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芝生原知道黄小姐是相当自由的。但经她说过几次,义母师母都可以干涉她的时候,又料着自由也有个相当的限度。这时听到有人猛可叫了一句青萍,她立刻显出惊惶失措的样子,就也不知道怎样是好。手上那张合同刚巧要送过去,还不曾交下,却又拿了回来。这就看见一个穿海勃绒大衣的青年,半斜着戴了一顶呢帽,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挺了胸脯子,走向前来,横了眼珠道;“青萍!谁约你到这里来的?”她脸上虽没有发现红晕,却透着很为难的样子,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指着曲芝生点了点头道:“这……这……这是曲……曲先生。”于是脸上带了苦笑,又向曲芝生道:“这是区亚英先生。”曲芝生看亚英那样子,虽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心里先已三分惧怯,便深深地点了一下头道:“请坐,请坐。”

亚英只将下巴颏点了一下,拖开旁边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他一眼看到曲芝生面前摆了那张合同,便掉过脸来向青萍道:“下午问你这张合同,你说交给经理了,现在倒在人家手上,这是什么道理?”这时青萍已经坐下来了,很恭敬地将那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低声笑道:“是我丢了,让曲先生捡着了,没有敢告诉你,现在曲先生特意约了我来,把合同交还我呢。”亚英对于她恭敬的样子,一点也不理会,问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在什么地方丢的,巧了,就让熟人捡着了。”青萍道:“回头我会告诉你详细情形。”亚英突然站了起来,将椅子踢开,扭转身,就走出咖啡馆去了。

曲芝生始终呆坐在座位上,没有法子插一句话。这时见亚英走了,才向着青萍苦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真是不巧得很,偏偏就在这个当口遇见了他!”曲芝生道:“这位区先生,是公司里同事吗?”她犹豫了一阵子,笑道:“若是同事,我才不理他呢。实不相瞒,我和他不久订的婚,他自然可以干涉我的行动,那也没有法子,他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好了,大概今晚上我们还有一场严重的交涉。”说着,两道眉毛皱得很深。曲芝生这才知道亚英是她的未婚夫,那有什么话说呢?未婚夫当然有干涉未婚妻和男子上咖啡馆的权利,便耸了两下肩膀道:“那我就很抱歉了,可惜刚才黄小姐没有给我介绍清楚,要不然我应当给他解释明白。”到了这时,黄小姐的神色已经镇定了,一扭头笑道:“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如今社交公开的时候,任何一个女子都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我和人订了婚,我并不失去交朋友的资格。再说,曲先生特意在这里等着,把合同交还我,那完全是一番好意,一个人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曲芝生听了这一番话,胆子就跟着壮了起来,笑道:黄小姐这话是很透彻的。不过因为了我的原故,让二位在感情上发生了一道裂痕,那我总是抱歉的。青萍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面前,从容的喝了一口,笑着摇摇头道:“那也无所谓。”

这“无所谓”三个字,在曲芝生听来倒是可以玩味的。她是说姓区的不敢因此发生裂痕呢,还是说纵然发生裂痕也是在所不计呢?便向她微笑道:“但愿不因此给黄小姐发生什么麻烦,那就更好。这合同黄小姐好好的收着吧,不要再丢了。”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青萍接过这合同,看也不曾看,就打开手提包来收了进去。曲芝生望了她的脸色已是十分自然,便道:“那杯咖啡凉了,再换一杯热的吧。”青萍倒也不反对,点点头。他这就想着她倒是很坦然,似乎她很有意思再坐下去。反正自己又没什么违法的把柄落在姓区的手里,根本不必惧怕。倒是他真的和黄小姐发生了裂痕,那正是给自己造成进攻的机会。进一步说,他们因为发生了裂痕之后,跟着废除婚约,那就更好了。于是换过咖啡,继续的和她谈下去,几个问题一周转,又提到了玩票这个问题上去。这件事曲芝生有兴趣,黄青萍竟是更有兴趣,二人越谈越有味,竞谈了一个多钟头,把刚才区亚英气走那幕小喜剧都忘却了。

后来咖啡座上的人慢慢稀少了,倒是曲先生替她担心,笑道:“时间不早,黄小姐请回公馆吧,我明日希望得到黄小姐一个电话,能够平安无事,那就好了。”青萍从从容容的起身,穿着大衣笑道:“倒蒙你这样为我担心,其实我自己看得很平常。合同在这里,又不少一个字角,至多经理说我一声大意,以后不把这重要文件由我经手而已。至于我个人的私事,那简直没有关系。”说着又伸手和曲芝生握了一握,然后告别。

她走到推动的玻璃门那里,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还回转头来向他笑了一笑。这一笑比同坐在一处的那种笑意,还要好受一点,只可惜这时候很短,她一扭转身就出门去了。曲芝生又犯了中午那个毛病,在咖啡座上很发了一回呆。他觉得黄小姐的态度,一次会面比一次感情要浓厚得多,若说她心里是有了我这么一个曲芝生,那或者有点幻想,可是说她丝毫无动于中,那也不见得。这是什么道理呢?一个男子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一个女子,那就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一个女子也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一个男子,另外还有一个可信的理由,就是她爱好艺术,对于一个艺人容易另眼相看。对了!必定是这一点打入了她的心坎,对了!就是这一点。他想到这里,自己出了神,也就随着将桌子一拍,口里说出:“对了!就是这一点。”这时咖啡座上的客人更稀少了,他这一声说话,已引起隔座几处注意,都向他望着。他自己立刻也省悟了过来,就把桌子连续地敲了几下,茶房过来了,他笑道:“我叫了你们好几声都没有听到?”于是就掏出钱来会帐。虽然有这点点的失态,他依然是很高兴地走回他的号子去。

他也有个家,但在南岸自盖的小洋房子里,每到生意忙碌的时候,也常是不归家。尤其是比期头一晚上,照例不能回去。因为人欠欠人的,在晚上都要把头寸估计一下。这时回到号子,帐房里已经坐有好几个人,老远的就看到电灯光下面,香烟缭绕,想必同事候驾多时,纸烟已吸得不耐烦了。看到他时,大家不约而同的喊着:“曲经理回来了!”他进屋向大家看了看,其中有位商梓材先生,是一家银号的襄理,虽然很有来往,平常是不大下顾的。这就向商梓材特意点了个头道:“失迎,失迎!我没有想到有贵客光临。不然的话,我早就回来了。”商梓材已经站了起来,笑道:“曲经理不开玩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等侯大驾已有两点多钟了。”

曲芝生抱住拳连连拱了两下,便脱下大衣,拉着商先生的手,同在长沙发坐下。另外还有三位联号买卖的人,都望了他。曲芝生笑道:“我今天下午,就仔细盘算了一下,这个比期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回来晚一点。”本号里的管事唐先生微笑道:“多少有点问题呢。有两笔五十万的款子,银行已临时通知,不能再转期。还有两张期票,是下月半的日子,原来预备贴现给人家,可是这两家出票人,信用都有问题,贴现也恐怕贴不出去。这样一来,就要差百多万的头寸。”商梓材就掉转头来向曲芝生摇摇手笑道:“何必唱什么双簧?我来想点办法,当然是有条件的。贵号有时候也有找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尽力而为,决不推辞。”曲芝生笑了一笑,这就向唐先生道:“我们自己的事,先搁一搁,听商先生有什么事见教。我说商兄,彼此的事,彼此都知道。我们是架子扯得大,其实也是外强中干。不过你既然光顾来了,我也尽力而为。”商先生身上取出纸烟盒敬曲先生一支烟,然后喷出烟来笑道:“架子扯得大,这句话我是承认的,而且彼此相同,可是我们那些股东,越干越起劲,还要改立银行。实不相瞒,我们在南岸投资盖房子,又买了不少的货,在上个星期我们有两笔款子,可以收回,所以没有把货抛出去。不想到了今日全没有收到,弄得明天比期头寸不够。我想在我们私交上说,望你帮我一点忙。”

曲芝生喷了一口烟,把头伸过来望着他,微笑道:“你们还差多少头寸?”商梓材表示着很自在的样子,笑道:“其实我们也只差个五百万。”

曲芝生笑道:“如今万字说惯了。若在前两年,这个数目,还是吓倒人,照我们交情说,自然是尽力帮忙,可是你这数目,实在不小。”商梓材听他的口气大为松动,显然有法可想,却把两手抱了拳头,拱上一拱笑道:“请帮忙吧,一个星期内昆明那笔头寸兜转来了,我们就归还。你若是昆明用钱,划给你更好,日折二元,如何如何?”他口里说着“如何如何”,手还是拱着。

曲芝生且不直接答复他的话,回转头来向着唐管事笑道:“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当然无法调集这么多头寸,假如能调集这么多头寸,我们也不会整个比期去冻结。不过老万那里,听说卖了一批外汇,很多的头寸,还没有找着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个电话去问问。”

这位唐管事虽是下江人,却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头顶,满头的短头发桩子。身穿一件毛蓝布大褂,两脚伸出来,下套一双双梁缎子鞋。他把手一摸嘴唇上的短八字黑须,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脸生意经的样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着,淡淡地说道:“老万那个人是好惹的?电话里和他商量,他还不是哭穷,要找他就得亲自去跑一趟。”商梓材道:“哪个老万?”曲芝生向他微笑道:“你不认得。他是一个没有字号的游击商人。这家伙厉害万分,不大出头,只在熟人里面兜圈子。我们给他起了绰号,叫游击司令。说惯了索性叫他万司令。金融运输两个部门,他都走得通。”商梓材道:“这种人是现在最有办法的人了。不纳捐,不纳税,不要开支,不负责任,而且不挨骂。报上总说我们是国难商人发国难财,真是百分之百的冤枉。不过这位先生,还能来个不露面,那更有办法。不过他既不露面,对外又怎样会走得通呢?”曲芝生道:“商兄,你疑心我掉你的枪花吗?”商梓材又拱两拱手道:“言重言重,是我找你,又不是你找我,怎么会疑心你掉我的枪花呢?就请你替我向这位万司令,想想法子看。”唐管事淡笑道:“不是我说句扫兴的话,和老万去借钱,等于在老虎口里夺肉。他是弄大花样的,根本看不起几分的子金。大概他一生没有讲过信用,所以他相信别人交情上的信用借款,那简直是白说。”

商梓材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姓唐的老小子,简直是个老奸巨猾。他们老板已经有点松动了,这小子还是一棍子打了个不粘,便笑道:“唐先生,我明白,你一定是对敝号那回四十万转期的事,没有答应,心里有点不大了然吧。其实那回的事,有点误会,也正是赶上我们头寸不够。自然我们是很抱歉的。”唐管事笑道:“没有的话。那四十万款子,贵号转期了三次,还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的吗?”说着,他向门外看了一看,低声笑道:“商先生究竟把我们当自己人,不然的话,怎么肯老说头寸不够。这样一句话,对于一个银号负责人,说出来,那真无异打了他一个耳光。”

商先生脸上真也像受了一个耳光,立刻脸上通红。曲芝生也觉得太让姓商的受窘了,因笑道:“过去的事,老说他干什么?老唐就给老万打一个电话,看看他在家没有?他若是在家,我亲自和他说话。”唐管事答应着起身去了。

约莫十分钟,唐管事摇着头走了进来,笑道:“这位万司令,名不虚传,真是厉害。他一接电话,就说明天是比期。呵!你们又有什么花样玩不过去,连夜打电话找我?你看叫我的话怎样说下去。经理去说话吧。”曲芝生笑道:“不要紧,让我去和他说话。”他交代毕,起身说话去了。

商梓材向唐管事笑道:“曲先生请到你这样帮忙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唐管事笑道:“你必以为我刚才所说的话,是和曲经理唱双簧,我现在分辩着,商先生自是不肯相信。不过我举一个例,你就明白了。假如商先生不干银号,来管我们这几个字号买卖,你手上若是有个百十万头寸,你是愿意它冻结十天半月呢,还是赶快运用起来?自然是运用这些资金了。谈‘运用’两个字,谁也赶不上银行家,可是银行家,也时常一个算盘子打错,有周转不来的时候。那么,我们就怎能说每个比期,都头寸很够。你也该知道,我们不会装假,若是装假,上次那四十万款子,何必转了又转?”商梓材哈哈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能忘情四十万转期的那件公案。将来……”他没有说完,曲芝生走了进来,摇着头道:“老万架子搭得十足,要我亲自去跑一趟。好在路不远,我给你就去跑一趟。商兄,我们分途办理吧。我去找老万,你也到别的地方去想点办法。若是我有办法,我能和你找多少是多少,万一毫无办法,你也别老押我这一宝,误了你的事。你一个老金融界不见得除了我,就没有第二条路吧?”最后这两句话,却是商先生所不能忍受的,脸上便有点红红的,因站起来道:“好!我暂时告辞。什么时候可以得着你的回信呢?”曲芝生道:“现在是十一点了,事情不能办得太夜深,一点钟以前,必定给你一个回话。”商梓材笑道:“好!就是那么说。跑比期,跑到大天亮的有的是人。我们自也不必例外。”说着还伸手和他握着摇撼了几下,连说“拜托拜托”。曲芝生也说了句“尽力而为”,将客人送出了大门。

曲芝生回到客室里时,在座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的道:“这家伙也有来求我们的时候!”曲芝生燃了一支烟卷,坐下来笑道:“我看大家的意思,是不必睬他了,你们也是太意气用事。人家是肥猪拱门,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捞他一笔。”唐管事道:“有什么法子捞他一笔?他自己说了,日折二元。”曲芝生笑道:“你们不必多事,我自然会捞他一笔。”

唐管事总算是个有心机的人,点了一支烟,斜靠在沙发上凝神想了一想,笑着将手拍大腿道:“这样惩他一下子也好。”曲芝生笑道:“怎样惩他一下子,我倒不明白。”唐管事道:“这有什么不能明白。他把银行里所有的头寸,都买了卢比的现货。他们买进,大概是六块几。现在这两天看疲,哪一天有起色不得而知,反正大跌是不会的。他原是想咬紧牙关,再等些时候,有现货在手,他还怕什么?如今我们说有钱是有钱。人家趁这两天风势好,是收买外汇的,不肯动,除非你有港币、美金、卢比现货,才可以移动。他不是头寸差得紧,今天不会冒夜在外面瞎抓。说是有大批的头寸,怕他不把卢比抛出来。只要我们少刻苦他一点,自然他会卖给我们。”

曲芝生也坐下来,两腿一伸,只管摇撼,笑道:“你这一猜虽猜着了,但是照你这个想法去作,那就只有失败。你想他是干什么的人,能在他手里的卢比上转念头!他看透了你居心不善,一气之下,来个业不卖谋主,妻不嫁奸夫,他就吃一点亏,有了卢比哪里抵不了帐。而且他也就因为舍不得卢比抛出,才短着头寸。必须设个法子,让他甘心把卢比抛出来。”唐管事道:“那有什么法子呢?”曲芝生笑道:“你不必问,我自然有办法,我们且办我们的事。”于是就和号里两个负责人在帐房里将帐目结清。约莫在十二点钟附近,曲芝生就摇了个电话到商梓材家里去,说法子是有,还得当面商量,夜已深了,怎么办呢?那边答应有车子不要紧,再来拜访,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门外汽车喇叭响,曲芝生看看经理室布置已好,便口衔了大半支雪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一掀门帘,商梓材走了进来。见曲芝生也是在想心事的样子,便两手拱了一拱笑道:“对不起,深夜还来打搅。”曲芝生装出强为欢笑的样子,摇摇头道:“不要紧,我也不是现在能睡觉的,请坐,请坐。”他自己坐在一边,将经理位子那把椅子给客人坐了。商梓材坐下,就见桌上玻璃板板下压住了一张货单子,这种半公开的东西,倒不用怎样避嫌。大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全是五金材料的名色,什么七号线多少圈,九号线多少圈,五号洋钉多少镑,三号铜钉多少镑,还有许多名色,是自己不知道的。因笑道:“曲兄真有办法,又进了许许多多的货。”曲芝生坐在旁边,昂着头先叹了口气,接着笑道:“你老哥真是开玩笑,现在我还有钱进货吗?这都是拿去向老万抵押的。实在的话,我还差几十万。同时我也真想进一点货。这家伙把仰光、加尔各答当大路走,明后天就要坐飞机走。我说要钱用,并托他在仰光替我弄一点货。他说:‘那不成问题,我给你白尽义务,要什么货,开张单子来吧,不过运输你自己料理。我能给你带,我自己就会多带了。’商兄,这就是他的生意经啦。我就许了许多条件,干脆的说,他简直要赚一半,第一步谈好了。第二步,就问我在仰光有多少外汇。我说:‘有外汇那还说什么!知道你老兄的作风,一切现实,五金、西药、股票,你要什么抵押,我就把什么抵押给你。’他也毫不客气,指定了要五金,而且说他本来要把这批钱买外汇的。他又说:‘但是这两天,那几个熟人,有的不在重庆,有的已做多了外汇,不能再想办法,所以省下这笔买外汇的钱来。你若是有外汇,货倒是可以买,最好是开仰光或加尔各答的支票,若不然,卢比现货也好。’你想,他这不是风凉话吗?我有外汇,我怕换不到钱,还拿货去押款?”

商梓材听他说了一大片话,插不进嘴去。这就忍不住抢着问了一句道:“他出什么价钱?”曲芝生道:“我根本没有外汇,问价钱作什么?我就乘机问他:‘那买不到外汇的钱,自然是暂时留在重庆,可不可以暂时移给我一个朋友度过明天的比期,你不是愿意五金吗?再把五金材料来抵押。’于是他想了一想,答应了可以再移动三百万。”商梓材笑道:“你这又是和我开玩笑了,我哪里有五金材料呢?”曲芝生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五金材料。可是你说过,曾移挪着头寸,买了一批货,这一批货我想总不会是过于冷门的东西。你若是肯拿出来押给我同行,我可让我同行再押一批五金给老万,这圈子就兜过来了。”

商梓材吸了烟卷,望着玻璃板下那张货单子,很是出了一会神,因沉吟道;“以你和他这样交情之厚,还要抵押品,当然是陌生人再无办法。承你的情,叫我把东西押给你同行,你同行再把五金押给老万,这要出个双层子金,万一两个星期内,我还周转不动,我的东西陷住了不要紧,把你同行的五金陷在老万手上,那更是缠夹不清。”曲芝生道:“有倒有个办法,可以干脆解决。我一个朋友的太太,手上有一批卢比,约略值三百万出头,你若是把货押给她,她把卢比暂让给你,你就照市价卖给老万。我保证今天晚上两点钟以前,有大批的头寸在你手上,明天你可以太太平平度过这个比期,老万不是买不到卢比的人,就是受了时间的限制,急于在行期前捞一个是一个。将来他兜得转的时候,再给你买一批卢比,还那位太太就是了。”

商梓材衔了烟卷望着他,见他脸色很自然,便笑道:“这事太冒险了。我现在照市价要了人家的外汇,将来外汇涨了价,我既赔本,又出利钱,那岂不是双蚀?”曲芝生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可是因为你连夜出来抓头寸,总怕你着急,所以在无办法中想办法。”商梓材且不作声,那支烟卷深深吸了一口,一气把烟吸到根上,把烟头子送到烟灰缸里,还按了两按,笑道;“我实说了吧。我就掌握着一票卢比,若是肯把它抛出去,我也不会在外面跑到深夜了。将心比心,谁有卢比在手上,又肯抛出来?”曲芝生倒是站起来和他作了两个揖,笑道:“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是钱关在保险箱子里,到外面来忙头寸的。要不然,我就说的这些话,倒好像是打趣你的。这还发什么愁来,我这里熬得有很好的稀饭,有朋友送的宣腿和大头菜,吃点儿半夜餐吧。你若是愿意吃甜的,我有糖莲子,立刻加进去熬上一熬也好。”商梓材道:“不必费事,就是白粥好。”

曲芝生好像把所谈找头寸的话,丢到九霄云外,马上把店中伙计叫来,叫他预备稀饭。又问道:“那一小听可可粉还有吗?给我们先熬两杯来喝。”店伙答应了。曲芝生又忙着开屋角里那个小茶柜,捧出一盒吕宋烟放到写字台上,掀开盖来向客人笑道:“真的,来一根,夜深了,先提一提神吧,别太苦了。”商梓材道:“你怎么立刻松懈起来了?”曲芝生笑道:“我的头寸有了,你根本不发愁,你有卢比,还怕换不到法币吗?来吸根烟提提神。”说着便取了一支雪茄递到他手上,笑道:“这两天跳舞来没有?”

商梓材因他只管松懈,也就凑趣说了一句道:“在重庆跳舞,那有什么意思。偷偷摸摸且不说了,地板不滑,而且没有音乐,只管用话匣子开音乐片,实是不过瘾。”曲芝生笑道:“上个礼拜六,在郊外玩了半夜,相当过瘾。他们用播音筒,接上话匣子音乐,声音响亮,电灯都用紫色的泡子,颇有点跳舞厅的意味。”说时,店伙已送着两杯可可来了。曲芝生端着茶杯,很坦然地喝可可。商梓材坐在他经理席上,也很默然地喝可可。约莫有五分钟之久,商梓材笑道:“曲兄,你说那位万先生,将来还可以买到卢比,那是真话吗?”曲芝生道:“这又何必骗你,自然,你以为他现在就设法买外汇,将来他果真有了外汇,又岂肯让给别人?你要知道,现在他是想带点资金出去,不能不收买。而且也是凑巧,和他有联络的两个人,都不在重庆。两三个星期之后,他回来了,那两位也回来了。他暂时不需要外汇的时候,他向朋友买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商梓材沉吟道:“不知道这位万先生能出什么价钱?”曲芝生笑道:“你若是想在他面前作点人情的话,就不必敲他的竹杠,照今天的黑市卖给他。这样,你至少不吃亏,等于拿这个卖给别人一样。”商梓材喝着可可,紧紧地皱了眉头子笑道:“如此作法,我要吃好几十万元的亏。管他呢,我图他下次帮忙,就卖掉他吧。夜深了,我也不再去找别人了,烦你打个电话给他,我们在什么地方交付?”曲芝生道:“你也不必再跑,吃过稀饭,你就回府吧。他开给我的三张支票,我先给你。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你的卢比可以明天交给我,我替你担上这个担子。请他明天一早补给我三张支票。反正我在明日十二点钟以前有钱,就太平无事。”说着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张支票,很痛快地交了过去。

姓商的虽疑心这里面多少有点枪花,但接过支票去一看,支票果然是别人出的,也许曲芝生是真肯帮忙,把人家给他的支票,先拿出来垫用一下。或者他可以借此向姓万的卖点人情,只要自己不吃亏,也就不必追问了。于是就在这经理桌上开了一张收据,收到若干元支票三张,并注明次日以卢比若干归还,身上带有私章,也盖上了。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费神费神,明天准按约办理。”曲芝生倒是郑重了脸色道:“老兄,这个可开不得玩笑的。”商梓材笑着将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这个还好玩笑,难道我以后不想在重庆混了吗?”这样说着,于是大家又笑起来了,算是快快活活的吃了那顿稀饭,尽兴而散。

到了次日早上九点钟,比期开始忙碌的时候,曲芝生就来到银行里和商梓材来要卢比,说是那姓万的非见现货不给钱,自己的钱既拿出来了,现在可有点周转不动。商梓材比期的难关总算解除了,不能不替承手人担当。那三张支票已在银行对照过了,毫无问题,也没有理由把卢比压着不给人,于是和银号里经理商量之后,就全数交给曲芝生。在钱交出去之后,自然没有什么新的感想。可是在钱交出三小时之后,银行界就盛传着卢比涨价了。商梓材立刻向几处打电话一问,经回电证实,果然是涨价了,而且是跳涨,一涨就涨了百分之三十。他这才恍然曲芝生这小子处心积虑,把这批卢比弄去,原来是他预先知道卢比要涨价的。这只怪自己不好,不在银行界兜圈子,向他去商量头寸。那四十万元不替他转期,总算给他从从容容报了仇去了。卢比是已交给人家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只管气得乱捶桌子。

曲芝生拿了这票卢比,在皮包里放好,向胁上一夹,高高兴兴地走上大街,预备拿着这批财宝回南岸去享受,可是只走了一截街,就见黄青萍小姐,直接迎上前来。曲芝生还没有打招呼,她已是将一只白嫩的手举起来,向他招了几招,满面春风的带着微笑。他觉得彼此是很熟了,立刻迎上去对她笑道:“我一直惦记着你的电话,而你竟没有电话来。”她道:“我知道今天是比期呀。你不会有工夫到票房里去。而况现在才上半天呢,也不是娱乐的时候。”曲芝生道:“我不是说这件事,昨晚咖啡馆的事你忘记了吗?”青萍笑道:“哦!你以为我会把这件事在电话里告诉你吗?这事已过去了,可是总得多谢你惦记。”她口里说着,脚下便开始行走。曲芝生情不自禁的,也就随在她旁边走,因道:“黄小姐现在上班去?”她笑了一笑,脸上又表示着踌躇的样子,略点了两下头道:“我今天上午没事。”说着,回过头来转着眼珠望了他,又是微微一笑,再问道:“你相信不相信?”曲芝生对于她这个动作,觉得妩媚极了,同时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一阵慌乱,也就想不到怎样答复,只有笑着,跟在后面走。

青萍并不回过头来,只悄悄地问道:“你中午有约会吗?”他笑道:“我已经把事情交代过去了。还有些小帐目,那用不着我自己跑。我也没事,就请你吃中饭,要吃得舒服一点。我找一家熟识的下江馆子,要两个拿手菜,你看如何?”青萍笑道:“不,我请你。你忘了我是应当谢谢你吗?不过你要去哪一家馆子,我都可以听便。”曲芝生看了看表笑道:“现在快十一点,要吃饭也可以吃了,我们这就去好吗?”青萍又回转头来向他望着笑,眼皮一撩,乌眼珠在长睫毛里转动着,似乎在这动作里,就向他说了句什么话。然后用很轻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找个最好可以坐着谈谈的地方。”曲芝生听了这话,觉得全身的毫毛孔都松动了一下,连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于是就很高兴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苏馆子里来。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单间里去。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然后隔了桌子角,与曲芝生坐下,将手提包随便一放,就放在他面前。

曲芝生对于这种小事,自不怎么加以注意。他所注意的,倒是黄小姐嘴上涂的口红和她头发上烫的波纹。黄小姐向他转着眼珠微笑道:“你有什么新感想,老是对我脸上望着?”曲芝生真不会想到她有如此一问,觉得用什么话去答复她,都不怎样妥当,只好依然微笑着。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样子,淡淡笑道:“现在虽然说是社会上交际文明得多了,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总不能十分自然。”曲芝生道:“这话怎样解释呢?”青萍笑道:“比如你我之间吧,你总觉得有点新奇的滋味在里面,不免老向我看着。”曲芝生看她面色很自然,便道:“黄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说话冒昧一点的话,我就直率地说出来了。平常一位小姐,若是装饰得很好的话,猛然看着那总是很美的,可是看得稍久了,慢慢地就要把缺点完全暴露出来。黄小姐呢,却是不然,越看越好看。因之,我只要有机会,总得向你多看看。我还得声明一句,我这全是仰慕的意思,你不以为我这种举动有点冒昧吗?”青萍笑道:“这就是我说的,你有点不自然了。假如你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一样的看待,你就不会说看我就是冒昧,更也不会老看着我。我这个人的性情,你还不能摸着。我一切举动都是坦白与自然,这样的作风,不免有人看着近于放荡。但是我也随他们去揣测,反正我觉得怎样自由,我就怎样的去作。男人对于不认识的女子,倒还是赞成她自由的,若是成了朋友,那就不这么想了。”曲芝生听她这话,不待仔细考虑,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对她有了占有欲。女人到了承认对手方占有了,这交情已不是一个平常的朋友了。心里一高兴,就觉得手足失措起来,不住的将手摸了脸又摸了头发。

这时正好是茶房泡着一壶好茶来了。他算有了一个搭讪的机会,立刻将两只茶杯,用茶先洗净了,然后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她面前放着。青萍起身,略略点了两点头,又坐下来笑道:“我说曲先生,以后我们相处不必客气,好不好?我希望你把我当一个男朋友看待,一切平常。”他笑道:“这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呀?我是主人,我斟一杯茶送过来,这有什么过分的吗?”青萍端起杯子来微微地呷了口茶,向他抿了嘴笑着,很久没有作声。曲芝生笑道:黄小姐怎么不说话了?你觉得我的话不是出于至诚吗?,她右手扶了杯子,左手微弯着,手臂靠住了桌沿,昂起头作个出神的样子,然后微笑道:“我正想着一个问题呢。实不相瞒,我在交际场上,自觉是大刀阔斧的行动,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人在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和我交成朋友。可是对于你,竟是一个例外,现在我们好像是很熟了,这一点原因何在,我简直想不出来,你能告诉我吗?”曲芝生又是一阵奇痒,由心窝里发了出来,抬出手来轻轻地搔了几下头发,笑道:“我还不是一样吗?这两年,我成天的忙着事业,慢说异性的朋友没有结交过一个,就是男朋友也很少新交。你不提起,我也不敢开口,我真觉有千言万语,想和你说一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见着你就像很熟似的,可是这话我不敢说出来。”青萍瞥了他一眼笑道:“尽管说呀,话闷在肚子里会烂了的。”曲芝生有了她这样一句话,自不能把这好机会失掉,于是放出郑重又亲密的样子,一连串的和她谈了半小时的知心语。并说到有一批卢比,正想向银行里送,现在只好下午送去了。青萍只是微笑的听着,并不答话。她忽然将手表抬起来,看了一看笑道:“只管和你谈话,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记交代,你等我一等,我出去一趟,十五分钟以内准回来。”说毕,她也不待曲芝生同意,立刻就走了。

曲芝生见她匆匆而去,不但没有拿手皮包,便是大衣也未曾穿,料着她出去不远,自是安心等着。果然不到十五分钟,她红着面孔笑嘻嘻地走回来了。曲芝生起身相迎,笑道:“事情办完了吗,没有误事?”她坐下来自斟一杯茶喝,笑道:“总算没有误事,现在可以吃饭了,下午我恐怕要到郊外去一趟。”曲芝生料着她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而女人的秘密,又不是随便可以问的,便遵命立刻叫茶房预备上菜。五分钟后,她又恢复了平常的态度,俩人自也从容的吃饭。约莫吃到半顿饭时,却听见这楼板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的顾客。这当然与曲芝生无关,他也不去关心。

又过了五分钟,忽然有一个很沉着的声音,叫着青萍。曲芝生回头看时,正是她的未婚夫区亚英又来了。区亚英两手叉了腰,拦了房门站住,横了眼道:“你今天还有什么话说?”青萍也把脸红了,站起来道:“有什么话说,难道我请客吃饭,还有什么请不得吗!”亚英道:“我不和你谈私事,那张合同,还在你身上,你带了到处跑,什么意思?”青萍道:“合同我交出去了,刘先生已交付了第一批款子五百万。”亚英走着逼近了两步,依然两手叉了腰,问道:“款子你交付了吗?”青萍道:“是两张支票,我收在皮包里。”亚英道:“我现在和一些朋友吃饭,不便和你声张,我俩迟早有帐算。这一笔款子,不能放在你这里。说着,把旁边桌上两只皮包,一把抄起向腋下一夹,拿了就走。青萍叫道:“吓!那只大皮包,是人家的,你不能都拿了走。”亚英遥远的答道:“我在楼上,谁的东西,谁到三层楼上来拿,我在这里等着他。”曲芝生坐在那里发呆,始终不敢交言。当亚英拿着自己皮包去的时候,本想叫出来,因为青萍已喊出来了,那是人家的皮包,所以还是没有作声。这时,亚英交代到楼上去拿东西,分明知道他和一班朋友在那里等着,这一班人是什么脚色,却猜不出,反正他们来意不善,自己跑去拿东西,寡不敌众,必定遭他们的暗算,好汉不吃眼前亏,实在去不得。可是真不去吧,那皮包里藏着三百多万卢比,好容易用尽了心机,在人家手上弄来,岂可轻易的丢了。他心中发急,脸上也变的通红。青萍道:“曲先生不要紧,你那皮包,我完全负责,请你稍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来。”曲芝生看她那分义形于色的样子,倒怕她为了取这个皮包,又出什么乱子,因和缓着语气道:“希望黄小姐一切和平解决。”她自穿起大衣,一面向外走着,一面答道:“没关系,公司里几千万的东西,由我手上经过,也没有出过一点乱子。”说话时,已经走上三层楼去了。

曲先生对了一桌子菜,无精打彩的吃着饭、静静地听去,楼上并没有什么争吵声。约莫有十来分钟,一阵脚步响,有人直逼近这房门口,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两步,靠了窗户口看时,来的人前面是黄小姐,紧跟着的是她的未婚夫,再后面是两个穿制服的人。黄小姐正提着那个大提包,向屋子里桌上一抛道:“曲先生,收着你的东西,我们自去办交涉,没有你的什么事。”其中一个穿制服的喊道:“姓曲的,看你也是个体面人,为什么干拆白党的勾当,你也脱不了手,我们两张支票不见了,我们一路走。”另一个道;“一路走像什么样子,他有名有姓有字号,反正他跑不了,走吧。”说到那个“走”字,簇拥着黄小姐走了。

曲芝生直等听不到脚步响了,赶快取过皮包,打开来看,检查里面东西,大小厚薄的,样样俱在,就是刚由老商手上取得的那一批卢比,却是一张不曾留下。瞪了两眼,望着皮包,人都气得瘫软了。他出了一会神,心想莫非黄小姐做成一个圈套来害我?不会不会,自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知道她是位十足的阔小姐,她对于几百万块钱,大可以不放在心上,不见她将那重要的合同丢了,也毫不在乎吗?那么,这笔钱是那个姓区的拿去了,看他那个样子,原来把我的皮包拿去,是出于无心,拿去之后,发现我皮包里有那些卢比,这就见财起意了。钱的数目太多了,这含糊不得,一定要追了回来,不过要用什么法子追回来呢?自己既没有亲手把卢比交在人家手上,也无法找个什么人来证明,皮包确是姓区的拿去过的,又经黄小姐取回来了。和姓区的要钱呢,这交涉不好办。自己曾约着人家的未婚妻,单独在这里吃饭,自己先就无理了。还有同伴的那两个家伙,他竟说是丢了两张支票,那样子还打算讹诈我一下子,若去找他,少不了是一番重大交涉,甚至打官司。若说找黄小姐呢,并没有亲手点交给她什么,她怎能承认赔偿这款子?凭良心说,人家始终以好意对待,怎好反去咬她一口?

曲芝生就这样自问自答,呆坐在这饭馆的单间里,足足有半小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法子来解决。还是那个熟茶房进来了两三次,送茶送水,他感觉得老坐着是不成话,只好会了饭帐,夹着那吐出了大批卢比的大皮包,无精打彩地走去。他总还有几个可共心腹的朋友,自然要把这件事去分别请教。

却说亚英和那两个朋友,簇拥着黄小姐出了饭馆,自向他的旅馆而去,掩上房门,大家呵呵大笑。青萍脸上倒还镇定,只管抱了膝盖,坐着绷紧了面皮道:“我也无非是对这种下流一个惩戒,这姓曲的小子丢了这一笔钱,料着他不能善罢干休,那不要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有我姓黄的出来抵挡。”亚英笑道:“有什么了不得呢?他要敢出面办交涉,我要他的好看。”那两个男友便不约而同的笑道:“揍这小子一顿。”青萍道:“打架就下流了,要打架,我也不这样惩他。”说到这里,她忽然注视桌上一个大手绢包,胸脯挺了一挺,脸色也正了一正,她道:“这批款子,虽然不小,但我姓黄的决不要一文。我以前就说过了,如今重复声明这一句话,我要用无名氏的名义献给国家,最迟在三天以内,就要在报上宣布这条新闻,这个钱在手上停留不得,停留着就有很大的嫌疑。亚英,你今天可以下乡去避开两天,免得那姓曲的小子找到你,究竟有点麻烦,等着这笔款子宣布了用途,那让他有苦说不出。”亚英笑道:“怕什么,我料他莫奈我何。”青萍脸上带了俏皮的笑容,将眼睛微微地瞪着他,亚英一见,最是受不了,便笑道:“我去就是了。”青萍道:“那很好,明天后天。”说着,她将右手比了左手的手指计算着,接着道:“后天上午十二点以前,我自己开了小车子来接你。”

亚英见她许了这样优厚一个条件,更是决定下乡。因为和她订婚以后,家庭已经晓得了,自己也只好写一封信回去禀告双亲。只是父亲轻描淡写的回复了几个字,没有什么赞同的恳切表示。自己曾想,约着她下乡同去见见家人,却没有敢开口。如今她自动的要去,那正是合了心计,便答应了马上就走。

青萍倒没有什么不信任,提了那个大手绢包在手,向他和两位男友点个头道:“我先去办好这件事,自己站定脚跟。亚英,后天见。”说着提了手绢包走了。两位男友,同时向亚英赞美黄小姐。他笑道:“这个女孩子,不但漂亮,聪明绝顶,也厉害绝顶,你看她把这笔款子,用无名氏的名义,献给了国家,那姓曲的有什么法子对付她?料他毁谤的话,也不敢说一句。”一个男友道:“这倒罢了。她怎么就会知道姓曲的手上有一大笔现款呢?”亚英道:“今天不是比期吗?她先和姓曲的五金号里通了个电话,托名某银行的张小姐。正要探出他一点口气,碰巧他们那边的管事误会了,说那三百多万卢比,已到银号去拿了。黄小姐知道姓曲的小子有了钱,就打算动手。刚才在银行区碰到了他,姓曲的邀去吃饭,他自己说了三百多万卢比,在皮包里还没有换。于是在十分钟之内,用电话遣兵调将。我想着,还未必马到成功,直等打开皮包,整叠的卢比,分文不少。我才佩服她料得定,办得快。”说毕,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