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泰出了白骏家,往他二姨母那里去。

“卫复圭真有点硬劲,”他想。

他觉得刚才卫复圭硬是硬,可有点怕,他就是胜利地微笑着,还抿抿嘴。

告他是不会,不过恐吓恐吓而已。可是有种念头在他脑里一闪:

“告他一下怕有几十块钱奖赏哩。”

接着又看到一点困难:他去告的时候别人定得问他是什么地方的职员,要是查出了,他自己还有冒充军人的罪的。而且没有证据,要告的话。

然而这思想太不近人情:他真会去告么?

路上瞥见一些女人,他就专心到她们身上去。现在不想别的,只希望他能像他平常所说的,遇见一个娘们儿对他挤眉弄眼,他于是可以走去对她……

前面有抹粉涂脂胭的两个女人。

李益泰走快几步,侧过脑袋来瞧她们,同时他自己扬着眉毛抿住嘴。

一个有三十几的样子。那个年纪青点,也许只有二十来岁。她们似乎很忙,走得不慢。

他故意在一家店门口瞧一会,等她们过去了,他跟在她们后面。

两个女的谈着件什么事,南京口音。

“怎儿?”三十几的问。

“不晓得。那天他吃生果仁,尽吃尽吃的,肚子就吃坏了。”

“你要小心点儿啊。”

“呃。”

李益泰对自己说:

“那小的还妈妈糊糊。……‘他’是谁呀,不是她的男人吧?……”

他们转了湾。

跟着的人踌躇了不到一秒钟也转了湾:管他妈的,就绕一点路罢。

“喂,喂。”

他不敢大声地叫。希望由这“喂”发生点效果,可是又怕她们听见,声音就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那两个没理他,又转湾。

“她们没听见,”他放心地想。

这回他不再跟,那绕得太远了。

走到二姨母家门口,瞧见一对男女——女的漂亮得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抿着嘴,眼睛送着他们走过去。那两个人那种怪亲热的样子逗得这位少校嫉妒起来。

“一定是窑姐儿,什么人都可以跟她亲热的。”

再瞧一眼女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这推测未免有点太残忍了。

“那男人一定是她的哥哥:不错,一定是她的哥哥,”他跨进门想。

七岁的小表妹跑到院子里来欢迎他,他就把女孩子紧紧地抱了起来。

“珍妹,不要叫哥哥么?”他拼命地吻着她,还企图着把舌子伸进她嘴里去——可是这没成功。  “爹爹妈妈都不在家么,哪里去了?”

“不晓得不晓得!”

“你不要跟我好了么,我买葡萄干给你吃呀。”

“让我下来,让我下来!”

厨子施贵打米走过院子里,惊奇地瞧着李益泰:上星期四这位少校对他说他要到上海去的。

“你没到上海去么?”问。

李益泰放下珍妹,伸手要拍拍她的头:拍个空——她咕噜了一声“讨厌鬼!”就溜跑了。

“这孩子真顽皮,”少校说。“上海么,去过回来了。”

“真好快!……哪天回来的?”

“昨天。”

施贵向少校走近,装着一付苦脸。他低声地对少校诉苦:当厨子没出息,宁愿再当他的勤务兵。他从前是李益泰的勤务兵。

“好,可以,”他答,挺挺胸脯。“他们要我到扬州去办厘金,我还没决定。这里刘厅长也答应了我一个科长位置。”

那个活泼起来。

“厘金可是好差使:您一定去罢,一定!……我跟去伺候您。……扬州菜合不了您口胃,我去伺候您。”

少校微笑:

“我有事你也不必着急,我总要替你设法的。”

“那真感恩不尽。……您知道我命苦,一个儿子给火车轧死了,家里还有……”

“我晓得我晓得。”

停停。

“施贵你有零钱没有?”

“有。要多少?”

“五六毛钱够了。我刚巧身边没有零钱。”

从顶里面的衣袋里弯弯曲曲送出去四毛银钱到李益泰手里:钱还是温热的。

“施贵你把我去打两毛钱高梁,切两毛板鸭子——你要选选,要好的。”——那四毛热暖的银钱又交到了施贵手里。

因为怕二姨母回来又得说他不该喝酒,他就躲到厨房里把酒灌进去。他一面想:施贵买的鸭子一定赚了钱。

李益泰爱喝酒的习惯是由于他父亲。父亲四十几岁时候讨个所谓姨太太生了他,  (他这位二姨母也是“偏室”扶“正”的)。老头非常高兴,把这儿子当神看待,认为他将来“了不起”:—面把英雄主义的教训搬出来,一面抱他到膝上,时时拿筷子醮着酒塞进他小嘴里。李益泰把这两种教育全接受了下来。可是他对他父亲很起反感:他想他家里的破产是老头不会当家的缘故。他所以在家乡无可生活到外面漂流找饭碗,都是父亲害的。虽然他自己认为前途无限,可有时也觉得未来有点渺茫,就常常痛哭起来——这多半是在酒后。

他没进过什么学校:老头儿不叫进。老头自己给他发蒙,给他念点圣贤之书——他认得几个字是从这里得来的。到十二三岁他就瞧不上老头儿,他知道他父亲除了是个诗人兼酒家以外,什么本领也没。诗可做得不坏,老头自己写自己:“自汉魏至国朝,有诗无不学。”李益泰不迷信老头了,把遗老教育还给了父亲,并且大声说:

“爹爹你也要看看这是什么世界。……你还在那里做梦哩。……还要把二妹裹脚。太糊涂了。……你要做遗老你自己去做你的遗老,再不要害我们儿女,儿女的事你不配管!……”

可是根深蒂固的英雄主义教育可到底没动摇,这好像很合上他李益泰的口胃。一觉得自己了不起,父亲就显得更懦弱更糊涂。于是他带了英雄本色任性起来。先是喝酒,每次喝总醉得醉蟹一样。把家里的鸡捉来杀,杀的方法是英雄地把鸡的脑袋砍下,痛痛快快。长得再大点就借了父亲的名字向亲友借钱,到别人家里去赌宝。有时候跑到邻县的熟人家去住,一连几个月不回家。老头儿虽有点伤心,可并不厉害:他有种解释: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益泰荒唐,没出息。他这样混下去,或者总有一天会得志的。”

十七岁就离开老头和故乡,在外面捞饭吃。他当过县公署的收发,连部里的特务长,布店店员,文书上士,小学校的书记,准尉司书。

“这么混下去怎么办呢,”他想。

他的才能老没机会施展。

“因为我不走时,还没到时候。运气一来,就对不起,老子总有一两手!……”

常常就找熟人算他的八字,看相。八字可并不坏,可是在后头:起码要等到三十五岁。

“等等罢,”李益泰安心地,“三十五岁!……”

在熟人面前,他难受起来:

“我这样一个人,干这样的小事情:真没面子……”

接着他幻想有个阔人认识了他,认为这李先生怀才不遇,就得跟他李益泰商量。

“我们那里少一个科长……”

或者:

“你愿意办厘金么?……”

再不然——

“有个中校缺,你先屈就屈就罢。……”

李益泰兴奋起来,遇见朋友们就抿抿嘴,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

“梁委员找了我去,问‘你现在怎样?’我说‘不瞒你说,我实在穷极了,’‘好,,他说,‘你莫性急。王委员要找个有能力的科长,我想你既没事,不如暂时屈就一下罢。’不过我还没决定,我觉得那里不大有出息,那里都是……”

而且每次这么叙述了,他定得制不住地要把自己去浸到酒精里。他还细细回想别人的表情——是不是在相信他的话。

“科长,科长……”

他并没去当这差使。

“呃,譬如现在辞了职了罢!……”

“我想过了,”遇见朋友的时候他说,  “王委员那里那个科长差使我决计不去干,那里太没什么意思,我倒愿意当个科员。……科长责任太重了,背不起。”

接着就得说点恋爱故事。譬如像今天路上遇见的两个女人,他就叙述他怎么跟,搭上几句话,那年青的回头一笑,轻轻地说一句:“礼拜三秀山公园。”他准会后悔地补足一下:

“啊呀,我青沿间地上午还是下午,几点钟。到礼拜三我只好一早就去,等她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