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的人生理想,颇得满清旗人的传统,老三点儿,就是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为了这老三点儿,旗人是要找钱来花。她没有找钱的能耐,却同意丈夫不择手段去找钱。现在西门德所说,完全和她意志相符,她怎的不高兴,所以从立刻起,她又高兴起来了。第二日,安静的过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点忍耐不住,吃过了早点,就向博士建议道:“老西,你到海棠溪去看看吧,也许亚杰今天会到的。”西门德道:“哪有那样快?装货的车子,就算一次不抛锚,也要三天半才能到海棠溪,电报发后,车子才能走。电报到了多久呢?太太。”她想着也是,就不催了。

可是到了第四日,她根据博士所说三天半的时间,认为这日下午,车子一定可到,两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门德明知这日下午,车子未必能到。可是太太却是实心实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话,也许会急出太太的病来。吃过午饭,就匆匆地走向海棠溪。到了这里,当然也就在停车地方,探视一番。虽是没有车子的踪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馆里,直坐到四点钟方才回家。还在山坡下老远的就看到太太倚着楼栏杆在张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语地摇着头道:“对付这位太太,真是没办法。”还只走到楼下呢,她老远的就向下喊着问道:“车子来了吗?”博士走上楼来,才笑道:“我说,你又不相信,让我白去候了半天。”太太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博士笑道:“这真是冤枉了,车子不来,我特别加快,也是无用。”她道:“我是说你答复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问你。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楼才答复我。”西门德耸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气我,你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吗?你既然去等车子,你就该多等一会儿,这么一大早的就回来,也许你刚刚一走,车子就到了。”博士看她是真生气,也就不敢再和她开玩笑了。

但今天这关虽已过去,料着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着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方才回家,这一天的工夫怎样经受得了。因之预先撒了个谎道:“到了明天,你可别忙呀!他们跑进出口的人,有个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纵然开到了,也要在离站几公里的地方停下车子来,挨到下午方才开到站头。所以我们要去接车子还是下午去。”太太道:“那是什么原故呢!”博士道:“就是这样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这个原则,我也没有去打听,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场习惯传染下来的。昆明照例上午无市。”西门太太自没有料到这是谎话,也就没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为知道车子不到站,却也照常过活。到了十一点钟,就催开饭,吃过饭,不到十二点钟,她已化妆换衣服,穿皮鞋,一切办得整齐了。问博士道:“今天我们不去接车子吗?”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点吗?”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点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亚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声“岂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好带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两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空言劝说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径直带她到海棠溪车站上来。短短的小镇市是几家酒饭馆、杂货店,马路上空荡荡的,倒不见有什么车辆进口。这一带有几爿进出口的联络站,亚杰那爿五金西药店,也有个不悬招牌的联络站。博士带着她到了那里,先问过了一遍,车子并没有到,话是当面问人的,当然她没有什么不信。先让她安下了这颗心,然后带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馆里,找一个临街的茶座坐了,而且还请她上座,让她面对了大街。这样过来任何一辆车子,她都可以看见了。

西门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为也是储奇门、都邮街这样的大街,又以为他们的联络站,也是个字号。殊不料这个码头上根本没有街,要走一两华里,才有一截市面,而问信的那个联络站,也是黄土墙矮房子,里面并无处可以落脚。这样博士引她来坐小茶馆,那就无可推辞了。小茶馆她是看见多了,也是觉得不堪领教,根本没有坐过。现在靠住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决没有在咖啡座上那样舒服。面前放着一盖碗沱茶,喝起来自没有龙井香片那个滋味,也没有红茶那个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点儿涩嘴。茶兑过一回开水,变成了陈葡萄酒的颜色。这是她自己甘愿来的,不便有所怨尤。却向博士笑道:“我在温公馆也喝过沱茶,可不是这个味道。”博士笑道:“什么东西能拿温公馆打比呢?狗吃三顿饭,也会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筹。他们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选的。温公馆里的沱茶,小茶馆里也有,那也不成其为温公馆了。”

西门德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位太太,这两天逼得我也太苦,我应当惩罚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馆,带着她顺了公路走去。罗家坝这一带,恰是穷山恶水,两边毫无树木的黄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带梯田的深谷。顺流着一条臭水沟,沟两边有些民房,不是夹壁小矮屋,就是草棚,还有些土馒头似的坟墓,乱堆着在对面黄土山头。博士道:“过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此外是没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走着这遍体露出骨头的公路,自不怎样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脚板有点儿挤夹难受,身子也就随着有点前仰后合,于是离开路中心,就在路边有干草皮的路边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惯抗战生活,在路边草地上坐一会子吧。等着空手回头滑竿,抬了你回去吧。”她倒真是有这点意思,但是她最不爱听人家说她无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样小看了我,这两年在重庆住家,你出门不是坐轿就是坐车,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远。”说着,她拔脚就向罗家坝走去,一口气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来的那家小茶馆,她无须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

西门德随后跟了来,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到茶馆门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两道眉毛一扬,笑道:“你看还是谁不行?博士点着头道:我不行就不行,我决不勉强充好汉。”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笑道:“太太,坐在这种地方等车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经了。休息一会子,我们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这个罪。”她笑道:“你以为我是勉强充好汉吗?”博士笑着没有把话再向下说。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说。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门太太便觉得不是像初次那样难喝,口渴了喝过半碗茶,再喝半碗,接连就兑上了两次开水。这样的枯坐了半小时,西门德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无聊,我们抬抬杠吧。她道:“这是什么话?”说着,一赌气站起来,借了这赌气的一个姿势,就走出了茶馆去。西门德赶快会了茶帐由后面跟着来,追到向黄桷垭的分路口上,几个抬滑竿的轿夫子,正围了她讲价钱。

西门德看到,脸上透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地挥着手道:“过去过去,我们不坐滑竿。”西门德淡淡地笑道:“还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几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她道:“我反正拚得你过,笑话,我走不回去?再走两遍我也不在乎。”西门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过江去一趟。”说着,果然立刻转身走去。她始而还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迟疑了一会子,约莫有五分钟,然后出了一笔高价的价钱,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门德不免在罗家坝兜上半个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博士心里暗喜,觉得不怕这位夫人难于对付,只要稍微肯用一点脑筋,那就胜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门德却痛快的多睡了两小时,不像过去两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来之后,自自在在地吸烟、喝茶、看报,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车子了。午饭以后,太太还是不提什么,西门德口里衔着雪茄,架了腿坐在沙发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里还有咖啡吧,熬一点喝可以吗?今天我的兴致很好,我想看几页书。”她道:“熬咖啡你喝可以的,可是你今天下午,总也应当到海棠溪去一趟呀。”西门德还没有答言,门外却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会来报到的。”随着这话,区亚杰走进了屋子来。他上身穿着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长脚青呢裤,不过周身都带了灰尘,脸上的健康颜色,也是浮出一片黄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种风尘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顶灰呢的鸭舌帽,见着主人翁夫妇各鞠了一个躬,很诚恳的执着晚辈晋见的礼节。

西门德立刻迎上前执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们接你三天都没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来了。”西门太太正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亚杰后面紧随着有一个跑码头的孩子,他将小扁担挑了一担东西进来。前面是两只火腿,另外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有许多大小纸包。后面是两篓广柑,也附着一个小篮子。这些东西在楼板上放下,亚杰掏钱将小孩子打发走了,才笑道:“这和押运的货无关,是我个人沿路买的一些土产,请博士和师母的。”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要出门坐飞机了,哪里带得了许多东西。”亚杰愕然的,望着问道:“你们要出门到哪里去呢?”她笑道:“我们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西门德皱了眉笑道:“这消息虽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这样太急,人家远道而来,还没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这消息,也不过因话答话罢了。”

博士不再和她辩论,一面叫佣工和亚杰送来茶水洗脸喝茶,一面陪他谈话。亚杰告诉他:一路都还顺利,只是过路的特别交际费,多用了一点,有帐可查。也就因为这样,路上没有什么留难,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个关口耽误个三五天。找了一点机会,昨日下午闯过来,今天上午九点多钟,就到了海棠溪。

西门太太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这就插嘴道:“亚杰,你只管要赶到码头,忌讳都不顾了吗?”亚杰道:“什么忌讳?我倒没有想到。”她道:“你们的规矩,不是在上午不许到站的吗?我还是昨天才知道这规矩的。”亚杰笑道:“没有这话。”博士只管向亚杰以目示意,要拦阻这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骗我的!”西门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后笑道:“虽然是撒谎,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说这话,也许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亚杰也向她欠着身子笑道:“要师母去接我,那真是不敢当。西门太太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是个性子急的人,听说有机会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可是你没有回来,我们这一笔帐没有了结,怎么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来,所以我就去接你。”亚杰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师母也不打个电报给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到码头去接我?”西门德道:“就是打个电报给你,你也不能不分昼夜的走。她未尝不晓得你自然会来,不去接你也并没有关系,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着你,她心里就可先安慰几小时。”亚杰笑道:“现在师母可以去筹备一切了,车子同货全到了,货也好脱手。只要我们不太贪图多得钱的话,很快就可以脱手。这个年头你还怕有货变不到钱吗?人家只怕是有钱买不到货。”西门太太便回转头来向博士道:“我们也不靠这一次发财,就靠了天,我想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卖了它吧。”西门德笑道。岂但是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少蚀几个钱的本,我也肯脱手。

亚杰倒吃了一惊,望着他道:“怎么回事?时局有什么急遽的变化吗?”博士笑道:“时局没有什么急遽变化,难道我们心理也没有什么急遽变化吗?我们现在急于要到香港去,不违背这个原则之下,我们是无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觉得把眉毛一扬,因道:“你老说这些俏皮话干什么?那么,你一个人到香港去,我不去!”她正坐着在喝茶,把茶杯放了下来,扑笃一声碰着茶几响,站起身来就向卧室里去了。

亚杰自知西门太太的个性,就不放在心上,向西门德报告了一番路程的经过,将昆明贵阳的购物价情形,也略说了一说,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交给博士。博士看了一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当年在中学里面当教员,哪里会有这样一番见识,我们走是走定了,我们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样?你令兄看到我们跑进出口,他也红了眼,要跟着我们学,你看怎么样?”亚杰笑道:“那也好。不过我也是青年,觉得大家都沉迷在见钱就挣的主义下不大妥当。亚英他为了生活,在郊外一度作小贩子,这是可以原谅的。现在家庭生活不会像以前困难,最好还是让他去学医,钱的方面,我可以帮助他。兄弟三人牺牲我一个人够了,他何必也要作这种游击商人去?西门老师该劝劝他。”西门德笑道:“劝他?能劝他的只一个黄青萍,可是她又走了,失恋的痛苦,让他更急于要去发一笔财,以便挣回这口气。他对于你很羡慕,他说你现在发了财,那朱小姐又时常的打听你的行踪,这一个对比让他……”亚杰摇着手道:“老师,我们谈生意经吧。现在我们就到海棠溪去,以便把货运过河来。”西门德道:“让它在堆栈里放几天吧。”西门太太却在隔壁房间里高声插嘴道:“对了,让它堆在货栈里过上一年吧。囤积居奇,怕不会再涨个十倍。真是报上说的发国难财的人,胃口越吃越大。”西门德听了不作声,向亚杰微微的一笑。两人都知道她急的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和她辩驳,只是继续的把生意经谈下去。

约莫有十来分钟,只见西门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齐的,手上拿着皮包走了出来。她站住了脚向博士伸着手道:“你刚才收下的货单子,交给我看看。”西门德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自然把那货单交出来。她接过单子,一句话没有说,打开皮包向里一塞,径自出门向楼下走去了。

博士这倒不能不有点诧异,立刻由后面跟着追出来,连连问道:“你这是干什么?那单子我要拿着和人去接洽事情哩。”她已走到楼下院子里了,回过头来道:“你不会让亚杰再给你抄上一张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说着话,越走越远,竟自出了大门。亚杰也追到楼栏杆边上来了,自觉得西门太太的行动有些出乎常轨,问道:“师母为什么突然走了?老师是心理学家,你难道还摸不着师母的脾气?”西门德站着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她到哪里去了?她是拿了那货单子,去见她们那一圈子里经济学大师温二奶奶。可是二奶奶拿了这货单,她会有什么办法,至多是告诉我们太太一些道听途说的行市,那是丝毫无补实际的。她想早点去香港,还得向我求教,卖掉这批货。别理她这精神病人。”亚杰想着也是并不介意,可是博士只猜着了这趋势的一半。

西门太太过了江,上车子就坐到温公馆,二奶奶正在小饭厅里吃午饭。恰好温五爷今日无事,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西门太太在饭厅外就叫道:“好几天没有吃温公馆的饭,赶上了这……”她一脚跨进门,只见是夫妻两人,并无第三人伴食的,笑着“哟”了一声,缩着脚未曾上前。温五爷立刻站起来笑道:“我们也是刚坐下,不嫌欠恭敬,就请上坐。”二奶奶笑道:“五爷也是极熟的人,你还避嫌吗?”西门太太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二位请用饭吧。五爷在家我正要请教,我在一边等着吧。我是吃过饭来的。”温氏夫妇谦让了一会,西门太太笑道:“五爷,我是你府上的常客,还会客气吗?我们这几天的中饭特别早,为了是吃过饭,好去海棠溪。”

温二奶奶便不勉强,让她在一旁坐着,笑道:“我早知道,你们还有一大批货,连着车子进来,现在是货也好,车子也好,全是畅销的,你们又要发一大笔财了。在重庆你忙着收钱进口袋吧,还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西门太太笑道:“我忙着到海棠溪接车子,干什么?不就盼着货物来了我好走吗?现在车子货全来了,我抢着卖了,就可以走了。五爷,你说我这话对吗!”她是面对了温五爷远远坐着的,就望了他笑着,希望有个答复。五爷并没有考虑,吃着饭点点头道:“那没有问题,你只要一松口,上午放出风去,下午就可以卖光。”西门太太道:“真的吗?我很愿意速战速决。只要能挣几个钱,什么我们都卖了它。你看这是我们一张货物单子。”说着就打开皮包,将那张单子递了过去。

温五爷把那张单子放在桌沿上,自捧了碗吃饭,将单子一行行的看下去。看了几行,他脸上似乎有点惊异的样子,手捧了碗筷,呆着不曾动作,口里却轻轻的“啊”了一声。西门太太笑问道:“东西都是好销的吗?”温五爷向她点着头道:“凡是抢运进来的货,当然都是后方所缺乏的东西,但究竟时间是生意经的第一因素。”他说了这样一句含混的话,西门太太却是不解,望了他还不曾再问呢,他笑道:“你让我详细把单子看看。”

西门太太看他那样子,又像有点愿承受这些货,这倒心里大喜。她想温五爷是银钱上极有调动手法的人,只要他肯承受下来,马上就可以得着钱坐飞机了。于是很安静地坐着等他们吃饭。饭后温五爷接过女佣人送上的热手巾把,一面擦着脸,一面向她点着头道:“请到隔壁客厅里坐。”西门太太看他这样子,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郑重似的,也许他会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便随着他走过来。温五爷说了声请坐,先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架起腿来把那张货单子由衣袋掏出来,又重新的看着。西门太太倒没有留意,是什么时候,在吃饭之间,他已把单子揣到身上来了。穿着青蓝标准布的青年大娘,衣服外罩着白围裙,双手洗得雪白,给男主人送上一只黄色彩花瓷杯,里面是精致的香茶。随后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温五爷取了一支在手,咬去烟头,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来擦着火,给主人点烟。

西门太太虽常在温公馆来往,可是很少和他在一处周旋,见他当了太太的面,这样享受,却是第一次。这位大娘,皮肤虽不怎样白嫩,倒也五官端正,立刻生了个念头,自己对于丈夫就不能这样的大方。西门德以博士的身份,为了养家,只好去和市侩为伍,那倒是委屈了他了。她只顾暗想,却忘了理会主人,忽然听得他叫了声“西门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他时,见他左手夹了雪茄,在茶几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右手捧了货单子沉吟的看着,问道:“西门先生把这些东西,都定下了价钱吗?”西门太太道:“没有,他也是刚刚看见单子,还没有一样一样的去打听行市呢。”温五爷道:“那么,西门太太拿这单子来,也是打听行市的了。”她笑道:“我没有那本领,可以去满街问行市,我的原意就是托二奶奶转问五爷,这些东西有人要没有?不想来得正巧,就遇到了五爷。五爷刚才说是不成问题,说出话去就有人要,我高兴的不得了。可是现在看五爷的情形,又像是还有点问题。”温五爷吸了一口雪茄,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西门太太知道,我一班朋友们里面,也有吸收进口货的。但我自己对这个没有兴趣,我知道有人要,但不晓得人家出什么价钱。要据西门太太说,只要能挣几个钱就脱手,这话就好办,现在作生意的人,都是知己知彼的,岂能不把买货人的利益打出来?你肯少收利益,他们自然乐于接受。”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忘其所以的站了起来,两手抱了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那就好极了,一切拜托五爷。”说到这里,二奶奶也走过来了。她手里端了一杯茶,一面走着一面喝,笑问道:“为什么你先生的事,要你这样的努力?”西门太太笑答道:“还不是那句话,卖掉这些牵手牵脚的东西,我们好到香港玩玩去呀。”温五爷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她道:“虽然如此,这事最好能请博士作了数目上的决定。我才好向他方面接洽。其次,这些货不能恰好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完全接受,必得加以挑选。可是为了符合西门太太的要求,我不妨找一个大手笔的人完全承受下来,只是完全承受,人家就把挑选的权利牺牲了。恐怕在价目上要有个折扣……”

西门太太还是站着的,这就继续抱着拳头拱了两下,抢着拦住了道:“拜托拜托。这一切都好说。”温五爷看到她站着,也不能不站立起来,笑道:“要像西门太太这样速战速决的办法,那只能在利益上看薄一点,反正不会蚀本。不过最好能请西门博士过江的时候和我谈谈。”西门太太伸手轻轻地拍了两拍胸脯道:“不要紧,我可以全权办理,不信请你问一问二奶奶。我这话是可以负责的。”说着,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笑道:“请问你们太太,我的话,我们那位博士,倒是不能怎样反对。”二奶奶笑道:“是的是的,西门先生乃是标准丈夫,谁都像我这位五爷,遇事都别扭,为了教他怎样作标准丈夫,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谈谈。”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不问是玩笑是真话,反正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因笑道:“好的,今天我回去,明天一大早让他到公馆里来拜访五爷。”温五爷道:“我一定在家里候教,倒不一定要一大早,九十点钟也可以,我会吩咐厨房里作几样可口的菜,请西门先生来吃顿便饭。”西门太太道:“不必客气,还是让他一大早来。”说着,偏头想了一想,接着道:“再不就让他今天晚上来吧,我马上回去。五爷今天晚上在家吗?”

二奶奶笑道:“假使博士今天晚上能来的话,我为着让他受点良好的教训,一定教他在家里等着。”温五爷也在这时感到了高兴,向二奶奶鞠了半个躬,深深地说了个“是”字。西门太太道:“好的,就是这样办,回去我通知他,让他今晚七点钟来。”她说着,把放在饭厅里的大衣穿起,手里夹着皮包,就有个要走的样子。

二奶奶笑道:“也不忙在这一会子,老远的跑了来,你也应当休息休息。要不,下午我们去看场电影,你再回家,还是请你两口子,明天到我这里来吃午饭吧。”西门太太道:“看电影改为明天吧。”说着,她已向外走去。刚刚跨过大客厅的走廊,又回身向里走,笑道:“我还得问五爷一句话。”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会帮你一个忙的。”西门太太并不理会这个保证,直走到小客厅里来,见五爷正向内室方面走,便笑道:“对不起,我还要问一句话。”温五爷见她急步地走回来,倒有点愕然,望着她等她问话。她笑道:“五爷,你能再帮一点忙,可以请买主给我们在香港划款吗?若能够让我们在香港拿钱,我们在价钱上可以再让步一点。”

温五爷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初次让步是个什么数目字,觉得她这个说法有点平空而来。更也没想到她急于回来问的是这样一句话,笑道:“那也许可以办到,但我没有把握。”西门太太凝神了一会,悬起一只右脚将皮鞋尖在地板上点了一阵,随后笑道:“只要五爷说出‘也许’两个字,那就是有办法的,好好好,我去把话告诉老德,他一定会来的。”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主人夫妇全在后面送她,她都没有加以理会,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见到博士的面,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连坐车坐轿过轮渡,不到一小时她把这旅程抢着过去了。赶到家里,在楼下就笑嘻嘻地叫了一声“老德”。“老德”这个称呼,向来是她对博士一种欣喜的称谓。她今天在温公馆看到五爷的享受,对于博士之未能享受,引起一种同情心,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张速战速决,也觉得非给他些好感不可。所以她这样的喊着欣喜之词,打算一直的把所见所闻告诉他,更给予他一些温暖。料着博士听到这一声“老德”,一定是会迎到楼梯口上来的。然而不然,喊出去之后,一点反响没有。她心想博士一定因为自己早晨当亚杰的面发脾气,使他太难堪了,所以任她怎样喊叫,也不理她。这是自己过分了,也许他还生着气呢。便笑着走上楼来,在楼廊上笑道:“老德,你别误会,我出去没有打你的招呼,那是像亚杰一样,不声不响的给你办好一件事,让你惊异一下子。你猜怎么着,这件事……”她说着话,先走进半充客室、半充书房的屋子,没有人,便向外高叫着刘嫂。女佣人进来了,西门太太问道:“先生不在家吗?房门都没有锁,怎么回事?”刘嫂道:“先生和区先生说话,说了很久,大概是到河边去了。他没有吩咐我锁门。”西门太太道:“去了好久呢?”刘嫂道:“不到一点钟。”她一想,大概是上江边去了,要不然,他也不会不锁门,于是斟了一杯茶坐在书房里等着。

可是由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由一小时到两小时,看看天色快黑了,而西门博士还不曾回来。她时而在屋子里坐着发闷,时而站在楼廊上靠了栏杆眺望,可是博士始终没有消息。她口里不住的骂着“岂有此理!”她心想原约着温五爷,今晚七时会面,耽误到现在,这个约会是不能实行了。她急了一下午,不免影响到她的胃神经,因之她晚饭也不曾吃,就上床睡觉去了。朦胧中倒是听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说话的声音,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将长衣披在身上,扶了房门就冲将出来。博士看了她披了头发,满脸凶气,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不曾开口呢,她就瞪了眼道:“你是无处不和我捣乱,这样的日子,叫人活不下去了,我们只有拆开各干各的!”博士望了她道:“什么事你又大发神经?”她将手一拍桌子,咯的一响,把桌上的茶壶茶杯都震动了,喝道:“你才大发神经呢!房门也不锁就走了,让我等你这一下午。”博士道:“就是为这个事吗?刘嫂是我们所信任的,有时候不都是教她给锁门吗?”她一直冲到博士面前来,挺了胸道:“我不为的是这个。我为着替你们销货,特意跑过江去,把主顾都接洽好了,约了今天晚上七点钟作最后决定。你看,这时候才回来,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真是可惜。”说着,把脚连连的在楼板上顿了两下。

博士虽看到她这样着急,可是对她所说的还是莫名其妙,因道:“你没头没脑的生我的气,我始终是不知道原由何在,你别忙,穿好了衣服,慢慢地告诉我。天气凉,别冻着,若是生了病,那会耽误到香港去的行程的。”这两句话倒是她听得进的,就扣起衣服,再加上一件大衣,坐在书房里,把和温五爷所说的话告诉了博士。他笑道:“原来如此。就是我们明天早上去,也不算晚呀。这又不是坐公共汽车,抢着买前面几张票。”她道:“难道我这么大人说话不算话吗?约好了今天七点钟……”博士想到和她辩论,是毫无用处的,便陪着笑脸道:“我已经误了你的约会,就是你发我一阵子气,那也无补于事,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特访温先生就是。再就生意经说,我们今天不去也好,免得他揣测我们除了他就没有法子销货。”西门太太道:“你这才是胡说呢!人家为了我去相求,无条件帮忙。他要经营的是几千万几万万的大买卖,你这点东西,他根本不看在眼里。你还以为他要贪你的便宜呢。”博士实在也想得着一点休息,就忍受了她几句骂,没有多说。而太太还是顾虑到今天失了约,怕明天早上过江,温先生不会等候,一宿都不曾安心。

到了次日七点多钟,就催着博士起来,他虽明知是太早,料到一推诿,就要引起夫人的不快,终于在九点钟就到了温公馆。西门太太向佣人一打听,五爷还不曾出门,心里才放下了一块石头。由于她之内外奔走,引着博士在小客厅里和温五爷相见,大家谦虚了几句。主人说佩服客人的学问,客人又多谢太太常在此打搅。随后又谈点时局情形。西门太太坐在一边旁听,倒忍不住了,便插嘴道:“五爷,关于昨日所说那批货的事,我们在家里商量过了,为了免除麻烦,若有人承受,我们一齐卖了它。”五爷便向博士笑道:“环境逼得你们读书种子,也不能不讲生意经,这实在是可叹息的事。自然,你们书生就不愿意像市侩一样颠斤播两,兄弟也曾代问过几个朋友,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博士给我一个概括的数目字,我就可以在最短期内答复。”西门太太不等丈夫开口,她又在旁边插了一句“好极了。”博士笑道:“那一切有劳温先生帮忙。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的,那单子是朋友开给我看的,把车子也开在里面。这车子是替一家机关代办的,车子不在其内。”温五爷听了这话,脸上表示了失望,轻轻地“哦”了一声。西门太太道:“这里面我们自己有三辆车子,可以卖的。”

温五爷听她说着,倒觉得这位太太是过分的将就,成了北方巴结人的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一个卖主这样的将就主顾,作主顾的再要挑剔,那便有点过分苛求,便笑向西门德道:“我虽是个中间人,但是必须问得清清楚楚的,方好和对方接洽,当然一般上饭馆子里吃饭的人,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买了去。”西门德笑了一笑,还没有开口,他太太又抢着接嘴道:“我们等于一家饭馆子出倒,不但是筷子碗,连锅灶我们都是愿意倒出去的。”五爷觉得她的发急,真有些情见乎词,也就随着哈哈大笑。

所幸这个时候,二奶奶也漱洗化妆已毕,出来见客,大家周旋一阵,把这话暂时搁置了。要不然,博士坐在这里,真有点啼笑皆非,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大家继续商谈,结果温五爷就约着西门夫妇当天晚餐,就在那个时候先作一个答复。西门德无所谓,他太太却十分的满意。临别的时候,还向主人再作一个让步的伏笔,她道:“只要是五爷和我们计划的,一切都好商量。”主人把话放在心里,脸上也就只是表示一点笑容。

他们约的是六点半钟晚餐,温五爷到六点钟才回家,来到了内室,见着太太,先问请客的菜都预备好了没有。二奶奶道:“这个不用你烦心,不过你答应西门夫妇,今天给人家一个答复,我倒疑心你未必就找着那一个适当的主顾。”温五爷见屋子里并没有第三个人,低声笑道:“我哪里就那样下三滥,给他夫妻去当跑街。”二奶奶原是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脸,“呀”了一声道:“你可别开玩笑,那西门太太真是求佛求一尊,你若是完全把她所托的事打消,她大大的失望之下,会急出病来的。她虽然有点神经,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平常和我跑腿很多,可不能闹着玩,我不愿对不起人家。”五爷笑道:“你放心,我不能开罪你的好朋友。我已经给她找着主顾了。她倒店就有人顶她这个店开,那还不行吗?”二奶奶道:“据你说,你又没有和他们去兜揽,那承受的是谁呢?”五爷笑道:“不用得兜揽,现成的一个坐庄客人收下。此人非他,就是区区。”他说着,用右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二奶奶笑道:“怪不得了,我看你见了她那货单子,见神见鬼的做出各种表情。”五爷笑道:“我本来不一定要买她的,我看这位太太要急于跑香港,恨不得把这些货一脚踢出去。我若不要,也不过好了别人发一笔小财。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就收下来吧。反正天公地道,我也让她弄几文。话放在你心里,回头见机行事吧。”二奶奶知道他决不会吃亏,自也不必多问了。

到了六点半钟,西门德夫妇按着时间双双的到了。温氏夫妇在客厅里见着,先是满面笑容,这第一个印象给西门太太就很好,她今天也是特别的亲热,走向前双手握了二奶奶的手,连连地摇撼了几下,笑道:“一直打搅着,今天又要特别打搅了。”二奶奶知道她是个急性的人,不等她开口便笑道:“我们总算不负朋友所托,一切都接洽好了,款子由我们负责。你在重庆要也好,你在香港要也好,随时可以支用。”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向博士笑道:“那太好了,真应当谢谢温五爷。不说别的,这省掉我们多少事呢。”西门德听说这事如此容易解决,也有点诧异。在温先生还没有宣布价钱多少,先就向人家道谢,似乎也欠着考虑。可是太太已经这样说了,又不便置之不理,便握着温五爷的手道:“一切都烦神了。”

大家坐下来,主人夫妇感到发了一笔小财喜,自是高兴。西门太太速战速决的计划成功了,也是满身轻松。博士虽不见得有别人那般高兴,可是也没有什么相反的情绪。因之,大家谈得很融洽。到了向饭厅吃饭的时候,一切饮食品都是特殊而珍贵的,博士也就感到主人这番招待,决非出于敷衍。关于货物所谈的价钱,连考虑的态度,也不便发表出来,因为凡是主人所说的话,西门太太是满口子的说好,实在不容许他另外还说什么话。饭后,温五爷特别客气,把自己的座车将二人送到江边。

西门夫妇回到家里,博士如释重负,以为可不受太太的逼迫了。可是太太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出来了,她说现在货脱了手了,还有两件事你得赶快去办,第一件事把车子交给虞先生,不要放久了,车子出什么毛病,会脱不了手。第二件事,应当去见陆先生,把飞机票子把握到手。西门德大为后悔,大不该告诉太太有这个到香港去的机会,被她逼得坐立不安。事已至此,争执也是徒劳唇舌,只有把她送到香港去了再说。因之他没有驳回太太的话,次日一早就过江向虞先生办公处打听,恰好是虞先生下乡探望老太爷去了,他想着这笔买卖,是老太爷介绍的买卖成功了,下乡去看看老太爷,就说现在算是这趟路没有白跑,可以提几万元作为工读学校资金。当然数目太少,还要跑两三趟,这样作法,虽不十分周到,颇也能自圆其说。顺便将车辆的事接洽一下,倒也一功两德。他出了那办公处,看着表还只十点钟,赶上午的班车,还来得及,于是就直奔汽车站。

到了下午四点钟,博士回家向太太报告一切进行顺利,收拾行李,准备上香港吧。西门太太所盼望着到世外桃源的机会,终于来到,也是喜欢得乐不可支。不过到了第二天,却有点小小的扫兴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