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亚英抬头所看到的,是本地风光旅馆这间屋子的每日房价条子。原来他只打算在城里勾留两三天,企图捞一点意外财喜。自从遇到黄青萍小姐,就有在城里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业一样,住着那样好的招待所,自然必在这旅馆里继续住下去,单是这笔用费,那就可观了。加上每日的饮食,应酬费、车费,茶烟费,恐怕在城里住上一月,就要把卖苦力赶场积攒下来的钱,完全用光。用光之后,还是继续经营乡下那爿小店呢?还是另谋出路呢?最稳当的办法,自然还是下乡去,现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稳,每月都有盈余,可以把握一笔钱,在抗战结束后去作一点事情,比较去向分公司当小头目,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可靠。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节省一天在城里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就要把这位漂亮而摩登的黄小姐抛弃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抛弃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经沧海的眼光里,是把自己引为好朋友的。人生难得者知己,尤其是个异性知己。

他想到这里,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两手在大衣袋里,就绕着房子踱方步。他在这屋子里总兜有二三十个圈子,思想和走动的两只脚一样,也只管在脑子里兜圈子。他想着:黄青萍是个思想行为都很复杂的人,也必须从多方面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为人的态度。她也许像二姐说的,想利用我,也许是她在朋友里面,觉得我是比较合条件的。也许是她和我家有点认识,因之联想到我也不错。也许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从和我接近之后,觉得我这人还忠厚,于是就爱上我了。

想来想去,还是最后这个想法比较对,只看她每一次讲话,都比上一次要谈得坦白,那就是一个明证,她带玩笑地说,和我谈不到爱情,那正是可以谈到爱情。否则的话,她是不肯说的。试看她那顽皮的样子,又透着几分难为情。

处女的难为情,就是一种允许。尽管她不是处女,少女的难为情,也是极其可贵的。试想:她那种交际明朗化的人,肯向一个青年男子表示难为情,那也就是说她有点允许了。  

亚英自己这样想着,便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这愉快由心头涌上了脸,且是单独的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会发出微笑来。心里一高兴,脚下倒觉得累了,这就倒在沙发坐着,微昂了头,再去幻想着黄小姐谈心时的姿态,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觉到,应当写一封信给她。好在皮包里带有信纸信封与自来水笔,坐在电灯光下,就写起信来。这封信措辞和用意,都是细加考虑,才写上白纸,因之颇费相当的时间。而原来感觉到在重庆久住,经济将有所不支的这一点,也就完全置之脑后了。

信写好了,开始写信封,这倒猛可的就让自己想起了一件事;这封信怎样的交到黄小姐手上去呢?邮寄到温公馆,那当然是靠不住,万一被别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问题。若是托二小姐转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问题公开了。那么,最好是当面直接交给她。她必定说,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要转着弯子写上这样一封信呢?除了上述这三种办法,正还想不出第四种,真有教人为难之处。于是把信纸插进信封套里,对雪白的纸上,呆望着出了一阵神,不觉打了两个呵欠。自己转了一个念头,好在只有信封面上这几个字,等着有什么机会,就给它填上几个什么字好了。只是今天和她分别时,不曾订着明日在哪里会面,这却有点找不着头绪。随了这份无头绪,又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这回却是容易得着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温公馆,是自己的姐姐,总可以到那里去随便探望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类以晏起为习惯的摩登妇女,总还在温公馆。看到二小姐,就不难把黄小姐请出来,然后悄悄地把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个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会不答复的,看她的答复,再决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面顾到了。这样自己出难题,由于自己解答过了,方才去安心睡眠。

第二天一觉醒来,竟是将近上午十点钟。赶快漱口,洗脸,梳头发,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温公馆去。到了那里时,两扇大门敞开着,远远地站着出了一会神,正想到怎样进去,向传达处打听。就在这时,大门里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立刻闪到路边靠墙站定,看那汽车里面,共是三位女性,其中两个就是黄小姐与二小姐,另外一个不认得。她们都带了笑容。彼此在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车子外面。小汽车走得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想和她们打一个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会,心里想着,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来五分钟,也把她们会到了。想了一想,也只有无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还没有决定今日上午的日程,现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经理去,应当继续这次进城来所要办的那件事。他有了这个意思,便来那家公司拜访前梁司长,现任的经理先生。但到了那里,恰好是他不在家。

离这公司不远,却是李狗子任职的那家公司,依着他父亲区老先生的见解,虽不必以出身论人,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详细的,还是区家父子,去得多了,万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不是区家父子透露的,他也会疑心是他们透露的,总以避嫌为妙。有了这个想法,曾警戒着大家少去。而区氏弟兄心里,总还有个难题。他是个在南京拉包月车的,以前当包车夫的时候,并不曾和他作朋友来往,自己也会觉得这有些趋炎附势。一直的这样想着,就把李狗子的盛意隆情,丢在一边,未曾去拜访他。

这时,访不着梁经理,就另有一个感想,觉得由做官出身经商的人,依然丢不下他的官僚排场,不如李狗子这下层社会出身的人,还可以讲些江湖信义。想到这里,已经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门口,既来之,就和他谈一谈吧。这就走向传达处告诉要会李经理。传达照例要一张名片。亚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时,不料这次出门来得匆忙,竟未曾带得,便道:“你去和经理说,是个姓区的来会他,他就知道了。”传达对他身上看看,便问道:“你先生是由哪里来的?”亚英还不曾答话,忽听得里面有人大声说道:“二先生,你不要理他。他这样办事,也不知道给我得罪多少客了。”说话的正是李狗子,他身穿大衣,头顶帽子,手上拿了斯的克,正是要出门的样子。亚英迎上前去,李狗子握住了亚英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欢迎,欢迎!我们一路吃早茶去。”说着,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亚英道:“你请我吃早点,我倒是并不推辞。不过我看你这衣冠整齐的样子,分明是出去有事,若是陪我去吃早点,岂不耽误你的事。”李狗子张开大嘴笑道:“我的事,说起来,提得起,放得下。马上办可以,再过两三天办也可以。满重庆那些拉纤的掮客、投机的商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亚英道:“这话虽然是事实,可是你是公司经理,不是这一类的人呀。”李狗子将他一扯,扯着靠近了自己,然后把右手的手杖,挂在左手手臂,将右巴掌掩住了半边嘴,对着亚英的耳朵轻轻地唧咕着道:“我这个经理,有名无实,事情都由别人办,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办公室,你教我像别的经理先生一样,一本正经,坐在写字台边看些白纸写黑字的东西,那犹如教我坐牢。发财有命,坐牢去发财干什么!”亚英笑道:“经理坐办公室是坐牢,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当经理的人都有你这样一个想法,那就完了。”李狗子笑道:“可是我不坐办公室,我这经理也没有白当。我每天出来东钻西跑,总要和公司里多少找一点钱。我常是这样想,我若是作了真龙天子,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銮殿,只有请正宫娘娘代办。我还是干一个兵马大元帅东征西荡。”说着话,两人早已出了公司门,在马路上走。

亚英正要笑他这话,身后却有人代说了:“死砍脑壳的,害了神经病,在马路上乱说,不怕警察抓你!”

这声音很尖利。亚英回头看时,却是个摩登少妇。李狗子回过身来,拍着她的肩膀道:“在马路上我不能乱说话,你倒可以乱骂人。”他拍着她的肩膀,那正是顺手牵羊的事。她矮小的个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体一比,正好是长齐他的肩膀。不过她的烫发顶上,盘了一卷螺纹,却是高过他的肩膀。她脸上红红的涂了两片胭脂晕,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样,涂得过浓,像是染着一片血。皮肤似乎不怎样细白,胭脂下面抹的粉层,有未能均匀之处,好似米派山水画的云雾,深浅分着圈圈,大有痕迹可寻。她穿的深灰色海勃绒大衣,亚英觉得比自己穿的还要深细。只是她小个儿,穿着这毛茸茸的东西,像只猴子了。她自然也知道:她个子小,不然就不会穿了一只跟高两寸的皮鞋,走起来前仰后合。把这女人从头至脚看看,并不见得美。除非她一只浓眉毛之下,一双大眼睛,是一个特点。但这都罢了,只是她照着三十年前的下江时髦,嘴里安了一颗黄澄澄的金牙,颇觉得俗而落伍,有点与全身装束不相称。自然,像李狗子这路角色,按着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夜猫子的成例说起来,那是正合适的。亚英正想着,李狗子笑嘻嘻地向亚英道:“这是我女人。喂!这是区先生,是我老师的二少爷,是师兄。”李太太向亚英笑着点了个头。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着我干什么?”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乡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谷子,要出卖,卖了请大律师打官司。我们买下来好不好?”李狗子道:“我哪里有工夫下乡,再说买了谷子,我们又放到哪里?”李太太道:“买了,还放在我表哥那里,也不要紧。过了两个月,再在乡下卖出去,盘都不用盘,包你攒钱。”亚英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太太也是这样的生意经。”李狗子听了他夸奖太太,眉飞色舞笑道:“总算还不错吧。”说着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吃早点去,你也去一个吧。生意经回头再谈。”她向亚英看看,见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当中最难得的了,便笑道:“为什么不去?我请客吗?二先生吃下江馆子,好不好。”亚英笑着说:“听便。”

三人到了馆子里,找好了座位。这李太太表示着内行,首先向茶房道:“给我们先来一笼包饺,半笼千层糕,一盘肴肉,中碗煮干丝。”亚英笑道:“扬州馆子里的吃法,李太太全知道。”李狗子笑道:“她不是跟我老李吗?你不相信,她还很会做扬州菜。二先生哪天没事,到我家里去吃顿便饭,让她亲自下厨房里,作两样可口的菜你吃。”亚英道:“那不敢当,怎好让经理太太作菜我吃!”这一声“经理太太”的称呼,使她两道浓眉,八字伸张,望着亚英又露出金牙了。这经理太太一个名词,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听到,只是像亚英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人物称呼她,她感觉得特别受用。

这时茶房先送茶壶、茶杯、筷子来,随后又送一大盘菜肴来。李太太低声向他笑道:“有没有白开水?”茶房且不答话,先回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低声笑道:“李经理来了,我们总要去弄一点来。”他去不多时,就将茶杯,端了“白开水”放在李狗子手边,紧靠了茶壶。李狗子皱了眉道:“鬼头鬼脑做什么?大不了罚一笔钱,这钱由我担任就是了。”说着将那杯“白开水”举了一举,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就是这样不够味,只好用茶杯子来喝,分你半杯吧?”亚英道:“早上我不喝酒。”李狗子笑道:“现在都快正午了,还怕喝什么空心酒。我现在就是这点儿嗜好,每天三顿酒。晚上……”他说到这里,把伸出的酒杯子收了回来,喝了一大口酒。

李太太笑道:“酒还没有喝,现在就说醉话了。”说着站起来,揭开大衣上的围带,脱下大衣。就在这时,她里面红绸大袖袍子里面,溜出两只金手镯。为了这金手镯,亚英也就连带地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戴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戒指,无名指上戴了一只加大的扁福字戒指。左手没有带镯子,带的是手表。而右手虽是带了两只金镯,她还怕手指头单调,又在无名指上带了嵌宝石的金戒指。她的十个指头,正是满涂着蔻丹,远远地看去,好像手指上贴了十块红膏药。于是这两只手上,颜色配得很鲜艳,有红、黄、绿、白四色。

亚英当她背过身去,在墙壁衣架上挂大衣的时候,就不由得笑了一笑。在他笑的时候,李太太正是回转头来,她瞅了一眼,笑道:“你笑什么?”亚英怎好说出笑什么来,就把话题扯了开来道:“李太太的国语说得很好,我们李大哥那一口扬州话,始终是一字不改。李太太强得多了。”李太太听了这番话,又露出金牙笑了点着头道:“是么?许多下江人,和我在一处,他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亚英到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感想,因向李狗子笑道:“老兄,你说打仗对我们老百姓有没有好处?”李狗子左手端了那茶杯白酒,右手的筷子,夹了一块肴肉,听他们说话,这就举杯子喝了一口道:“打仗和我们有好处呀!譬如我李仙松,在打仗以前,是个穷小子,现在呢?不是夸下海口,几十万块钱还难不倒。若不打仗,我还不是京城里一个穷小子么?”说着,他把那块肴肉,送到嘴里,接连几下咀嚼,一伸脖子咽下去了。

于是他放下筷子,向他太太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若不是打仗,她不会嫁我李经理。不嫁李经理,是不是穿金戴银,像现在一样呢?”亚英觉得他这话对于她的身份,有点看不起,恐怕会引起什么反响。可是她的态度很好,她依然操着普通话道:“什么都是个缘分。区先生,你有没有太太?我替你作介绍人好不好?”

亚英听她的话时,不免对她的容颜很快地扫了一眼,心里连道着谢谢,但是口里却道:“好哇!可是谁要嫁我,可不能穿金戴银。”李狗子笑道:“她要替你做媒。你的女朋友是重庆市上头等女明星,这话且不谈。嘿!二先生你怎么问起打仗有好处没有好处的话?”

亚英笑道:“我另有个想法,以前我们在北方或长江下游的人,说到去四川,好像比登天还难。到云南呢,可以骂人充军了。可是自从全面抗战以后,不但长江下游的人,就是吉林黑龙江的人,都有大批来到云南贵州,更不必提四川了。于是就把全国人情风俗语言,带到了四川。将来战事结束,自然的四川的言语,以至人情风俗,又会带到全国。”

李狗子笑道:“这话果然,我早有这个想头,不过说不出来罢了。我就有这个想法,将来回到了南京,我要开一家川货公司,不像从前的川货店,只卖些白木耳和泡菜。”亚英笑道:“你要卖些什么呢?我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李狗子将那茶杯举了一举,笑道:“啰,泸州大曲,从前在下江能喝到几回?就算有人喝过大曲,又有几个人知道泸州大桂圆?这就让我想到广柑。我初来四川的日子,看到满街地摊上摆着这东西,一块钱买两三百个,骇我一跳,哪里来的这多美国橘子,上海不是一块钱一个么?后来知道是四川土产,我恨不得立刻装一船到下江去卖,要发一笔大财。又像四川的花夏布,我初见了以为是花洋纱,不也是一件新鲜玩意么?这一类东西,我简直越想越多,你说开一家公司,摆不出两三百样川货来么?”

亚英笑道:“不过这些川产,用不着你我介绍,将来自然一样样的带了出去。你李经理也不必开着小小百货公司了,铜铁、煤炭、药材、猪鬃,你可以做许多大本钱的事。或者铁路航业,你也可以大量投资。”李狗子笑道:“二先生,我说话你不会相信,我倒不爱做这些大生意、大买卖。而且生意越做的大,我还越觉得讨厌。”

说到这里,这时茶房已把干丝和小笼包饺,陆续的送上桌来。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送到亚英面前。亚英正要谦逊着,她却把面前的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在醋里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他“呵呀”了一声,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李狗子笑道:“我们这位太太,待人最是热心不过。凭了我这点身份,她是你一个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住在旅馆里,未免用钱太多了。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是呀!到我们那里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亚英笑道:“多谢二位盛意,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作生意的人,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

亚英笑道:“妙论妙论,重庆千千万万的经理人物,像你这样见解的,我还不曾遇到第二个。李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他望着她,以为她和李狗子这一对人物,是些什么思想,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李太太见他端详自己的面孔,高兴极了,故意笑着把头一低,然后答道:“他的话我也不大懂,作大公司经理有什么不好,比老板的名声也好听些吧?”李狗子笑道:“你外行,作生意买卖要什么好听,怎么样子挣钱,怎么样子办就好。”亚英道:“那不尽然,在这个社会上,名利是有联带关系的。你不见许多发了财的人,都想弄一个官做?他的意思,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当一名穷公务员,想捞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那几个薪津。有时一张印了官衔的名片,比你们在公司有多少股权的那张股票,确实有价值些。说到这里,我就要驳你老兄两句,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来往来往吗?”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是酒呢,还是难为情呢?然而他的面孔上,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他笑道:“果然是这样,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他说到这里,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睁着双眼,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这个数目。”

亚英望着微笑了一笑,料着他这一比,决不会说是五十万,不是五百万,就是五千万。李狗子倒不管人家这一笑,意义何在,仍旧接着道:“只要我不狂嫖浪赌……”李太太一扭身子,嘴一撇,抢着道:“喝了多少酒,乱吹!你还打算狂嫖呢,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李狗子笑道:“这不过譬方说,你急什么?你等我说完,不要打岔。二先生,你想我能把几个钱用光吗?只要好好经营,饭是饿不到的。不过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道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总要弄个头衔,将来回家乡拜访乡长族长呀,上坟祭祖呀,那就体面得多,就说我女人,人家都叫她太太,其实这是人家客气称呼罢了。我没有作老爷,她怎么会是太太?若是我弄了一个官衔,她这个太太的称呼,才是货真价实。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到了自己家乡,可以和县长你兄我弟称呼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仰起头来哈哈一笑。亚英笑道:这有什么难办呢?你多作点社会事业,人民一恭敬,政府一嘉奖,你在社会上有了很好的名誉,县长对你就要另眼相看了。”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笑问他道:“什么叫社会事业?这社会事业又怎样的办?”

亚英被他这一问,也觉得一部廿四史,一时无从说起,偏头想了一想,笑道:“社会事业很多,就以你能办的来说吧。你到家乡去捐出一笔款子来办几所学校,平民学校可以,小学可以,中学也可以。或者你向医院里捐笔款子,让他们设备完全些。或者开一家平民工厂,救济失业的人。或者……”李狗子将手连连地拍了桌沿,笑道:“我懂了,我懂了,这是作好事。作好事是可以传名的。但那究竟是在家乡当大绅士,大绅士果然是和县长并起并坐,但究竟不是官。说到一个人荣宗耀祖,死了在坟上石碑上,刻上大字一行,究竟要有一官半职才行。你说我这个指望究竟办得到办不到?”李太太笑道:“二先生,你不要信他乱说。左一个究竟,右一个究竟,究竟要不得。他实在要一个好朋友指点指点他,才有希望。听说他要请你大哥教他读书,也没有办到,我硬是欢迎你搬到我们家去住。你看要不要得?”李狗子鼓了掌道:“要得要得!”亚英见他夫妻二人竭诚欢迎,除了谦逊几句,却不能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

这一顿早点,为了李狗子高兴话多,足足吃到下午一点钟方才散去。临别的时候,李太太又再三地叮嘱着,务必把旅馆房间退了。亚英也就含着笑容随便地答应了两句,匆匆地告别。他这个匆匆之势,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觉得李狗子虽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识水准,相差太远,初听他的话天真得可笑。久听了他的话,却又无知识得可厌。至于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没有一根骨头是赶得上时代,而有些地方知识,还不如李经理。在这种情形下,怎样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自不如早早离开,避免了他们的邀请为妙。

他在街上走着,心里也陆续的想着心事,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忙着找饭吃,但为了要找更多的钱花,又不能不在这无一定目的的情形下,随时随地想办法。怪不得那些商场掮客和作投机生意的人,总是在马路上跑。自己还不曾走上作掮客的路,已是在马路上跑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什么事不能干,却也要这样钱迷脑瓜,满街满市的乱钻。

由这里可以想到黄青萍小姐,表面上周旋阔人富商之间,内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难想见的。想到了黄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那封写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来看看。信面上虽是自己写的青萍小姐几个字样,也觉得这“青萍”两个字上,就带有一种浓厚的情韵。

一面走着,一面看情书,不自禁的,却会在脸上拥出一番傻笑。

事是那样凑巧,就听到黄小姐的声音,叫了一声亚英,她果然坐在一辆自用的人力车上,车子就靠了街边的人行路。车子停住,她笑道:“你手上拿了什么东西?自己看着发呆。”亚英道:“这太巧了,就是要寄给你的一封信。那你就自己拿了去吧。”说着便递了过去。她拿到信且不看,瞅了他道:“天天见面的人,什么事不能谈,还要你巴巴的写一封信给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说着向他抿嘴一笑。亚英道:“你看了信便知道了。”青萍笑道:“那自然,看了信还不知道,我不成了白痴么?”  

亚英还想说什么时,已经打量着这辆人力车,漆得乌亮,白铜包了车把。那个扶着车把的车夫穿了全套新的蓝布褂裤,年富力壮,额头上虽然也出着汗珠,而面色红润,不像平常人力车夫那样面带菜色。料着这又是哪处的小富家主人翁把车子让给黄小姐坐了,她的车夫在一旁注视着黄小姐的态度。

亚英因把话扯开来道:“我曾去温公馆,看到你和我二姐同坐汽车出来的。”青萍道:“那我失迎了。二小姐和二奶奶,到郊外看一所住宅房子去了。我中午有个约会,去不了,再谈吧。”她说时,将交过去的信封,含笑举了一举。车夫听到她说了“再谈吧”这三个字,也不用她再打招呼,就拉着车子跑了。

亚英便想,这辆人力包车,必是接她去赴约会的。虽然她接过信去,那态度是很好的,然而人家有办法知道她在哪里,能够派车子去接,而自己就不会得着她的允许可以到哪里去会她,还是不能不归于物质条件不够。尽管她对我表示不坏,她可不能下车来,丢了别人的约会和自己同走。心里这就有了点牢骚,就不愿意溜马路了,便径直回旅馆睡午觉去。

亚英回到旅馆,桌上却见林宏业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那里。上写:“顷得老伯来信,亚杰有电回家,不日即乘飞机回渝,老伯嘱你在城稍候几日。”他坐着想了一想,照说老三和人照料货车,应当是不会坐飞机回来的。不过他现在是和西门德博士合作,也许为了西门德的原故,要回来一趟,这就很好。自己正狐疑着,还是下乡呢?还是在城里再混几天?现在可以借这个原故,定下决心了。今天下午,自然是见不着青萍,晚上或者可以在咖啡座上会到她。有了这个计划,五点钟以后,就开始忙起来。先到林宏业住的招待所去打听了一趟,他出去了。接着到温公馆去一趟,问问区家二小姐回来了没有,也是没有回来。他是向温公馆传达问话的。问过这话之后,特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身份道:“我也姓区,我是二小姐兄弟。”于是慢吞吞地问道:“和她一路出去的黄小姐回来了没有?”他觉着这样的问着,是不会发生什么漏洞。可是提到黄小姐,似乎人家就感到惊异,那传达对他身上看过一遍之后,才答复了五个字:“都没有回来。”

亚英不能再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听黄小姐,自己单独在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再到招待所。以为碰见二小姐的话,可以请她带一个口信给青萍。二小姐来是来了,却又和宏业一路出去吃饭去了。

亚英踌躇了一会子,慢慢地走出招待所,站在马路边的人行路上,向两面张望了一下,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可又不知道烦闷从何而来。对马路上来往的少女,免不了都看上一眼,尤其是孤独着走路的女性,更觉得可以注意。他也知道,黄青萍决不会一人在马路上闲溜,可是在这野鹤闲云,毫无捉处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要到人丛中去寻觅。

他掏出挂表来看看,已是八点半钟,以上咖啡馆的时间而论,也许这是黄小姐吃完了晚饭,她应酬疲倦,是该轻松一阵了。有个这个念头,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馆来。

当然,这时咖啡馆内,电光雪亮,由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灯光来,西装男子和烫头发抹口红的女郎,在笑语喁喁的情况下,围绕了各副座头。这就是重庆咖啡馆的趣味。少年人到了这种场合,自会引起一种兴奋。这就不寻觅什么黄小姐白小姐,也须找个位子坐坐。于是挤到最后一座卡位,靠了对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并没有黄小姐在内,自己还怕看得不确实,借着脱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厅周围极注意的看了一看。当最后并不看到黄小姐的时候,在失意的情态中坐下。

这咖啡座的茶房,对于这些事最是能观风色的。他已老远的迎上来,笑嘻嘻地低声道:“你先生一位吗?找哪一位?”亚英道:“那位黄青萍小姐,今天来过了吗?”茶房笑道:“你等一会儿吧,她还没有来呢。她每天是必会到这里来一趟,我们极熟。”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向亚英很快地看了一下。亚英也就带着笑容坐下。茶房送过来一杯柠檬茶之后,让他消磨了十五分钟,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来喝着。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过之后,黄小姐依然还不曾来,他觉得这样一直等下去,有点近乎无聊,就叫茶房来会过了茶帐,缓缓地穿起大衣,缓缓地走出咖啡馆。他以为这样动作可以延长一些时候,也许等着了黄小姐的。然而他终于是失望,站在咖啡馆门口,出了一会神,便向旅馆里走去。

但只走了十来步路,一辆汽车开到咖啡馆门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时,一个男子先下来接着一个摩登女郎下来。这女子的身材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着的黄青萍小姐。且不问她的行为如何,早上坐着汽车,正午坐着人力包车,晚上又坐着汽车,这岂不是随时受着更换主人的招待。一个青年女子,变成了这种流动形的交际,实在不妥。远远地看那男子,是一个高大的个儿,微弯了一只手,扶着青萍越过马路,向咖啡馆里走去。

亚英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青萍的行动,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人家的不快,于是微微地叹口气,低着头走了去。其实他这顾及是多余的,假使他再站下去两分钟,他这一下午的等候,就不会徒劳了。那位陪送黄小姐的男子,他有他的身份,他决不能走进咖啡馆,陪黄小姐坐咖啡桌子。他走到这馆子门口的时候,他就停住了脚笑道:“恕我不奉陪,明天的约会,请你约同魏小姐一同赏光。”青萍道:“我无所谓,以魏小姐的行为转移。魏小姐若是不来,那我也就不必多此一行。”那男子却再三地叮嘱要来。青萍并没有怎样切实地答应,她只微笑了一笑。她也不愿那男子再啰嗦,说句再会,她竟自走进咖啡馆里面去了。

他们所说的那个魏小姐,这时正和两个男朋友围住了三杯红茶和一碟西点,坐在圆桌子周围。她看到青萍,连连招着。青萍含笑走向前来。两个头发梳得乌亮油光,穿了西服的青年,虽是向她起身等着,而且微微地弯了腰,像个鞠躬的样子,但她并不怎样的介意,只是将下巴颏儿略略点了两点。可是她两只手握了魏小姐的两只手,连连地摇撼着两下道:“你这个小鬼,找你一天没有找着。”她大概是很高兴了,忘了胁下还夹着一个皮包,一声落在地板上。那两位男子全感到义不容辞,而也就不约而同地全弯腰下去拾那钱包。两个人头碰头的,各撞了个老僧打坐。青萍看见,倒是“哎呀”一声,表示着不过意。然而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早有其中的一个拾着了皮包,一个二十二度五的小鞠躬,两手将皮包呈送到黄小姐手上,黄小姐只好含着笑说声劳驾。这男子更得意了,便请她入座。青萍笑道:“对不住,我和魏小姐有几句话讲。”便拉着魏小姐的手,走到一座隔离稍远的卡座上相对的坐下。青萍先向四周看了一看,然后低声向魏小姐道:“璧人!你这孩子有点傻吧?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赴老张的约会?”壁人笑道:“这还不是今天晚上么?你怎么知道我不赴约呢?只要不在天亮以前,都是今晚,我并不会误的。”

说到这里,茶房走过来,青萍告诉他要两杯橘子水。静了一静,等茶房走了,黄青萍脸上带着一种俏皮的笑容,因道:“你这是生气的话呀,你说这负气的话,给我听干什么?你以为我要抢你这老张,那你错了。我不是对你说过,我现在开始在找一个归宿之所么?我已无须再去找户头,只要有一纸巨款,给我做一个生活基础,我就离开这些我所不愿意接近的人了。”

魏小姐笑道:“老张是你所不愿接近的人么?他的名气比银行经理公司董事长要大得多呀。”青萍道:“那自然,可是我个人并不愿跟随他,做他一位出色当行的夫人。他的名气再大,也加不到我头上。我羡慕他名声大干什么?他今天这个晚餐的约会,虽是特意约的我,那不过是要我找几个漂亮小姐开心罢了。闻惯了火药味的人,多闻些胭脂粉香,调剂调剂,那也是人情。他并不因约了我,请你当陪客。”

魏璧人冷笑着哼了一声,茶房端着橘子水来了,两人又默然了一阵。茶房去了,青萍望了她笑道:“我并不是生气,你冷笑什么?笑我的话不真实么?”璧人道:“你没有和他上一趟拍卖行?”青萍点头道:“去的,什么也没有买,他要送我一件大衣。我穿大衣,也不要拍卖行人家穿过的。我看他出手不大,根本没有开口。”

璧人笑道:“你没有敲到他的竹杠,你就退下来了,是不是?”青萍道:“是,有这样一点,他之不受敲,那也是当然。我们才见两回面呀。你和他熟得多,在汉口他就认识你了,那时你不到二十岁吧,那时你太年轻了,把握不住他。”璧人道:“那谈不上,在汉口我也是仅仅见过他两面。”青萍笑道:“这话不用提了,他脑筋里留下你的印象很深,决不会忘记你。纵然他想转着我的念头,不过想多玩一个女人罢了。”璧人低声道:“你今晚喝醉了,在这地方说醉话。”青萍这才把一大串话中止了,口衔了麦秆吸橘子水,而同时却把眼光飘射了璧人两次。璧人笑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对朋友是对得住的。”青萍笑道:“好孩子,你是说我对不住朋友了。这些闲话少说,我有个朋友新近从香港来,送了我一点化妆品,你需要什么,我分你一点。”壁人道:“我用不着,你留着自己用吧。”

青萍听了这话,脸色就有点变动了,她将面前摆的这只杯子,向前推了一推,撩起眼皮看了魏小姐,把两只腮帮子鼓着。魏小姐噗哧一声笑了道:“生了气么?我说实话呀!我正托人买飞机票子,有了票子,我就到香港去,我何必在重庆分你得的香港货?”青萍道:“你到香港去,我听到你说过大半年了。”

璧人回转头去,将眼珠转着,向原来的座位上一溜,又把嘴向那边一努,低声道:“那个小柳他要回香港去。他说,和我弄张飞机票子。”青萍道:“报上天天登着,日本要发动南洋战事呢。香港四面是水,是块死地,将来你逃不出来怎么办?”

璧人道:“报上登着这样的消息,有一年了,香港还不是一座天堂。就有战事,我也不怕,我想在香港住一两个月就回上海去。香港有事,上海也决不会有事,打仗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青萍笑道:“你倒看的透彻,打仗尽管和你不发生关系,飞机大炮来了,你想不发生关系,也不可能。比如说,重庆来了警报,你还能够不躲吗?”璧人道:“重庆有警报,香港上海有什么警报?”

青萍笑道:“我没有工夫和你抬这些闲杠,老张托我转个口信给你:明天中午的约会,请你务必要到。他大概后天就要向东走,他究竟是个有力量的人,你不应当把他放弃了。看他那意思,好像说假如你肯跟了他走,他也有办法带你走。”说着就伸出手来摸摸魏小姐放在桌上的手背。

壁人微微的淡笑着,嘴一撇道:“我跟了他走,我活得不耐烦吗?慢说我嫁不着他当一名夫人,我鸟不在天空里飞,特意的钻进笼子里去吗?”青萍出着神,望了玻璃杯子上之橘汁留下的淡痕,然后将杯子送到口边,有意无意的喝了一口,正了颜色道:“壁人,你是知道我的个性的,向来不肯在言语上,或者颜色上让人。我今天对你一再容忍,是不愿引起人家的误会,说是我们彼此吃起醋来了。我愿意你明天中午十二点,去赴老张的约会。过了明天,你可以证明我是什么态度,祝你晚安。”说着,她举起玻璃杯子作了干杯的姿势。

魏小姐是风尘中久经训练的人物,看黄小姐的态度,再听她所说的话,每句都透着强有力,也可以猜到她的话必有理由,便也举杯回敬她的晚安。黄小姐向那边桌上微微地努一努嘴,低声道:“我的茶账,我会了。你叫他们不必多事。那小柳大概在银行里亏空不少的公款吧?你别以为他年终可以分几个月红,假如他攀交不到两个高级职员,做一点投机生意,七月里决算以后,透支个干净。穿上等西服,吃馆子,应酬女朋友,星期六晚上还要赌一场,他们拿几个钱薪水,这样猖狂?尽管他们把头发和皮鞋擦得油亮,西服烫着没有一点皱纹,他家里有老太爷老太太的话,照样今天下午,还没有买到平价米,他们是可怜的混事虫,我不忍心他们请客。”

魏小姐回头看了一看,笑道:“你损得他们可以。”青萍正想说什么时,另副座头上,那两位西服少年,正不知这两位小姐什么意思,只管向他们望着说话。其中那个在银行里当低级职员的小柳,就笑盈盈的走向这边火车间来。青萍首先笑道:“对不起,我们这里不便要你加入,话是不能让第三者听的。”这两位西装朋友碰了这么一个橡皮钉子,虽然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她首先说了一句对不起,这让他两人什么话也不好说,红着脸笑了一笑,自悄悄的走开了。

魏璧人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回头点了两点,做个打招呼的样子,笑道:“我就来。”青萍且不说什么,只等那两个人走尽了,这才道:“密斯魏,这就是你的弱点之一。凭你怎样精明,你对于这些小白脸,还是毫无办法。他们把你包围了,你就强硬不起来了。你要知道,那些有钱的主儿,把我们当玩物。这些脸子长得好看的主儿,又何尝不是把我们当玩物?我们对于那些有钱的主儿,有时候低声下气,有时也搭点架子,对这班不知死活的小伙子,图他一些什么,值得客气么?他们不理会我就算了,难道这种毛头小子,我们还找不着么?”

魏璧人笑道:“得了得了,不说了。”黄青萍笑着哼了一声道:“你没出息,明天见。”叫着茶房来,过了茶账,她径自走了。魏壁人对于她这样大马关刀,来去自如的态度,倒是深受感动。回到那边茶座上,敷衍了这两位少年两句,便道:“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明天有事得起早。”说着穿起大衣,夹了皮包便走。两位少年也不知道她和刚才这位小姐,商量了什么,只好由她走去。

魏小姐出了咖啡馆,坐了一截人力车,到了一条有坡度的小巷口,便下车走路。小巷子屈曲着,一高一低,上几回坡子,又下几回坡子,因着巷子屈曲的关系,路灯也就亮一截,暗一截。夜深了,巷子里一个人没有。她的半高跟皮鞋,走着石坡嗡嚼地响,黑暗的地方,摸着人家墙壁走,亮的地方,电线柱上路灯,照着自己孤独的影子,倒在地上。她由繁华场走到这里,非常的感到空虚。

她住在人家三层楼上,大门是叫不开了,这巷子是后门所在,由后门进去,反倒方便。因为重庆房子的建筑,非常特殊。他们是靠山建屋,往往第一、二层在悬崖下面,面临着大街,而第三、四层,却与悬崖上另一条街巷平行。后门开在四层楼上,可以由另一条人行路上出去,不用下楼。魏小姐住在三层楼上,她住的正屋后面,通过一条夹道,后面是晒台,也可以说是小院子,在后面有间木屋,半间是门洞,半间是隔壁人家的厨房。因此魏小姐回家,不必在大街上的大门进去,爬这三层楼梯。可以由人行小巷的崖边,踏上一架三尺长的天桥,就到了厨房木板门边。

这厨房里就住着两个厨子,为了常得这位小姐好处,就很愿意的替她开门。无论是晚间十二点,或者上午的三四点钟,她都可以很便利的进去。这晚上正是隔壁文具店打牙祭之后,厨子除了留下一大碗肥的回锅肉,还有一只猪蹄脚,都放在小方凳子上。两个厨子,用一只菜碗,打了大半碗大曲酒,蹲在地上,对了小方凳子传递着喝,享受这两样佳肴。最后用回锅肉煮萝卜片的清汤,泡了饭吃。二人又醉又饱,在灶门口用板凳搭起铺板,在墙角落取出了铺盖卷铺上,放头大睡。虽不曾念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却也是“无怀氏之民”,心里毫无挂虑。

魏小姐走到门边外,轻轻地先敲上了两下。里面回答,仅是呼呼的鼾声。她又接着叫了几声。那里面还是寂然。她回头看看这小巷的四周,人家都已各各关闭了门窗,除了一条野狗,挨着人家的墙阴,悄悄地走过去之后,什么动静都没有。分明是四周人家都睡着了。若更大声些,必会引起邻居的反感。因之只是将手摇撼着那门板,又用皮鞋尖踢了几脚。可是里面的醉汉,还是睡得很香。魏壁人连连骂了几句该死的东西,依然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这就想着,温公馆的人,是非到深夜不睡的。以前也和青萍在那里住过一夜,十分舒适,好在相去路不远,就到那里去吧。她气愤愤地穿出了深巷,向大街走去。这时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一时找不到人力车子,只好顺着店铺的屋檐缓缓地走了去。这街道是冷静了,电力却是个反比例,充分的把街灯亮了起来。她一个苗条的影子,高跟鞋踏着路面,一路的咯咯有声。她心里有点感觉到没有归宿的少女,这生活,究竟是不宜长此拖延下去的。

就在这时,身后有辆汽车开过来,偶然回转头来,对那汽车看了看,不想发生了效力。那车子跑过去约摸有十几步路,却“嗞哑”一声停住。立刻车门开了,有个穿黄呢中山服的健壮男子,迎着她走过来。街灯下已仿佛可以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正是青萍再三叮嘱着,必须去应酬的那个老张。

她于是顿了一顿,站着向那人看了看。那人放快了步子,只走到她面前。他把健壮的手腕,直伸到魏小姐面前来。她自也不便拒绝,很快地握了一握,就把手缩回去了。老张笑道:“魏小姐怎么这样深夜,单独的在街上行走?”璧人并没有加以考量,在懊丧的情绪下,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糟糕,回家去要经过邻居家里,叫不开门。”老张笑道:“那么,你到哪里去呢?”魏璧人笑道:“到你的好朋友那里去。”老张道:“哪个是我的好朋友?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呀。”魏小姐道:“将军!我不敢当,我资格也不够。”老张笑道:“你要和我客气,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街上走,实在不大妥当。我以老大哥的资格,愿意把车子送你一程。”魏璧人道:“多谢你的好意,要下一百三十二层坡子,你这汽车怎样能送我去?”

老张倒不管她是否感着什么嫌疑,伸着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随便说的。你会把下去的坡子,数的那样清楚,共是一百三十二层?”说着,再进前一步,逼住她的后路,将手带推带送着,让她向汽车方面走去。魏小姐看到了老张,就已想到黄青萍劝她的那些话,无论自己是否愿意,这位老张的身份,实在是值得人借重的。便也借了这势子,走向他的汽车上了。

上了车,老张的态度就变了,笑道:“魏小姐,我请你去喝杯咖啡。”两人自是并排坐在车座上的,他说着又伸出手来拍了她两下肩膀,笑道:“谅你是无可推诿的了。”壁人道:“咖啡馆早关门了。这时候到哪里去喝咖啡?”老张笑道:“你知道下江一句俗话吗?‘河里无鱼市上有’,我住的招待所里有咖啡,而且绝对是真的。”   

魏小姐道:“吓!这可使不得,你不把我送到……哦!是我大意,我也没有告诉你要送我到哪里去,就坐上了你的车子。”老张头靠了车座,仰起来哈哈大笑,将手乱拍了她的腿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这车子不但会跑,而且会爬山越岭,一百三十二层坡子,不成问题,我一下就跳过去了。我告诉你在前方……”魏璧人将身子一扭,拦住着道:“我不爱听高调,我也不懂战争。老张,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我谈在前方。”老张笑道:“好!我不谈在前方,我忘了你是与战争无关的。”魏壁人道:“别废话,快送我回去。”老张笑着不说话,魏小姐把车座上一张纸撕成一小块一块,揉成了小团团。一颗一颗的向车子后面抛了去。约摸有两三分钟的沉寂,老张点了两点头道:“魏小姐,你讥讽我是对的。可是你可知道三w主义?”璧人道:“什么叫三w主义,我不知道呀。”老张笑道:“第一次欧战的时候,有这个说法,那就是战争、酒、女人。”魏璧人看他一眼,心里想着他也懂这些,便微笑道:“战争、酒、女人,怎么叫三w主义呢?”老张抬起手来搔了两搔耳朵,笑道:“你是明知故问,我没有学过英文,反正我听到人家说过,这三个字里的头一个字母,都是w,你说对不对?你的英文很好,和英美人可以直接谈话,将来我请你做英文秘书,你干不干?”壁人道:“我们现在都谈不到说什么将来,你把车子送我到哪里去?”老张笑道:“再说一遍,送你到我住的那招待所去。不要紧,那里也有女眷,反正不是什么连环套、恶虎村。你是香港上海什么场合都去过的人,怕什么?”说着,又拍了她两下腿。魏小姐正想答复他一句话,并不怕什么,这车子轮子已是嗤嗤一声,在一盏很亮的门灯下停住。老张下了车,魏小姐也只得随着下了车。

老张站在她前面,大有比煮熟了的鸭子,会飞了去的姿势,伸了手横拦着笑道:“请请,请先行。”魏小姐回头看着,抿嘴微笑了一笑,便在前面很快的走着。只听她皮鞋踏着坡子,噔噔作响,而她的身子随了这响声,一声一声的上去,颇也表示着她泰然自若。老张以为强请了这位女宾喝咖啡,必定也是强人喝酒那样困难,现在她竟是很高兴的向招待所里面冲了去,多少有点奇怪。魏小姐一口气将坡子爬完,站在大门口电灯下,回转面来,向他露了白牙齿一笑道:“把冲锋那点勇气拿出来呀!为什么落后呢?”

老张到了这个所在,为着他的身份起见,不能不在大门口表现持重一点,便忍住了笑容,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到她面前,向她很隆重而又客气的样子,点着头道:“请进请进。”他依然横伸了手,做个拦住她后退的样子。魏小姐心里可就想着:傻瓜!到了这里,我还会跑走吗?我也有我的办法,我也不至于逃跑。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带着笑容,就在前面走。

这是中西合参的房子,走到楼下第一进,就觉得不像山城之夜,每个玻璃窗户都露出了惨白的灯光,而且有两处送出了很浓烈的纸烟气味与谈话声,倒见得这里人都没有什么睡意。转过一个甬道,是一道铺了麻线地毯的宽楼梯。老张在前面走,正要扶着栏杆向上走去时,楼上匆匆地走下一个西装汉子,团团的面孔,嘴上蓄了一撮小胡子,倒很神气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袍子的女郎,站在楼口上却没有下来,两手扶了栏杆,向下面俯瞰着笑道:“老赵,你到了目的地,必定打个电报给我,不要同上次一样,一去无音信,别让我惦记着。”

老张正迎了那个小胡子笑道:“老赵,好浓的米汤,你喝醉了没有?”老赵笑道:“你真是张飞好大喉咙。”老张道:“要什么紧,这是招待所内层,全是我们自己人。”他们在这里开玩笑,楼上那位红袍女郎,手扶了栏杆,突然奔向她面前,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魏,你好哇!”说着握了她的手,连连地摇撼。

老张望了璧人道:“你也认识韩小姐么?”魏璧人道:“鼎鼎大名的韩紫兰小姐,怎么不认识!”老张便一把将赵小胡子的手挽住,笑道:“你不必走了,我们两角,你们两角,大家凑他八圈。”小胡子向他看看,又向魏小姐看看,笑道:“你说的我们。”老张点着头道:“我说的我们。”

魏小姐虽还不曾经老张向小胡子介绍过,料着这总是他们一个圈子里的人,不必有什么顾忌,将嘴一撇道:“我们要什么紧呢,我们就我们吧。”老赵向她笑了一笑,回转头来向老张道:“你还没有和我介绍。”韩紫兰笑道:“我来介绍,这是魏璧人小姐,你听清楚,我们一群女友里面年纪最轻的一个。壁人,我给你介绍,这是赵先生,本来不应当称赵先生,他有他光荣的头衔。但是他们这群人是喜欢人家称先生的,他是张先生的战友。战友这两个字,随便你怎么解释都可以。”老张笑道:“我们就站在这楼梯口上说话么?上楼上楼。”他口里说着,就两手推了小胡子向前。小胡子拉着韩小姐的手,韩小姐又拉着魏小姐的手,四个人就在楼梯上扭成一团,走上楼去。

老赵一面走着,一面笑道:“老张,我明天早上六点钟,还有一个会议,你让我熬夜,岂不是有心开玩笑?”老张道:“一点也不开玩笑。咱们先打个八圈,你再休息一下,天要亮了。那时,你由这里直接去开会正好。”赵胡子道:“打完八圈,还要休息一下。”老张碰了他一下手臂,又睒了两下眼皮。魏璧人虽然是看见的,坦然地跟着他们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客室。

虽然夜深,屋梁上悬下来的纱罩灯,灿烂的亮着,屋角红木架的火盆,红彤彤的烧着,炭火气烘烘地。魏小姐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上的皮包,来脱自己的大衣。老张立刻走过去,把大衣取过去。身后有个听差,随着进来,就把大衣交给了他,说道:“送到我屋子里去。”魏璧人看到,也没有说什么,只淡笑了一笑。

赵小胡子连说请坐请坐。璧人道:“既来之,则安之。坐就坐吧。”说着,一歪身在沙发椅上坐下,将腿架着。韩紫兰看这情形,知道这里面有几分僵局,便和她同坐在一张椅子上,笑道:“小魏,今天晚上看话剧去的么?重庆的话剧是很不错的。”魏璧人道:“哼!看什么话剧,我们自己这就演话剧,不过我虽在这里面充个重要角色,我还不知道是谁在导演。”她说时,一张瓜子脸儿红红的,两条长眉毛紧紧地皱着,她长长的睫毛,两只大眼睛,配着一对灵活的乌眼珠,却反是增加了三分妩媚。

老张虽然感到她言中带刺,然而看她穿一件绿绒袍子,苗条的身躯,衬着那清秀的眉目,觉得她像一棵娇嫩的鲜花,实在不忍给她难堪,也只有一笑。赵小胡子道:“你笑什么?你不会伺候小姐。”璧人道:“赵将军,别客气,这样说话,我们承受不起。我们是个弱女子,一点抵抗力没有。而且我们为了生活,少不得伺候大人先生们,要我们怎么样,还敢不怎么样吗?可是我高攀点,总算是朋友吧,应该给予我一点同情心。把一只鸟关在笼子里,怕它飞了,可是要它叫得好听,还得慢慢来呀。”接着她又解释了一句道:“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

老张坐在她们对面椅子上,看了一看脸上透着有点尴尬,约摸沉默了五分钟,忽然站起来道:“我让他们预备咖啡去吧。”说着,他就走出门去了。韩小姐是很知道他们的,恐怕这里面或有什么把戏,先对赵小胡子凝神望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明天早上六点钟开会,你去不去?”他道:“我怎么不去?我到重庆干什么来着。”韩紫兰笑道:“你真是个老粗,说话一点也不婉转。我也不怪你,老张去不去呢?”他道:“这个会没有他,小姐,我学点儿婉转吧。我可以问你吗?你为什么问老张的行动?”韩小姐道:“你不要多心,我没有什么事。不过我不愿你熬夜打牌,耽误了你的公事。”小胡子脚上的皮鞋跟,扑笃碰了一下响,他挺着腰杆子,立起正来,向她行了个军礼。韩小姐笑道:“别开玩笑,我是真话,你别这样辜负了我的好意。”说时,站着又靠近了一点,伸出一只雪白的嫩手,拍拍他肩上的灰尘,看到有两根短头发,将指头轻轻地弹去,笑道:“老赵,你别大意了,我是很关心你的。这话说着,你会不肯信,我何以关心你?你要知道,我们虽然见面日子较少,可是我们认识多年了,我虽是一个弱女子,究竟受了相当程度的教育,我不会不明大义,像你这样在前方为国家民族苦干的人,到了后方来,我不能不给你一点温暖。”

赵小胡子坐下去了,左手夹着一支燃了的烟卷,不曾送到口里去吸,也不晓得扔下,听了这一番柔软入骨的话,竟是发了呆。倒是在一旁坐着的魏小姐,有点疑惑,她无缘无故的给他灌上这么些米汤干什么?不由得连连睃了她两眼。韩小姐全副精神都在老赵身上,就没理会到身边有人注意,依然坐在沙发椅子扶手上,将手搭了小胡子的肩膀,继续的向小胡子喁喁情话。

赵小胡子最后笑道:“我向你提出过要求,请你到桂林去,你又不干。”韩小姐道:“我不去的原因,今天就是一个例子。我不要你熬夜,你偏要熬夜。到了桂林去,你更不会听我的话了。”听到这里,魏璧人觉得这问题慢慢的归到自己身上来了,正待向下听时,又一个穿西装的朋友,站在门边,向魏小姐笑嘻嘻的点了个头道:“魏小姐,到这边小客室来坐坐,好不好?”魏璧人静坐在一边看韩小姐情话,当然是无聊的事,便起身相迎笑道:“吴先生也住在这里。”她口里说着,就随着他走了出来。所说的那间小客室,在这间客室对面,须绕过一道楼上的回廊。当她走着的时候,吴先生在身后问道:“魏小姐,你冷吧?”她哧的一声笑道:“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呢。实说吧,我是《水浒传》上的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来。”吴先生且不驳她的话,在她身后作了个鬼脸,又伸了一伸舌头。魏小姐说完了,回头来双目向他看看。吴先生急了,低着头乱咳嗽了一阵。魏璧人抿嘴微笑着,并没有说一个字。

她看到那垂着白布门帘子的一扇门里面,电灯通明,在门帘子缝里,看到里面一套小沙发,围了一张小茶桌,并不曾设有床榻,料着就是这里了。掀开了门帘自己先进去,就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坐着。吴先生跟着进来,就伸手要去打茶桌上的叫人铃。魏小姐伸手将他拦住了,沉着脸道:“吴仁信先生,有什么话,咱们就说吧,不要拖泥带水。你若是没有什么秘密交涉,怎会约我到这里来呢?”

吴仁信点着头笑道:“魏小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壁人翻了眼皮,向他望着又淡淡的一笑道:“难道你也向我进攻?你向我说这么一个求爱的话帽子。”吴仁信鞠了个躬道:“言重言重!不敢不敢!”

吴仁信也扭了两扭身子,笑道:“若真不说,我也交不了卷,干脆我不用三弯九转了。”说着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的蓝锦绸盒子出来,双手捧着,放到茶桌上,笑道:“张三爷说,这不成敬意,请你笑纳。”魏璧人对那盒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笑道:“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就是送小黄那一枚绿宝石戒指,小黄不要,他留着带回去送太太做觐见礼的么?这样的绿宝石戒指,我起码有一打,我转送你吧。你送到拍卖行里去,也许可以卖千把元。”说着,把面前那锦绸小盒子,向茶桌中间一推。

吴仁信鞠了个躬道:“小姐,你的脾气发完了没?”魏璧人道:“没有,等你们的三爷把汽车送我回到了家里,我才不发脾气。”吴仁信道:“魏小姐,我告诉你一点好消息,东线我们快要大反攻了。”璧人将头一扭道:“我不要听这些好消息。”

吴仁信见任何说法都说她不动,这就把那锦绸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亮晶晶的一颗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小蚕豆大,然后再送到茶桌沿上放着笑道:“请你看看,并不是绿宝石的呀。”魏小姐向那钻石戒指睃了一眼,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