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话的女人,是亚英堂姐妹林太太区二小姐。后面跟着一位穿长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却是他父亲。西门太太“哟”了一声道:“老太爷来了,这是稀客呀!”老太爷将头上的呢帽子取下来,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拿了手绢,不住的去擦抹头上的汗珠。亚英老远看到父亲还有些气喘喘的,必是过江来上这个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楼来,直跑到院子里来迎着父亲。笑问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进城来的?”老太爷老早地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总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微微地摇撼着头道:“你这个孩子。哎,你这个孩子。”博士也迎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也没有雇乘轿子,上山来,请上楼休息休息吧。”老太爷和博士握了手,摇着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仍断章取义的就只说了这七个字。博士自觉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这感慨由何而来了,并很恭敬地将客人引到楼上客室里来。老太爷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点头说:“这地方很好。”主人主妇忙着招待茶烟,用人们却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饭菜。二小姐和老太爷虽是匆匆而来,但他们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门太太却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问道:“你们是找亚英来的吧?”她答道:“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们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现在他既在这里,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西门德听了这一篇话,那就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的了。于是向老太爷点着头笑道:“好在是极熟的人,大概说一句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是不嫌怠慢的,先请吃便饭吧。”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几自没有把爬上山坡的这口气和缓过来,因此也是默然的没说什么。主人一请,他就将手巾擦着汗,缓缓地站了起来,笑道:“饭倒是不想吃,请再给我一点开水。”

亚英这已料着父亲是追寻自己来了,但为什么这样焦急的追寻有点不明白。而老人家这样惊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边呆了,说不出话来。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热的鸡汤。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同着主人入席吃饭。在饭桌上,西门太太就问着:“为什么老伯不坐轿子上来。”老太爷笑道:“我那一会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俪晤面一谈,也就忘了坐轿子了。”她偏着头向二小姐道:“为什么这样急呢?”她笑答道:“说起来是一件笑话,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妨说出来。是青萍离开重庆的第二天,我曾写一封信给老伯。同时,这天报上登了一条新闻说有个西服男子投江自杀,原因大概是为了失恋。这两件事,本来不能混为一谈。可是就凭我们这位博古通今的老伯大人竟认为这个投江的西服男子就是他。”说着,将筷子尖向亚英点了几点。西门德笑道:“可能的,这在心理学上是极可能的。这种错觉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随时都可以发生的。”西门太太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作人还是要讲一点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样挂心他的儿女。”亚英只是微笑着吃饭,却没有说什么。西门德因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亚英和青萍订婚的那个时候,我们却撞着去吃了一顿,答应和他们作个见证人。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变得很坏。我们虽没有那个力量,可以让这个局面好转,可也不能让他们再坏。老太爷,你一见面,说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让我受着很大的感动。我一定劝亚英去创造事业,把这个女子丢开,他也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就为了女人抛弃他而自杀。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还没有说出来,老太爷就来了。实不相瞒,陆神洲现在有一件文化事业,委托我办,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庆许多不能结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于是把要运西书到重庆来译的话说了一遍。

这件事自是搔着区老先生的痒处,连声称赞。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经过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飞到重庆来。现在看到大家不断地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西门太太吃得很高兴,夹着红烧鸡块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来热气腾腾一碗萝卜丝鲜鱼汤。自西门德发了洋财回家,她神经虽然有些失常,而每顿饭菜肴总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带她上香港去的消息,这顿饭更是吃得酣畅淋漓。这时她一口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们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个伴了。在重庆大轰炸之下,没有炸死,是白捡着的一条命,应该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阵。纵然香港有问题,反正捡来……”西门德皱了眉,望着她拦住了道:“得了得了,虽然我们是不讲迷信的,可是凭了你这个思想出发点去香港,那也怪扫兴的吧?”她笑道:“怎么怪扫兴,人要是想通了才肯尽情去找娱乐。”老太爷也曾听说自博士弄了一票钱回来,他太太颇有点神经失常。北方人形容穷人发财的话,“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观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这就连带想着,博士若是带到香港去,那真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不幸的事情。立时也没有说什么,很愿开导开导她。

饭后,西门德留着区老先生长谈,没有让父子渡江。他自也乐意留下。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满天的云雾下面,西边透出一片红霞,落山的太阳,带了七八分病态,将那鸡子黄的阳光,偷偷看着山城的两岸。博士就邀着他父子们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他们这庄屋后面,就是小条石板铺的人行道。因为这里私有别墅多,不断的有着竹和树林,那石板路顺着高山布的岗,在树竹阴里叠着坡子,曲折前进,颇也有趣。区老太爷,扶着手杖,走了一二十分钟,远远看到这条路,伸入一个山垭里去,便在大黄桷树下,一个小山神庙的石台上坐着。笑道:“再向前走,可不可能安步当车了。”西门德道:“在没有开公路以前,川东一带恐怕根本就没有车子,当车不当车,那是说不上的。在四川,散步这乐趣,倒是有相当的限制。作个短程旅行,像我们这种腰腿欠缺功夫的人,就要坐轿子,旅行坐轿子,却又减少兴趣,所以我也很少下乡。”老太爷道:不过根据人道说,坐轿子是不应该的事。中国普遍的用人力拉车抬轿,是民族一种耻辱。我们也是见惯不怪。假如在欧美,人抬着轿子,椅子上又坐着人,这样的招摇过市一下,那还了得?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发明家发明的,把人当牛马来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西门德道:“老先生也没有考证轿子是什么人发明的吗?”他道:“是什么人发明的,我还不知道。不过轿子的历史可远,在《晋书》上就有肩舆这个名称,肩舆就是轿子了。有人说,中国没有农奴制度。我想在井田制度以前,应当是有类似农奴制度存在的。你只看春秋战国时代士大夫之家,还蓄有大批家童,这可能是农奴制度的遗风。主人对于农奴,当然为所欲为,利用牲口代步,如爬山走小街巷之时,有时会感到不方便的,他们就找农奴来抬了上去的车子,普通叫着舆,即是肩舆,最古的肩舆,可能就是把车子用人抬着。因此我疑心最古用轿子,会是在两汉。不过在史书上,东晋之时,士大夫还普遍的坐牛车,轿子不会普通使用的。”西门德抱拳头连拱了两下,笑道:“领教良多,你老先生对于轿子,根本就认为是一种对付奴隶的残酷制度,怪不得不肯坐轿子了,大概,人力车也不大坐吧?我很少见你老先生坐着人力车。你老先生自不失是儒家一分子。看你这种行为,又有点近乎佛家了。”老先生一谈到学问,他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感到兴趣的。于是手摸了两下嘴唇上的短桩胡子,微笑道:“这根本谈不上什么家。由布尔什维克到天主教,谁没有人道主义呀!我们是有知识的人类,就不能不提倡废除这种以人力代替牛马的劳动。有人说,这是一个社会问题,大家不坐轿,不坐车,轿夫车夫会感到失业。这是因噎废食的老生常谈。在‘五四’时代,那些文化运动的先知先觉,就这样说过了。有力气,在什么地方也可以找一碗苦饭吃。我不信大家不坐轿、不坐车,轿夫车夫就会失业。广大的农村,哪会就容纳不下这批人?这自然是消极的说法,若是有一个有用的政府,利用这些人力,垦荒、开渠、筑路,什么大业不能举?尤其现在打仗的时候,大家喊着节省人力。大后方把这大批壮丁,作为伺候有钱人的牛马,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大后方的轿夫车夫,我想足够组织十个师的。你又说了,这些人拉去当兵,他们的家会失了倚靠。请问,在前方打仗的那几百万士兵,人家都是没有家的吗?浪费人力好像是一个问题,怎样顾全抗属,那好像又是一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统而言之,我们没有把人力当人力,也没有把人当人。”老先生说得高兴,不觉把声调放高了,连过路的人都站住了脚来听,远远地站有六七个人。老先生说着告了一段落,看到面前站了这些人,这就站起身来,笑着一点头道:“各位请便,我们是闲聊天,并不是露天演说。回头警察来了,有点致干未便。”那些人微笑着,还没有走开,一乘空滑竿,由人后面冲过来。这山城的一切力夫,照例是不招呼前面引人让路的,下江人感到了不惯。尤其是北方人走路喊着你啦借光,对于这种不礼貌冒失的行为,不肯饶恕。这行人里面,正有一个北方人被轿杠撞了一下肩膀,便回转脸来,向那轿夫瞪了一眼道:“这里一位老先生,正在和你们叫屈呢。看你这个样子,让你抬轿,简直不屈。”轿夫看这人穿一套深灰布短衣,也并非有地位的人,便站住了脚瞪了眼道:“你吼啥子?好狗不挡路!”这个北方人急了,红了脸,身子向前一扑,正待发作,滑竿后面挤出一个穿青呢中山服的人,他半鞠着躬,赔了笑道:“对不住,他们无知识的人,不会说话,请不要见怪。”老太爷正感到这人说话有礼,那人却又打了个哈哈,向前半鞠着躬笑道:“原来是老太爷和二先生,今天有工夫过河来耍耍。”老太爷听他说话,才想起了他是杨老幺,便笑道:“杨老板,几个月不见,你又发福了,听说你的事业很发达呀!”杨老幺对眼前所有的人都鞠着躬,看他那套中山服,竟是法兰绒的,穿得却也干净,只是每个袋子里都盛鼓鼓的,胸前上下左右,鼓起了四块,鞠起躬来,四个袋子同时哆嗦,颇不雅观。他的两只手垂下去的时候,齐伸着手指,有个立正姿势似乎也太严肃,而又自然。他行过礼,脸上满是笑容道:“托各位的洪福,总算不错,不过现在的生意,也是不好做。”他笑脸上眉毛紧皱,带上一些愁容。杨老幺竟也学会了商人应酬的这一套。亚英道:“听说你在对岸有一所农场,做得很好。”杨老幺笑道:“也没得啥子好,我们外行喀,我后天还要来。老太爷后天还在这里吗?请到我们农场里耍耍。没得啥子请客,请吃烟肉,要不要得?”老太爷笑道:“我明天回去了。再图后会罢。”杨老幺面色正了一正道:“老太爷我是诚意呦。你若是肯赏光,我今天就不过河,请今天晚上到我农场里宵夜,明天早上下山。房子不大好,老式房子,被盖是干净的。”老太爷拱手道:“不必了!我和这里西门先生还有话讲。”杨老幺道:“不用爬坡喀,我有轿子接送。我在大先生面前说过多次,老太爷是我杨老幺的恩人,我一辈子不忘记。”老太爷拱着手道:“兄台,言重言重,我父子扰过你多次了。我真是无以为报。明天过江,我到贵号里来奉看。”杨老幺对他父子各看了一看道:“朗格说,我就不敢当,我明天请老太爷吃中午。”老太爷连说定来奉看。杨老幺回转身来向亚英道:“请二先生陪老太爷来。硬是要来。十二点钟以前,我在号里等。”他父子全答应了他才再一一鞠躬而退。

西门德看得呆了,等他走远,问道:“这是什么人?请客的态度,真是诚恳。”老太爷笑道:“这个人你该认得。但是今日你相见之下,面目全非,不说破,你也是不会认识的。”说到这里,他看看谈话的地方,行人都已散开,这就笑道:“都是你所猜不出来的,他就是我们刚才所讨论着的人物。”西门德一点也不感觉稀奇,因淡淡地笑道:“那是我自然知道的。那轿夫惹了祸,他会上前来排解着,当然是一位有轿阶级。”亚英笑道:“若果如此,这还值得特地和博士提出来吗?几个月前,他和那抬滑竿的一样,也许他就抬过博士。”西门德向亚英看看,又向老太爷看看。老先生微笑着点点头道:“所奇就在此,一点不假。”博士摸摸耳朵笑道:“这就很神秘了,我愿闻其详。”亚英因把杨老幺的履历,略说了一遍。西门德道:“那么,他由抬轿变成坐轿,不过是承受了一笔巨大的遗产,在欧美,那是十分平常的事情。”老太爷道:“但就这位杨老板而论,究竟是战争之赐。原来他所继承的一点遗产,不过是一些荒山。他继承之后,第一片荒山,紧邻着新辟的工厂区,人家继续地抢着买。第二片荒山,一边紧靠了疏散区,一边环抱着公路。两片荒山都成了金矿。他不是说从农场上来吗?原来是几间破屋,一片荒地,授产给他的这个叔叔,受了人家的指示,改为农场。始而也不过是个扩大的糟坊,酿几十担米的酒,养几头猪。山上种些树秧子。树没有长上一尺,地皮的价钱,高过了一丈。到了他手上,简直不必出什么东西,这地皮自己就放在那里日新月异了。这若是在战前,一个穷人,承继两片荒山的遗产,至多是可以让他不抬轿。若说就这样养起轿班来,不分昼夜抬着,那未免是个梦想吧?”西门德在这石板路上来回的溜着步子,把老太爷的话听下去。这就突然站住了脚,昂起头来,向天上望着叹了一口气道:“战争真是改变宇宙的东西。多少抬轿的变成坐轿,又有多少坐轿变成抬轿。”亚英笑道:“博士慨乎言之。不过坐轿变成抬轿的,怕不多。因为坐惯了轿子的人,必定手无缚鸡之力。他穷得讨饭,对于卖这份牛马力气恐怕有点不可能。”博士还是在石板路上来往的闲踱着步子。他笑道:“你把这句话,太着实的看了。何必要真的去抬轿?而且那样抬轿,不过是让坐轿的人,少走两步路而已,贡献也并不大。我所说的抬轿的人,是抬人家成名,抬人家得利,抬人家走上名利之道。”老太爷笑道:“这又何必战时,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被人抬的还不是抬人。”西门德在路上来回地走着,默然了有两三分钟,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随后笑道:“老太爷,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慢慢谈谈这一问题吧。”老太爷看他的情形,似乎这里面,藏着一个问题。因道:“博士还有什么感慨吗?我觉着我们这两家老邻居,今昔相比,可以踌躇满志了。我是个很知足的人。”说着话,三个人慢步向原路走回来。博士在前引路,笑道:“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知足的人?近来我那位夫人有点儿精神失常。我也就感到生活环境变得太快,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我们教书的人,原来真少和人抬轿,偶然抬一抬校长或院长,自己都有点勉强。于今就不行了。”亚英笑道:“那么,博士是说这回到香港去,是给陆先生抬轿?”他笑道:“同时,也是给太太抬轿呀。太太在重庆住得腻了,要想到世外桃源去玩玩,我得抬她一肩。”老先生笑道:“若把和太太服务,都列入抬轿之列,那就人生在世,无往而不抬轿了。”西门德笑道:“可是这抬轿是个乐子。所有天下的男子,都愿和女人抬轿的,你看许多名女伶与交际花之类,不都是男子抬起来的吗?”他说这话时,还特意回转头来,向走在最后的亚英看了一眼。亚英怕他跟着向下开玩笑,只是偏过头去,不敢向他正视。西门德微笑着会意,也就默然的在前走。大家顺了石板路走,未曾分途走向西门寓所。不大介意的,却踏上了江边一条小街。因为是接近过江渡口所在,店铺相当热闹。巷口一家吊楼茶馆,闹哄哄的坐着茶客。因为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西门德不免停脚向里张望了一下。他原无意寻找那一个人,却在这时有人高声喊着老师,随声在茶座丛中,站了起来。大家看时,是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博士向他点了点头,他迎着走到屋檐下来,又向老太爷鞠了半个躬,称声老先生。老先生问他贵姓时,西门德道:“他叫李大成,到府上去过的呀!”这李大成三个字,却由亚英耳朵里直打入心坎里去,原来就是他,他不就是在江边卖橘柑的小孩子吗?顺了这个念头,向他再检查一遍。见他身穿淡青带暗条纹的西服,里面是米色的毛织背心,拴了紫色白条领带,手指上还带了一枚金戒指呢。一个卖橘柑的小贩,哪里来的这一身阔绰?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买衣物这件事上去。他心里一阵难过,把西门德和他谈的话全没有听到。及至自己醒悟过来,前面两个人,已走开好几丈远了。李大成呢,也走回了茶座。

他站着想了一想,也就跟着走进茶馆来。李大成占着的这个茶座恰好并没有他人,他径直的走向这里。李大成见了他,立刻站起来点头,脸可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亚英看他这情形,心里明白了问题的一半。但看他踌躇不安,却又不忍给予他难堪,便微微地点头道:“你认得我吗?”他道:“你是区二先生。”那声音非常之低微。亚英笑道:“没事,我不过和你谈谈。我找你两三天了。坐着,坐着。”于是两人对面坐下。

李大成大叫着泡茶来,表示一番敬客的样子。亚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和你为难之处,只是要向你打听消息!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里得的消息,说她坐飞机走了。”亚英道:“难道说,事先没有告诉你一句,临走你也不知道?”李大成道:“她临走的那几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说是忙得很,并没有工夫和我在一处,叫我回南岸等着她。她会过江来找我。过了两天,我到城里去才知道她走了。”亚英道:“奇怪,她竟没有给你一封信?”

说时,茶房送了茶碗来,李大成叫他拿一包好香烟来。亚英望了他,见他面上的红晕,并没有退下,两眼不定神,满带了恐惧的意味。因摇摇头笑道:“不要害怕,我也犯不上和你为难,我们都是抬轿的。”李大成默然,挑选面前一堆残剩的葵花子,送到嘴里去咀嚼。茶房送着香烟火柴来了,他抽了一支敬客,并代擦着火柴,起身给客点烟。他自己虽然坐下,并不吸烟。亚英越发就不忍把言语逼他了。因吸着烟沉思了一下,和缓着颜色笑道:“你当然知道她和我订了婚。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小兄弟,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李大成听到这里,脸越发的红了,红晕直涨到耳朵根下去。他低声道:“不,不!我决没有沾二先生的便宜。她和我原是早已订婚了的。”说着,他举起手来,将那金戒指向亚英照了一照。亚英道:“什么?你们也已经订了婚的?”说着,睁眼望了他的脸色。他脸色正了一正,似乎觉得理直气壮一点,因道:“订婚很久了。不过她不许我告诉人。”亚英道:“你为什么和她订婚……”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自己立刻也就觉得荒唐。他又为什么不和青萍订婚?姓区的为什么可以问这一句话?男女之间,到了那个程度,自然要订婚,订婚上面,根本没有为什么。有之,就是要结婚了。

他这样一个感想跟着一个感想联想下来,竟是情不自禁的,随着一笑。李大成先被他一问,颇有点愕然,及至他自己也笑,更是愕然,望了他不知道他意思何在。亚英接着笑道:“对不起,我是受了刺激很深,言语有点孟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经订婚的了。”李大成和他谈了十来分钟的话,已发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捧起碗来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这件事,她一直是瞒着我。这用不着我说,二先生也会明白。她已经和我订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别人订婚呢?后来我在西门老师那里得了消息,我非常之奇怪。”亚英道:“你没有质问她吗?”李大成又捧起碗来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纸烟在手上盘弄了一阵,眼望纸烟盒道:“我不能瞒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过的。起先我没有那勇气敢问她,不过在我的态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倒先问有什么话,到过西门老师那里没有?我告诉她去过。她说那我明白了,他们告诉你,我已经和区亚英订婚了吧?那有什么关系,是假的呀!”

亚英听了这话,脸色变动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强自镇定着,微笑了一笑,鼻子也哼了一声。大成道:“你莫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说的。”亚英笑道:“我知道是她说的,我也不怪你。”说着,很从容的又取了一支纸烟吸着。笑道:“你尽管说,以后你怎样说呢?”李大成道:“我就问她,怎会是假的呢?而且也有我老师师母作证人。她说的话,更难听了。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呀。这不过教他三个人,抬一顶三个头的轿子我坐坐罢了。我又问,怎么是三个头的轿子呢?她就说,你不用问,事后自知。’而且叮嘱我,这话不能对老师师母说,若是说了,彼此的婚约也取消,以后谁不管谁。我不知道什么原故,非常怕她,她这样叮嘱着,我就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直等她离开重庆了,我才知道让她骗了。可是凭良心说一句,只有沾她的好处,她并没有沾我的好处。她也不能算是骗我。不知她可骗了二先生什么没有?”亚英淡笑道:“她虽没有骗去我什么,可是她让我精神和名誉上受了莫大的损失。我再问你一句,你相信她是一个处女?”李大成红着脸笑了一笑,亚英笑道:“她当然不是一个处女,不过在朋友面前,装着那假面具罢了。我事后打听,你已经和她同居了,这是真的吗?”大成道:“没有,不过彼此常常见面。”亚英道:“我已知道很清楚了,你们不是住一个姓张的家里吗?你们同居了多久?”大成道:“二先生当然知道,她是住在温公馆的。”亚英道:“但有时她也住在外面,当然那就是住在张家了。”大成道:“她的行动,我向来不敢问。她写信叫我到张家去等着,我就去等着。有时候空等一起,她也不来的,她根本也不是一个处女。”亚英道:“但有时你是等着她的呀!”李大成没有答他话,将茶碗盖翻过来放在桌上,将茶倒在茶碗盖里,红着脸低头不作声。亚英脸也红了,将桌子一拍,轻轻喝了一声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一下拍的非常之猛,桌面受着震动,将那碗打翻转来,茶都泼在桌上。李大成的脸,又由红色变成苍白,扶起碗盖来,并不说一个字。亚英默然了一会,笑道:“我也不能怪你。你已是和她订婚了的,你用着她的钱,穿着她置的衣服,你就算她的奴隶,当然听她一切指挥。只是她在面前,不该表示那样纯洁。她简直是骗我抬轿,可恶!”李大成只默然地弄着那烟盒子,却不敢说什么。亚英发过脾气之后,也是默然着。大家约摸沉静五分钟,还是亚英道:“我并没有什么怪你之处,我不过向你打听打听消息。”李大成道:“她不过是玩弄我罢了。她哪里会向我说什么真心话,我想这一层,二先生也是知道的。”亚英对他周身看了一下,因道:“那么,你已经不想念她了。”李大成也微笑道:“那不是空想她吗?她也不会嫁我这个穷小子。”亚英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

正沉默着,西门德却由外面匆匆地跑了来。他老远的看到两人正坐在茶桌上喝茶,很随便的谈话,便站在门口,先掏出手绢擦了几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才慢慢地走了过来。这里两人,都站起来相迎叫着喝茶。博士向亚英笑道:“一路走着,忽然把你丢了。老太爷大为惊异之下,但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里,所以立刻回转身来找你。”亚英笑道:我和这位李君谈谈,虽然……”他笑着看看李大成,可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西门德道:“不用谈了,你要谈的话我知道,无非是越说下去越烦恼,走吧。”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他就走。博士一面向李大成挥着手道:“茶钱就奉扰了。”亚英当然知道博士是什么意思,老远的抬起手来向大成叫着道:“同志,再会了。”西门德将他拉到街上,方放手笑道:“你和他还是同志吗?你虽年轻,却是胸襟阔大。”亚英笑道:“的确是同志,我们是抬轿的同志。”西门德道:“你还继续着我们先前的话?”亚英和他走着,并将青萍所说坐三个头轿子的话说了。西门德笑道:“这倒巧得很,她预先说的话和我们今天所感不谋而合了,连我是她的老师,她都顺手玩弄了我一下。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以她为念了。你的前程还远大着啦。”

这时,区老太爷也由对面路上远远的走过来,看他两人有说有笑,料是未生事故,却也和缓了一口气。西门德笑道:“并未发生事故,他和李大成坐在一起喝茶,竟是继续着我的论证,在商量抬轿。”区老太爷问道:“商量着什么呢?”他脸上有一点犹豫的样子,觉得这是一个意外。西门德笑道:“老先生,你以为不可能吗?他们就在这不可能之下,给黄小姐抬了个相当日期的轿子。”老太爷听明此一解释,也就笑了。大家回到西门公馆,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晚上加入西门太太和二小姐围坐夜话,大家都有点刺激。

西门德夫妇,是觉得陆先生的去香港的条件太优厚。亚英觉得受青萍的玩弄太大,下不了台,应该离开重庆,运动西门老师,要求陆先生,允许他到广州湾去一趟,那样,他可以把他们运货的车子押解进来。区老先生却受着杨老幺的刺激,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几个月的好运就让他拥有了雄厚的财产,自己枉然念几十年的书,自已有个计划,战后归老田园,那就不如杨老幺有一片农场。西门博士和陆神洲译书的工作,自己也愿加入,这样,也可以弄几个译书费。西门太太是为了能到香港去,赞成先生去和陆先生帮忙。这只有区家二小姐是个事外之人,但是听到大家正很起劲的要到香港去,大概那里是没有问题,就是温二奶奶也在重庆过得腻了,觉得一切不如香港,假使她愿意去的话,一路坐飞机去,也可以得到许多便利。于是就把这意思告诉了西门太太。她立刻握着二小姐的手道:“那好极了,我十分赞成。我们明天一路去和二奶奶商量,到了香港,我们三个人又在一处,那是多么好呢。”

但好在运的那批车子,还在路上走,就是货到了,也得要脱手,总也要个相当的日子。陆神洲对于这件事,也没有限定什么时间办理,并不催着博士走。而且他对于这件事,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趣问题,一把这股子兴头过去,就完全丢在脑后。他一只脚踏在工商业上,一只脚踏在政治上,其余的工夫,还要找点娱乐,哪里还把这毫不干己的文化事业时时记在心上。这里所着急的倒是西门太太,因为她约着区二小姐和温奶奶一商量,二奶奶游兴勃发,慨然答应着同走。那边约好了这个快乐旅行,可是这方面是主体,倒没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恼起来。是定约后的第四天,西门太太捧着一只茶杯,板着脸子,靠住楼阑干出神,博士曾有几次和她说话她都没有理会。博士也走过来,向楼下看时一切平常,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事发生,因就笑问道:“什么事看出了神?”她把手上那杯子里的半杯水,向楼下一泼,沉住了脸道:“我不和你说话。”西门德“咦”了一声道:“这就奇怪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得罪你呀。”她道:“你好好的和我开一个大玩笑,弄得我下不了台。”西门德道:“你是说到香港去的事吗?那我已经完全决定了,怎么会是开玩笑呢?”她道:“决定了,你再过三年,等抗战结束了再动身。”西门德还要说什么话时,她已是一扭身子走进屋里去了。博士自她神经紧张以来,好容易让她慢慢的又平复过来了,眼见她开始又走上神经紧张的途径,不能不在心上又拴了个疙瘩。看了她这样子,也只好随着走进了屋子来。她已是取了一支纸烟在手,架着腿在长椅子上坐着。这就笑嘻嘻地挨着她身子坐下来笑道:“你就是这样子性急,你等我慢慢和你解释。我们到香港去,无非是和人家抬轿子,并非是自己的什么事业。就是你去,也是去玩一个时期,在香港,我们没有安身立命的地位。我们这以后的若干年生活费,还是靠这次仰光跑的成绩。我所带回来的,不过是这成绩一半,还有一大半在亚杰押运的车子上呢。你打起算盘来,是算得很精细,放在银行里,少一厘利息也不干。于今能丢了一大半的家产不要吗?”西门太太口里斜衔着纸烟,先是偏了头不听博士的话,等到博士说过三五句之后,缓缓地醒悟过来,最后将纸烟放下,回转身来向博士望了笑道:“我把这件事忘了,这两三天以来,你怎么也不和我提上一声呢?”博士将手一拍她的大腿笑道:“好哇!你把这样大的事都给忘了。我们指望着什么呢?”她笑道:“真的,我盘算盘算我们那些钱,和记一笔是五数,顺记一笔是七数,西记那一笔是……”她口里说时,已抛弃纸烟,右手扳着左手的指头,在那里一件件的算着。翻着眼皮向上,在默记着哪个银行里户头的存款详细数目字。西门所怕的就是她要用脑筋,于是两只手同摇着道:“不必去记那些数目字了。反正存在银行里,一个也跑不了。”她笑道:“不是那话。你说亚杰押解回来的货,还比这个钱要多呢。我倒是要算算究竟两笔款合起来,共有多少。”西门德笑道:“这很难估计的。若是能在这个星期内赶到,我们所运的东西缺货,也许要赚个三四倍。”她听了这话,抓住博士的手道:“真的,你不骗我?”他笑道:“我怎能骗呢?将来我兑不了现,我有法子应付你吗?”西门太太立刻把两三天的焦急状态丢到了九霄云外,起身向卧室里去,整理化妆去了。博士心想这位太太,实在难于应付。过苦日子,她会疯,有了钱她也会疯。虽然到了现在生活有了个小小的解决趋势,一生一世,得不着个美满家庭,究竟也是乏味。太太的心理,还了原状,他却开始在沉思着。约摸有半小时,太太出来了,烫发上油淋淋的,脸上擦满了胭脂粉。可是在染红指甲的手上,却夹了一只卤鸭翅,送到嘴里咀嚼,含了笑容走来,问道:“老西,你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没有?”她这一问,博士就知道了她是什么用意,因道:“我还想到陆公馆去走一走。”西门太太倒是疼怜起先生来了,很温和的和他道:“你为这件事,到他家跑了十几次了。给人抬轿子也犯不上出这样大的苦力。他就是不和我们合作,我们这些个钱,也有办法到香港去过个三年两载。今天休息了罢。我们一路过江玩玩去。”说着益发挨着西门德坐下。博士笑道:“你约着二奶奶去……”她不等他说完,将两道新画的弯眉毛,闪动了起来,沉着脸道:“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西门德抓着她的手笑道:“别急别急,陪你去就是了。”她一甩手道:“不去就拉倒。我说要你陪着呢。”博士也觉得是自找烦恼,和夫人赔上了许多笑脸,自认不知好歹。可是无论怎样,也不理他。后来匆匆吃过午饭,太太自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但她并不向西门德打一个招呼。博士自不须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这个时候,电报局里信差,送着一封电报来了。博士一看电报封套上,写着发电的地址是贵阳,便拿电稿向屋子来,自言自语道:“贵阳有谁给我来电报呢。”于是去找图章,以便在收电回执上盖了,打发信差。偏是图章放失了方向,十几分钟没有找到。西门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一个人走。”西门德在屋子里找到了图章,将收电手续办完,笑着追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亚杰来电,由贵阳动身了。若是车子不抛锚,三四天之内,一定可到。”说着话看时,太太已下了楼,不见人影了。追到大门外来,叫了几遍,也不见有人答应。博士觉得太太脾气太大,正经事也不容人说理。反正她平常是不要先生陪着,自己去游玩的。也就不去追她了。亚杰快到了,有些卖货的事,须预为布置。趁着太太不在家,静下心来,写好几封接洽业务的信。混一混天就昏黑了,独自吃晚饭,料着太太又住在温公馆了,自也不必等候。可是这次出乎预料,只吃了一半碗饭,便听到她在楼下叫着女佣人的声音,问道:“先生在家吗?”她的问话没有人答应,便快步走进屋子来。看到西门德坐着在吃饭,却站定了,喘过一口气,但两只眼睛依然满屋张望。西门德笑道:“又有了什么问题呢?你不住的在找寻什么线索吧?”她慢慢地定了神,放下手皮包,脱下大衣,坐在桌子边,红着脸笑道:“因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看到那男主角丢了太太私下逃走,我疑心你和那人一样,也逃走了。”西门德放下筷子,打了个哈哈,拍了掌笑道:“你真是神经过敏了,怎么会把电影里那个男主角和我联想起来的?”她已见着西门德的脸色,好像他这笑声里,都藏有什么神秘似的,因沉吟着道:“我神经过敏吗?那个男主角是和人竞选的,那不和你一样是抬轿子吗?他太太叫他不要和别人抬轿误自己的事,他竟不听太太的话,私下抬轿子去了。”西门德笑道:“难道他也是个博士?”她道:“我不懂英文,中国字幕没有译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博士,不过我看那样子像博士,就是相貌也有点像。我越捉摸越对,简直猜着你就走了,我等不及看完电影,匆匆忙忙,就跑了回来。”西门德大笑道:“怪不得你一进大门,就大声喊问。你是怎样异想天开的就想到这上面来了呢?”她道:“异想天开吗?我出门的时候,有封电报来了,我想是亚杰由昆明或者贵阳打来的电报,叫你去接货,你接了货,还怕卖不到钱吗?有了那大批的钱你就好去香港。”西门德笑道:“你七猜八猜,居然猜着一点线索,那电报果然是亚杰由贵阳打来的。”她抢着道:“他约你到贵阳去,拿电报我看。”博士笑道:“你这些想头,真让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丢了你去和人家抬轿。”她道:“那不行,你拿电报我看。”说着伸出手来。西门德不敢再逗引她,就在衣袋里掏出电报来给她看。她见电稿译着现成的,“一货车平安抵筑,即来渝,杰。”西门德笑道:“这可放心了吧,他并没有约我去。吃饭吧,菜凉了。”她拿着电稿迟疑了一会道:“也许这是密码电报,译出来的,全不是这一回事。”西门德笑道:“真是笑话了。这电文是电报局里代译的,又不是我译的,难道我串通了电报局来欺骗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斗里有电报本,你自己校对一下。”

她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见黄青萍不声不响的就飞走了,觉得人心难测。”西门德笑着连说“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来和太太盛饭,又让刘嫂将汤拿去热。她吃着饭笑道:“老西,你待我总算不错,不过男子们有了钱就会作怪的。你现在可算是有钱了,以后你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说可以吗?”西门德笑道:“岂但是可以,简直非这样办不可,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是越来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她笑着哼了一声道:“反正配你配得过。”说时,将筷子头指点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她道:“既然亚杰有电报来,他就快到了。他到了,我们也就有期限到香港去了。”博士道:“谁说不是呢?我接着这电报,就追着和你报告好消息,可是你已出了大门了。”她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无非是给人抬轿。”西门德道:“我抬轿,也是为你呀。你可以想想。”于是放下筷子,伸手拍了两拍她的肩膀,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