力去幻想那另一个世界向她展开之后,她每日怎么起居,做些什么事,却想不亲切。不过那种新的东西会来,而且就是马上——这点她是有把握的。
这几天来她都在计划着怎么对两老说。她们肯不肯放她去那是另一回事,去是她勇嫂要去。要对两老说这件事者,只是为了敷衍。
兴奋盖过了一切,她对于梅轩老先生那咕噜着的话都觉得没什么了。
“等他去说,”她想,“过几天我就听不见了。”
像是她的一种本能似的,她熟练把些豆油倒到锅里。她一面想着这时候梅轩说话的那张嘴,那长长的黑指甲,她笑了出来。她知道梁老太太现在一定也像平常那么坐着,梁老先生的话在她耳朵边波动着,她像在听他的,又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如果老头正面地攻击到太太身上,老太太就得回嘴。勇嫂可怜起婆婆来,她微微叹口气,肺里的痰给吹得呼卢呼卢地响,于是又悠长地狂咳着。
梅轩老先生还在用锈铁似的声音在说话。
“想想,真是不得了。……家里的人除开我再没有人间问明天的米哪里来。什么事都要我这个老牛来撑。……一旦被裁,看大家也饿不饿肚子,横竖不是我一个挨饿!……”
老太太想要说什么,可是没开口。
外面刮了风。不上几分钟风更大了,似乎全世界都给吹得动摇着。屋子给风袭得格勒格勒地响,像马上就得吹倒似的。房门给吹得一开一关,发出愤怒的大声。
梅轩先生关了房门,上了闩。仿佛这风吹散了他的忧郁,他不再泻出他的牢骚,只像埋怨风不应当打断他的思想似地,钻着嘴唇。接着叹了口怪长怪长的气。
“这风真古怪!”他自言自语。
墙上黏着的一张红纸给吹得颤动,叫着一种凄厉的声音,似乎在求援。可是大家都没注意到它,它就绝望地一声喊,飞到了地上。
这位老先生检起这纸条,郑重地涂上衙门里领来的胶水,又严肃得像一种什么大典似地把它贴上原来的地方。
红纸上面的字是梅轩老先生写的——一笔好苏字。
一事无成空叹流光之既往
万愁交攒不知涕泪之何从
元旦试笔
梅轩老先生在房里绕着圈子。一走过这红纸条,他总得向它偷看几眼。
虽然没开口,痛苦可还摆在面前:这痛苦似乎并不只是个抽象的东西,却是一个凝固的物体,仿佛甚至于摸得到,瞧得见。这具体的东西像长在身上的一个疙瘩,固执地钉着他梅轩老先生。他以前还打算摆脱它——或者可以说:割掉它。可是现在他认为这不可能,这鸟东西也许要钉住他一辈子,到死为止。
他还在绕圈子,每一个圈子老遇着些单调无生意的东西:先是歪歪倒倒的床,于是凳子,于是那张“元旦试笔”,于是桌子,于是不大透气的窗户,于是——那憔悴的老太太。她不开口,也不像在想什么,只有时轻轻地摇动她的脑袋,头上给墨胶着的一部份就电似地闪光。
走到第十来个圈子,他在桌边停住,预备拿烟。可是他不去拿。拔脚要走,他又停住。
他用沈着的声音对太太说:
“我固然背时。怎么你也那样背时!……”
太太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过了好一会,她瘪着嘴问:
“这回饭碗一定会要打碎么?”
“那当然,”那个把手筒到袖子里。 “裁员……那当然。……这无论如何是……”
她不出声地抽口气。
“你觉得……”
下面她没问下去。
“唔,”他会意地用鼻孔应一声。
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