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亚英去后,高先生又和主人漫谈了一番,颇受主人夸奖,实在感到兴奋。他回到了公司里,嘴角上兀自挂着微笑。心里就不断地想着,杨先生这样的另眼相看,自是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若再进一步的替他找些财喜,他必然相信到每两日查帐一次的手续,可以改为每个星期一次。这样对于钱在自己手上活动的机会,那就便利多了。有了这个盘算,自己第一步计划,便决定把林宏业那笔香港货盘弄到手,于是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专人送到招待所,约着宏业夫妇,六点钟在最大的一家川菜馆子晚餐。

这封信送到招待所,正好二小姐也在那里。宏业将信交给她看,笑道:“这位高先生蓄意要买去我们这批货,天天来包围,我想分卖一点给他也罢。而况他出的价钱也不算少,这顿晚饭扰不扰他呢?”二小姐道:“黄青萍今天晚上请客也是六点钟。我和她天天见面的人,若是不去,她会见怪的。”宏业笑道:“她请了亚英吗?”二小姐道:“他是主客。”宏业道:“那她就不该请你我,专请亚英一个人,岂不方便得多?”二小姐道:“这就是她手段厉害之处。她要和亚英谈恋爱,知道隐瞒不了我们,就索性不瞒。”林宏业道:“既然如此,我回高汉材的信,改为七点钟,我们可以先赴青萍的约会,坐一会,我们也可以先走。”说着,就回了一封信,差人送去了。

信送出不到十分钟,亚英来了。一进门就引起人的注意,新换了一件青色海勃绒的大衣,头上那顶盆式呢帽,刷得一点灰迹没有,微歪的戴着。大衣的带子紧束在腰间,他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拿了一根紫漆的手杖,大步走将进来。林宏业本是坐着的,立刻站了起来,偏着头对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点头道:“这个姿势,很好,百分之百的美国电影明星派。”亚英笑道:“这也犯不上大惊小怪。在拍卖行里买了这样八成新的大衣,就算逾格了吗?”宏业笑道:“我也不开估衣铺,并不问你这衣服新旧的程度,我只说你这个姿势不错。”说着,还牵了一牵他的衣襟。二小姐指着亚英笑道:“也难怪宏业说你,好好的常礼帽,为什么要歪戴在头上?”

亚英取下帽子,放下手杖,坐在旁边沙发上,且不答复他们这问题,却问道:“你们收到一份请客帖子吗?”宏业道:“你说的是你的好朋友吗?比请客帖还要恭敬十倍,她是亲自来请的。但不巧得很,高汉材也请的是六点钟,你知道他是和我们讲生意经,我们到重庆干什么来了,这个约会不能不去。”亚英摇摇头道:“你们误会了,以为你们不去是给予我一种方便呢。我看黄小姐那样子,仿佛是有所求于二位。”二小姐坐在对面,望了他道:“这样子,你们今天已会过面了。统共这一上午,你随高汉材到杨公馆去了一趟,又上了一趟拍卖行,再和黄小姐会面,你不是忙得很吗?”亚英笑道:“我是偶然碰到她。”二小姐道:“你是先到拍卖行,还是先碰到她?”

亚英举起两手来伸了一个懒腰,坐正了又牵了一牵衣襟,挺着胸道:“干脆告诉你,这是她和我一路到拍卖行去买的,而且是她送给我的。我原来觉得受她这样的重礼,实在不敢当。我就说现在天气渐渐暖和了,用不着这个。她就说下半年这衣服一定要涨价的。她又悄悄地对我说,昨晚上在温公馆赌小钱,赢了一二十万,若是今天晚上再赌的话,这钱也许要送还人家。这就乐得吃一点,穿一点。你看在拍卖行里,一个小姐买衣服送男人,已经是令人注意的事,若是一个只管要送,一个偏偏不受,那岂不是叫人看戏,所以我只好勉强收下了。反正我另想办法谢她就是了。”宏业坐在椅子上,右腿架在左腿上,将身子连连摇撼了一阵,笑道:“那么,我愿意研究一下,你用什么谢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和她结婚吧?”二小姐鼻子一耸,笑道:“哼!那不是谢她,那是她谢区二爷了。”宏业道:“可是黄小姐比亚英有钱,也更有办法,亚英有什么法子谢她呢?”亚英笑道:“交朋友若必须先讲到怎样报酬,那就太难了。老实说,二姐虽和她相处得很久,并不曾了解她。”二小姐笑道:“你看你自负还了得,你是自以为很了解她了,你向后看吧!”宏业笑道:“我就常这样想,英雄难逃美人关,无论什么有办法的人,必受制于女人。老二赤手空拳由家庭里跑出来奋斗,这一番精神,颇值得佩服。这次重回到重庆来,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我们也多少愿意出点力,在旁边帮助他一把。然而他一到了城里,就作上了粉红色的梦。我看他这几天全副精神,都寄托在黄小姐身上,什么都没有去办,这不大好。老弟台,你得把头脑清醒清醒才好。”说着在纸烟筒子里取了一支纸烟,又拿了一盒火柴,弯着腰送到亚英手上,笑道:“别抬杠,吸支纸烟。到晚上六点钟的约会还早,你趁此去找一找董事长之流好不好?”亚英接着火柴吸了烟,问道:“哪个董事长?”宏业笑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茶几上,笑道:“你不是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要你到外县去开设分公司吗?别忙,定一定神,你看应当是怎样办。”亚英看他这样要开玩笑不开玩笑的样子,倒弄得自己不好怎样对付,只有默然地微笑着。二小姐点头笑道:“真的,你应当去办一办正事。住在城里每天花费几个钱,倒是小事,所怕的是意志消沉下去。”亚英两手指夹着纸烟,放在嘴里很深的吸了一口,然后微笑道:“说到意志消沉的话,我们既然作了打算发国难财的商人,根本就是醉生梦死那一块料。”二小姐正色道:“老二,你不要说气话,我们对于你交女朋友,并不故意拦阻,就说发国难财吧,也怕你为了交女朋友耽误发国难财。”

亚英见她脸上微红着,一点笑容也没有,便放下纸烟,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笑道:“你这话我诚恳的接受,我马上就去找朋友。”于是把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取来不敢歪戴着了,正正端端地放在头上,将靠着桌子的手杖取过,挂在手臂上,向宏业笑道:“这不像美国电影明星了吧?”宏业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不必介意,我是说着好玩的。六点钟的约会,我两口子准到。”亚英没得话说了,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他右手插在大衣袋顺手掏出来三张电影票,自己本来是打算约着宏业夫妻去看电影的,这时拿在手上看了一看,捏成一个纸团团,便丢在路旁垃圾桶里。一面缓步地走着,一面想心思。走过一家茶铺,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区先生吃茶。”回头看时,一个是杨老幺,他还穿的是一件青呢大衣,坐在茶馆傍街的栏杆里一副座头上。同座是位穿滩羊皮袍子的外罩崭新阴丹大褂,天气渐暖,在重庆已用不着穿皮袍子,这正和自己一般,穿上这件海勃绒大衣有点多余。他一站住了脚,那杨老幺就站起来连连地招了几下手,笑道:“请来吃碗茶,正有话和区先生商量。”亚英只好走进去,杨老幺就介绍着那个穿羊皮袍子的道:“这位是吴保长,我和他常谈起老太爷为人很好,他就想见见,总是没有机会。”说着,一回头大声叫了一声泡碗茶来。亚英道:“不必客气,我有点事,就要走的。”那位吴保长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一盒大前门牌的纸烟来,弯腰敬上一支,笑道:“请坐请坐,中央委员都有坐茶馆的。没有关系。”亚英想着这日子在重庆吸小大英,已是奢侈品,一个当保长的身上,揣着比小大英更高贵的纸烟,自不能不予以注意。于是且不擦火柴燃烟,两指夹了指烟横看着。吴保长道:“是真烟,是真烟。”说时,幺师已经泡了一碗茶来,放在桌上,亚英只得在左手一方空位子坐了。杨老幺笑道:“这位吴保长,为人很慷慨的,也很爱交朋友,他出川走过好几省,早年还到过江西安徽。”亚英向他点了点头道:吴保长是经商出川的吗?杨老幺代答道:“不是,他是因公出川的。”吴保长立刻接着道:“过去的事还有什么说的,区先生来川多年了?”他这样的话锋转了过去。亚英随便和他应酬了几句话,把茶碗捧起来喝了一喝,有个打算要走的样子。杨老幺向吴保长微笑道:“这事情难得碰到区先生,就托他了。”吴保长道:“要得,二天请区先生吃饭。”亚英听到他二人这样说,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相托,望了他们微笑着,没有作声。杨老幺笑道:“吴保长新有一家字号要开张,想写一块洋文招牌。本来打算要去请教小学堂里老师,我怕他们对生意不在行,我就想起区先生懂洋文,又出过国,一定晓得写。”亚英笑道:“跑安南缅甸,那是我的舍弟。”吴保长道:“不出国,懂得洋文也是一样嘛。”亚英笑道:“要说写一块招牌的稿子呢,那倒没有什么困难。可是洋文我只懂一种英文。你们是要写英文、法文或者是俄文呢?”吴保长笑道:“我们也是闹不清,区先生你看别个用什么文,我们就用什么文。”杨老幺已是福至心灵了,他又常和高等商人来往,总多知道一点,便向亚英点着头道:“自然是英文了。”亚英笑道:“你们出了一个没有题目的文章叫我做,真让我为难。——吴保长开的是什么字号?”杨老幺道:“他的字号很多,旅馆、冷酒店,罗!这家茶馆也是。”说着,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桌子,接着道:“他现在要新开一家糖果店,打算把店面子弄得摩登一点,所以打算用一块洋文招牌。”亚英是吸过保长两支大前门了,觉得人家盛意不可却,便两手臂挽了靠住桌沿向他问道:“贵字号的中国招牌是哪几个字呢?”吴保长笑道:“摩登得很,叫菲律宾。原来有人打算叫华盛顿,因为这样的招牌重庆有几家,不希奇。又有人打算叫巴西,据说那地方出糖。但是叫到口里巴西巴西,不大好听,就改了菲律宾。据说那地方也出糖。”亚英笑道:“内江也出糖呀!为什么不叫内江呢?”吴保长一摇头道:“还不是因为不摩登。我们这家店就是这样的来历。区先生一听就明白了,请替我设计一下用啥子英文招牌。”亚英想不到这位保长先生,居然懂得“设计”这一个名词,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两位说了这样多,还是没有题目,这篇文章我实交不出卷来。这样吧,我索性代劳一下,找两家糖果店看看,他们用什么英文招牌,看好了,我照样拟一个送来就是。”吴保长道:“很好,迟一两天不妨事。我每天上午总在这茶馆里的,区先生赏光交给兄弟就是。”亚英喝了一口茶,又待起身要走,吴保长还是坚持留着他。就在这时,一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穿了一身干净的灰布衣服,手里提了一幅大花布毛巾包的东西,老远的举了一举笑道:“那坏家伙,给的都是小票子,点了我个多钟头,硬是恼火。”说着话,直奔到桌子面前来。

吴保长似乎没想到这件事的发生,很快地看了亚英一眼,面上透着红着,立刻迎着那人道:“不要吵!”那小伙子还不了解他的意思,以为是不愿茶座上茶客听到,又低声补了一句道:“一万三千块钱,只有三千元是大票子。”亚英倒不愿增加吴保长的困难,说声再会。吴保长只是点了个头。

杨老幺倒跟在后面把他送出茶馆来,站在路边低声向他笑道:“我和区先生介绍吴保长,那是另有点意思的。我听到大先生说你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他有一个哥哥在那里,我可以介绍一下。”亚英摇摇头道:“我不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我那家小店,离场有些路。这个我明白,当地保甲长和我都相处得很好。”杨老幺见他表示拒绝,便笑道:“区先生不大愿意吗?你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也看人说话,就是从前那个宗保长,如今和我也很好了。吴保长哥子也不是保长,是××公会一个常务委员。”亚英想了一想笑道:“多谢杨经理的好意。原来我是有意进城来经营商业了。假如我还回到渔洞溪去的话,倒是愿意和这位吴先生认识的。”杨老幺笑道:“你若是和他交朋友,你不要叫他啥子先生,啥子经理,他最喜欢人家叫他一声吴委员。现在就是这样,作官的人想作生意,作生意的人又想作官。二先生若是有空的话,确是可以和他写块英文招牌,算帮我一个忙,我有一件事托他。”亚英道:“若是这样说,我一定办到。不过,难道到了现在,杨经理还有求于他的地方吗?”杨老幺道:“怎么没有。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人,我们的根底,他啥子不知道。我也有两个铺面在他管下,和他有交情,要少好多罗联①,吴保长为人倒是不坏。”随了这“吴保长”这三个字,有个人插言道:“杨经理他在不在?”亚英看时,个三十上下的人,将一件带了许多油渍的蓝长衫,罩在一件短袄上,因之下半身更显着虚飘飘的。下面穿条灰布裤子,油渍之外还有泥点,更是肮赃。再下面赤脚拖上旧草鞋,正与他的衣服相称。因为如此,头发像毛栗篷似的撑着,瘦削的脸挺出了他的高鼻子,那颜色是红种黄种等等以外的有色人种,像是庙里的佛像镀了金,又脱落了,更蒙上一层烟尘。记得当年在北平,看到那些扎吗啡针的活死人,颇是这种形象,这倒吃了一惊!这人有了黄疸病与肝癌吗?或者有其他的传染病?可是杨老幺倒不怕会传染,让他站在身边,瞪了眼问道:“什么事,买盐粑②?”那人将手拿的一张四方油纸,连折了几折,揣到衣袋里去,只答应了两个字:“笑话。”杨老幺道:“你去找他吗?他在茶馆里。”那人笑着去了。杨老幺望了他后身,叹了口气道:“这个龟儿子,硬是不成器,怎样得了哟!”亚英在他这一声叹骂中,便猜着了若干事情,问道:“这是杨经理的熟人吗?”杨老幺又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远房一个侄儿子,好大的家财,败个干净,弄成这副样子,年纪不到三十,硬是一个活鬼。送去当壮丁,也没有人收。中国人都是这样硬是要亡国。”亚英道:“他去找吴保长买盐粑吗?”杨老幺叹了一口气,又笑道:“买啥子盐粑哟!拿一张油纸子在手上,吴保长就是这一点不好,硬是容得下这些不成器的家私。他是看到二先生在这里,要不然的话,怕不问我借钱?”说着又叹着气走了。①罗联:就是麻烦。②盐粑:四川旧日食盐是成块的,故至今称为盐粑。这里所谓盐粑,乃是吸毒者的隐语。

亚英看了这事情,虽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这位吴保长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这茶馆里小小的勾留,增加了自己无限的怅惘。为什么要怅惘?自己不解所以然,好像在这个世界里不经商,就是违反了适者生存的定律。今天上午坐汽车去看的那位上层人物,和适才茶馆里的下层人物,都在讲做生意,自己已是跳进这个圈子里来的人了,若不挣他个百万几十万,岂不是吃不着羊肉沾一身腥?只看杨老幺这样一个抬轿的出身,也拥资数百万,那岂不惭愧?而且发国难财,也决不妨碍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大概还可以提高。就以黄青萍小姐而论,她在自己面前说着实话,就为了要钱用,不能不敷衍财主,明知出卖灵魂是极凄惨而又极卑鄙的事,但是不能不出卖。假如自己有钱,立刻就可以拯救她出天罗地网。这钱由哪里来呢?那就还是作生意的一条大路了。作小生意已经试验了半年,虽然混得有吃有穿,可是走进大重庆这人海里来,一看自己所引为满足的挣来的那点钱,和人家作大生意的人比起来,那真是九牛之一毛。由名流到市井无赖,由学者到文盲,都在尽其力之所能,在生意上去弄一笔钱,弄来了也不放手。第二次,要弄得比第一次对倍。第三次更多,要用十位以上的字数,乘第一二两次所得的总和。就是这样演变下去,南京拉包月车的,开熟水店的,重庆抬滑竿的,都升为了经理。不管经理有大有小,反正当一名经理,总比当小伙计强吧?

想到这里,亚英有点儿兴奋,猛可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走了一大截不必走的路。这里是新市区的一带高岗上,站着看岗子那边山谷上下的新建筑,高一层的大厦,低一层的洋楼,象征着社会上生活毫不困难。其中有一带红漆楼窗的房子,正就是朋友介绍着,去投奔的公司董事长之家。虽然那是自己所愿走的一条路,曾经在人家口里听到说,这位经理胡天民先生,有不可一世之概,骄气凌人,没有敢去拜访,也不愿去拜访。每次经过这里,都对这闻名已久的胡公馆,要注目一下。这时不觉又注目望着了,自己心里想着,便是他胡天民,也不见得刚跳进商界,就做着董事长与总经理。假如他是一个小职员或小商人起家的话,他也必定侍候过别的董事长与总经理。若不肯俯就人,只凭几根傲骨处世,他至多像自己父亲一样,作个教育界穷文人,怎可以当大公司董事长?自己若想混到他那个地位,现在不去逢迎他这类人,如何能入公司之门?不能入公司之门,怎样作商业巨子?

亚英由那茶馆里出来,想着那吴保长拥有许多家店面,吸着三斗坪来的纸烟,接受大布包袱提来的钞票,他就无限的感慨。他不断地想着,无论怎么比,自己也比吴保长的知识高若干倍,他可以发财,我就不可以发财吗?想着,抬起手表来看看,正是一点半钟。据人说过,这位胡先生,每日下午一点以后,两点以前,一定在家里见客,这又恰是去拜谒的时候了。不管他,且去试试,于是伸手扶了一扶大衣的领子,将头上新呢帽取下来看了看,再向头上戴着,将手杖打着地面,自己挺起了胸脯子,顺着到胡公馆的这条路走去。

这胡公馆上下三层楼房,建立在半山坡上,楼前三层梯式的花圃,有一条水泥面汽车路,作一个九十度的转弯,在两行不怎么高大的槐柳树下,通到一道短砖墙的大门口。自然,无论是先有这洋楼,或是先有门外的马路,这外面的马路,必能与门里的水泥路面连接起来。不然,董事长的汽车不能直接开到楼下,不仅是不便利,也有损董事长的威严了。

亚英想顺了路直走到胡公馆门口。这是一个大半圆形的铁栅门,双门洞开,那正因为门里这条水泥路面,一条线停下了三部流线型小座车,车头都对着大门,像要出去的样子。亚英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决没有什么寒酸之象,就径直走进了大门,向传达处走来。这里的传达先生,却是一位门房世家,穿件大袖蓝布大褂,头戴青布瓜皮小帽,尖长的脸上,略有点小胡子,说口极流利的北平话。果然的他见着亚英那件漂亮大衣,两只大袖子垂了下来,站在面前,含笑问道:“您找哪位?”亚英没有料到这位传达,竟是这样客气,和那些大公馆的传达大人完全两样,便在身上取一张名片递给他道;“我是董事长约来谈话的。因为并没有约定日子,先来看看。若是董事长在家的话,请你上去回一声。”传达倒猜不出他是怎么一路人物,便点点头道:“董事长在家的,只是现在正会着几位客在谈重要的事,恐怕……让我进去看看。”他拿着名片进去了,点个头表示歉然的样子。亚英只得在门内小花圃边,看着几丛大花出神。这位传达到了上房去,见着他的主人时,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楼上小客室里围着一张桌子,八只手在那里抚弄一百多张麻雀牌。一位客人正笑着向主人道:“胡老,大概有好久不打麻雀了,哈哈,真觉这斯斯文文的赌法,对数目大了,就不过瘾!”胡天民是个精悍的中等个子,长圆的脸上,养了一撮小胡子,再配上他那一双闪闪有光的眼睛,极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他身穿深灰哔叽袍子,反卷了一寸袖口,露出里面白绸汗衫,他正在理着牌笑道:“赌牌有赌牌的滋味,打麻将有打麻将的滋味,若把赌博当一种游戏,倒也无所谓……”他说着,回过头来,向茶几上取纸烟,看到传达手拿名片,站在旁边,便道:“什么人?”传达微鞠着躬,将那名片递上。主人将名片看着,很沉吟了一会子,因道:“我不认得这个人呀?他说他是干什么的?”传达将亚英所说的话,照直的回禀了。胡天民便将名片随便放在桌子角上道:“约他到公司里去见何经理先谈谈吧。”

传达正待转身走出去,他下手一位牌友,一开眼看到名片上这个区字,便捡起来看看笑道:“胡天老,你好健忘呀!上次在梁老二家里吃饭,他说起他认识一个青年,非常有办法,凭了一双空手,就在乡场上撑起一片事业来。这种人的创业精神,实在可以佩服。假使交他一批资本,让他去创造一个有规模的场面,那还了得!说起来这个人姓区,这是很容易记着的一个姓,这就是那个姓区的了。”这样一说,胡天民哦了一声,点着头道:“不错,是有这样一个人。那么,让他来和我见见吧。”传达两手垂了两只袖子,站在茶几边,沉着脸色,并没有说一个什么字。主人翁想起来笑道:“是的,这麻雀牌场上怎么好见人?请他到隔壁屋子里坐着吧。”传达含了微笑走将出去,五分钟后,亚英被引着到这牌场的隔壁小客室里来了。这里似乎是专门预备着给人谈心之处,推拉的小门外,悬着双幅的花呢门帘,窗户上也张挂了两方蓝绸窗帷,屋子里光线极弱。传达进来,已亮着屋正中垂下来的那盏电灯。在电灯光下面,沙发围着一张茶几,微微听到那边客厅里,传出哗啦哗啦麻雀牌的声音。客人到了这里,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随身且坐在沙发上,但这样有了十五分钟之久,主人还不见来。这屋子既闷又热,亚英身上的这件海勃绒大衣,虽然质量很轻,可是两只肩膀和脊梁上,倒像是背了个大袋压在身上一样,额头和手心里只管出着汗珠。但是要脱大衣,在这种地方,又没有个地方放搁,穿大衣见上等人物,自然是没有礼貌,脱了大衣抱在怀里,也是没有礼貌,所以只好忍耐着端坐在沙发上只管去擦额头上的汗。可是听到隔壁屋子里的麻将牌声,还是噼一下啪一下的打着,明知主人翁必是在牌桌上有心和客人开玩笑。但既到这里,只有忍耐下去,若是这样的走了,那就和这位胡董事长要决裂了。他胡董事长不会一生下地就是住洋楼坐汽车的。胡董事长在未当董事长之先,少不得也要伺候别人,一步步地爬到今日这个地位,若是自己首先就不能忍耐下去,将来还有什么希望?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忍耐下去吧。他自己给自己转了一个弯,又在沙发上闷热了一会。他这样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伸手到怀里掏出手表来看时,恰是表又停了,站起来在屋子里徘徊了几个来回。忽然又转上一个念头,我不伺侯他胡天民,也有饭吃,受这乌龟气干什么?自己整了一整大衣领子,正打算走出去。就在这时,胡天民口里衔了一只翡翠烟嘴子,带着笑容走进来了。他取下了烟嘴子,微弯了腰,老远看到亚英,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对不起,有劳久等了。请坐,请坐。”亚英见主人很是和蔼,把心里头十分的不痛快,就去了四五分,随口便说了一句“没关系”。

宾主坐定。胡天民很快地扫射了客人一眼,觉得他衣服漂亮,少年英俊,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相信他是个有用之才,也就在脸上增加了两分笑容,因道:“事情是有这样巧,我的上手一连展了四个庄,简直下不了桌子。”亚英笑着,又说了一句“没关系”。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烟,然后向他点着头道:“我是久仰的了。梁先生早已提到区先生是干练之才,将来兄弟有许多事情要请教的。”亚英已觉得这位胡董事长,很可满意的了,他这样的客气,更是予人以满意,便欠了一欠身笑道:“不敢当,作晚辈的也只是刚刚投身社会,本来早就要拜访胡董事长的,因为恰好有一位敝亲由香港运了几车子货来。他人地生疏,有几处交易,非要我去接洽不可,替他跑了几天,就把时期耽误了。所以迟到今天,才来请安,这实在是应当抱歉的。”

胡天民一听到“香港”这两个字,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兴趣,便将烟嘴子在茶几烟灰缸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灰,作出很从容的样子,微笑道:“令亲运了些什么货来呢?西药,五金,匹头,化妆品?”说完了,他将烟嘴又塞到嘴角里吸了两口烟。亚英道:“大概各样东西都有一点吧。”胡天民笑道:“这正是雪中送炭了。这几天物价,正在波动。”亚英道:“唯其是物价都在波动,所有那些货很少肯脱手。我本应当早几天来奉看先生了。就为了这件事耽搁了,望先生多多指示。”他这最后一句话,颇是架空,也无意请胡先生指示他什么。但胡天民对于这句话,却是听得入耳,便微笑着,又吸了两下烟,问道:“区先生以前是学经济的吗?”亚英道:“惭愧!学医不成,改就商业,未免离开岗位了。”胡天民将腰伸了一伸,望着客人的脸子,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因道:“以前区先生是学医的,那么,对于西药是内行了。”亚英道:“不敢说是内行,总晓得一点。”胡天民笑道:“我们公司里也有点西药的往来……”他把这句话拖长了没有接下去,沉吟着吸了两口烟,因笑道:“我们在城里,也有一点西药事业,九州药房,知道这个地方吗?”亚英笑道:“那是重庆最大的一家药房呀!许多买不到的德国货,那里都有,那里一位经理,记得也姓胡。”胡天民笑道:“那好极了,他是我的舍侄,区先生可以去和他谈一谈。”说着,他在身上取出了自来水笔,问道:“区先生可带得有名片?”亚英立刻呈上,他就在上面写了六个字:“望与区先生一谈”,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个“天”字,交给亚英笑道;“舍侄叫胡孔元,他一定欢迎的。”他说时,已站起身来,看那样子像是催客。

亚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药房是什么用意,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当谈些什么,待想追着问上两句,而他脸朝外,已有要走的样子。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噜苏下去,深深的点着一个头,也就只好告辞走开。他心里想着:“这倒是哑谜,毫无目的地,让我去和药房经理谈话。这又是一篇没有题目的文章了。既是胡董事长教人这样去,那也总有他的用意,就去撞撞看吧。”

这样决定着,三十分钟之后,他见着这位胡孔元经理了。在药房柜台后面,有一间玻璃门的屋子,上写三个金字“经理室”。亚英被店友引进这间屋子时,经理穿了笔挺的深灰呢西服,拥着特大的写字台坐了,他正如他令叔一样,口里衔了翡翠烟嘴子,两手环抱在怀里,面前摆着一册白报纸印的电影杂志,正在消遣。他鼻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眼珠滴溜溜地在里面看人。他也是为亚英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所吸引,觉得他不是一个平常混饭吃的青年,隔着桌子,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请他在桌横头椅子上坐下,笑道:“适才接到家叔的电话,已知道区先生要来,有两个朋友的约会我都没有出去。”亚英笑着道了谢。这位胡经理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些籍贯住址和入川多少时候等等。亚英都答复了。但是心里很纳闷,特地约到这里和他谈些什么呢?未到之前,胡天民还有一个电话通知他,似乎对于自己之来,表示着很关切,决不是到什么机关里去登记报告一遍姓名籍贯就了事,为什么他这样毫不介意的闲谈?便道:“胡董事长叫兄弟前来请教,胡经理有什么指示吗?胡孔元笑道:客气,据说有位令亲从香港来,带有不少的西药,我们想打听打听行市。”亚英笑道:“胡经理正经营着西药呢,关于行市,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还多吧。”胡孔元笑道:“兄弟虽然经营着西药,那可是重庆的行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虽然电报或信札上可以得着一点消息,那究竟差得很远。未知令亲带来的药品,有重庆最缺少的东西没有?亚英笑道:兄弟离开医药界,也很久了,重庆市现在最缺少些什么药品,我倒不知道。”这位胡经理就在玻璃板下,取出一张纸单,交给亚英,笑道:“上面这些药,就是最缺少的了。”亚英接过来看时,中英文字倒开了二三十样药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国药。第一行就开的是治脑膜炎与治白喉的血清,他点点头道;“这上面的药品,的确是不多的药。敝亲带来的,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胡孔元听了这话,表示着很得意,将头摆成了半个圈圈,笑道:“我们都保存了一部分。”说着将手边一架玻璃橱子的门打开,向里面指着道:“这实在不多。我们乡下堆栈里,还预备得有一部分,你看如何?”

亚英看橱里面红红绿绿装潢的药瓶,药盒子,层层叠叠,堆了不知多少,就笑着点了几点头。胡孔元就在里面取出了一个蓝色扁纸盒子,晃了一晃,笑道:“这是白喉血清,我们就有好几盒。在重庆西药业中,许多人是办不到的。”亚英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正也不知怎样去答复是好。

就在这时,那玻璃房门砰砰的有人敲了两下。胡经理还不曾答复出一句话,那门一推,闪进一个年轻女人来;她穿了红花绸袍子,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蓬松的头发,顶上堆得很高,又长长的披了下来,将根大红丝辫束了。看那情形不像是个正经人。她并不理会这里面有客,站在桌子横头,向胡经理笑道:“到了钟点了,去不去?”她将染红了的指甲的手按在桌沿上,脚在地下连连地点头,脚后跟点的地皮嘚嘚作响。

胡经理笑道:“有客在这里,你也应当让我办班正经事,看电影你一个人去就是了。”他虽然是拒绝这女人的请求,却还嘻嘻地笑着。亚英看了她这种样子,本想站起来打招呼,可是胡经理并不介绍,究竟不知道她什么身份,只好望望她不作声。她也并不管亚英是生人是熟客,只瞧了他一眼,依然向胡孔元笑道:“你不陪我去看电影就拉倒,你把款子交给我吧。”那胡孔元犹疑了一会子,看到亚英正带着面孔相对的坐着,脸色沉了一下,便在身上掏出一张支票,向她手上一塞。她拿着看了一看,嗤的一声笑着,扭转身子就走了。

她去后,胡经理并不介意,向亚英笑道:“我虽然存有这样多的货,但是有货新到,还愿意陆续的收买。”亚英道:“好的,让我回去和敝亲商量看,是怎样的供给。”

胡经理微笑了一笑,嘴张动着,正有一句话要想说出来,却听到门外边有人发出很沉着的声音道:“说没有就没有,尽管追问着干什么?”胡经理便拉开玻璃门走到柜房里来问话。亚英不便呆坐在经理室里,也跟了出来。看时,柜台外站立着一位苍白头发的人,嘴上蓄有八字须,身上穿了件灰布袍子,胸襟上挂了一块证章,似乎是个年老的公务员。他将两只枯瘦的手扶了柜台沿,皱了眉道:“这是大夫开的药单子,他说贵药房里有这样的针药,那决不会假。先生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你们慈悲为本,救救我的孩子吧!说着把两只手拱了拳头,连连地作了几个揖。胡经理先不答复他的话,拿起那药单子,看了一看,便淡笑了一声道:好药的价钱都开在上面了。我们这里没有这样便宜的药。”那苍白头发的老头子,在身上掏出一卷大大小小,篇幅不同的钞票,完全放在柜上,又抱着拳头作了几个揖,皱了眉道:“我就是这多钱,都奉上了,请你帮帮忙吧。”胡孔元笑道:“老人家你错了。我们这里并不是救济机关,我们作的是生意。有货就卖,没有货,你和我拚命,我也没有法子呀。”

亚英站在柜台里面,虽不便说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老头子那样作揖打拱的时候,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便向胡孔元道:“我来看他这单子。”说时已伸出手来。这在胡经理自不便拒绝,笑着将单子交给他道:“你看,作大夫的兼作社会局长,把药价都限定了。”亚英看那药单时,乃是白喉血清,单子下层,大夫批了几个中国字,乃是约值一千元。在这个时候白喉血清每针药约值两千元,亚英是知道的。大夫所开的单子,不但没有让药房多挣钱,而且替他打了个对折。胡经理对这个病家,并没有丝毫的交情,那也就怪不得他说没有货了。他沉吟了一会子,便向那老人道:“老人家,你出来买药,也没有打听打听行市吗?”老人道:“医生也告诉过我的,说是这种药不多,让我多打听两家。我也走访过几家,他们一句话不问,摇着头就说是没有。我到这里是第五家了。因为医生说九州药房大概有,所以抱着一线希望到这里来,现在这里也没有,我这孩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说到最后,嗓音简直的僵硬了,有话再说不出来。亚英问道:“你的孩子多大?”老人道:十岁了,我唯一的一个儿子。先生,我五十六岁了,我是个又穷又老的公务员,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孩子,假如他出了什么事,我这条老命留不住,我内人那条老命也留不住。换一句话说,我是一家全完!”他说到“全完”两个字,将两只手分开来扬着,抖个不住,同时两行眼泪,也都随着挂在脸上了。那位胡经理瞪了眼道:“这个老头子真是胡闹,我说没有就没有,尽管在人家这里纠缠,怪丧气的。”说着一扭转身子走进他的经理室里去了。亚英怔怔地站在柜台里,心里很觉难过,回想到胡孔元拿出整盒的药针给人看,一转眼,他又说没有,那是如何说得出口?再看那个买药的老头子时,他的手抖颤得像弹琵琶一样,把柜台里的钞票连抓了十几下,方才一把抓住,然后塞到衣袋里去,抬起另只手,将袖头子擦着眼角,就垂着头走了。

亚英看了他那后影,还有些颠倒不定的样子,也顾不得向胡经理告辞了,立刻追着出店去,大声叫道:“那位老先生,来来来,我有话和你说!”口里说着,也就径直的追向前去,那老人回转身来,立住脚问道:“先生,我没有拿你们宝号里什么呀。”亚英本来想笑,看到他那种凄惨苦恼的样子,那要涌上脸来的笑意,立刻又收了回去,便道:“我也不是这药房的人,我看你这份着急的样子,很感同情,假如你可以等一小时的话,我可以奉送你一点药,不,这时间关系很大,半小时吧。”老人想不到有这种意外的收获,睁了眼向他望着道:“先生,你这话是真的?”亚英道:“你现在是什么情绪,我还能和你开玩笑吗?”老人听了这话,立刻取下头上的那顶帽子,垂直了两手,深深地向亚英鞠了一个躬,接着又两手捧了帽子,乱作了几个揖。亚英更是受到感动。林宏业托他经售的一批西药,正是刚拿了来,放在旅馆里。老人跟了前去,于是不到半小时,就把这事情办妥了。这时亚英的心情简直比赚了十万元还要轻松愉快。拿出表来一看,已到黄小姐请客的时候,林氏夫妻已有不赴约的表示,自己若是去晚了,倒会教黄小姐久等,于是整整衣冠,便向酒馆子里来。刚到那门首,恰好看到黄小姐,由一辆漂亮的小座车上下来。她反身转来,带拢了车门,含笑向车子上点了两点头。亚英是很谅解黄小姐有这种交际的,若是立刻抢向前去,是会给黄小姐一种难堪的,因之站在路上呆了一呆。

青萍却是老远的看到了他,连连招了两下手,手抬着比头顶还高。亚英含着笑跑了过去,笑道:“巧了巧了,早来一步都不行。”青萍将两三个雪白的牙齿,咬着下面的红嘴唇,将那滴溜溜的乌眼珠,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扫射一眼,微笑着点了两点头。亚英问道;“你觉得这件大衣我穿着完全合适吗?”青萍笑道:我是很能处理自己的,同时我也能代别人处理一切。”亚英听了这话,却不解所谓,望了她微笑着。青萍伸过一只手来,挽了他的手臂笑道:“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真不了解,我们吃着喝着再谈。”于是被她挽进了一间精致的雅座。她将手上拿的皮包向茶几上一抛,大衣也来不及脱,一歪身子坐在沙发上,将右手捏了个小拳头在额角上轻轻地捶着。亚英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看了这情形,就问道:“怎么了,头有点发晕吗?”

青萍原是含着微笑向他望着的,经他一问之后,她反是微闭了眼睛,簇拥了一道长睫毛,似乎是很软弱的神气。那一只捏拳头的手,已不再移动,只是放在额角上。亚英对了她看着出神,很有心走向前去握着她的手慰问两句话,但刚有这个意思,茶房将茶盘托着两盖碗茶送了进来,茶碗送到她面前茶几上放着,她只是微睁开眼来看了一看,依然闭着。茶房去了。亚英两手捧起茶碗来喝两口茶,眼光依然是向她身上射着。这样的约摸有五分钟,亚英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抚摸了自己的头发,而黄小姐始终是那样的坐着,好像是睡着了,亚英心里想着,勇敢一点吧,向前握着她的手好好的问候问候她。于是站起身来,轻轻地移步走向那沙发椅边,正待一弯腰,而她又微微地睁开眼了。她那边上的茶几上,正放着一个纸烟灰瓷缸,上面插了一盒火柴。亚英立刻改变了计划,将那火柴拿过来。她倒并不理会这个,向他微笑道:“我睡着了吗?我真是倦得很。”说着眼珠向他一转,微微地一笑。亚英拿了火柴回来坐着,望了她笑道:“你今天下午打了牌了,有什么要紧的应酬?”他说着,就取出纸烟来吸。青萍并不答复他这一问,却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互相搓挪了两下,表示着向他要纸烟。亚英立刻伸手到怀里去取出烟盒子来,她又摇了两摇头。亚英会意,就把嘴里吸残的纸烟取下来,交给了她,她猛可吸了两口,向外喷着烟,箭似的向前直射,她又不吸了,依然把三个指头钳着残烟向亚英一伸,什么话也不说。亚英站在她面前接过了烟,看那支烟的尾端,深深地印了个红圈圈。那自是唇膏的香印了,他送到口里吸了,仿佛这里面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香味,自然随着也笑了。

青萍道:“你笑什么?”亚英道:“你也开口了,我看你疲倦得话都懒说,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请客?不会好好的回温公馆去休息吗?”青萍看了他一眼道:“你还不了解我,以为我很愿意到温公馆去休息吗?而且我也不能事先料到,今天下午有这样子疲倦,这是在你当面,我可以随便,若是在别人面前,我就是要倒下地去,我也会勉强支持起来,像好人一样。”亚英道:“我了解你,你是不得已的。但是你不这样作,也可以的,你为什么这样子作践自己的身体?”青萍向他瞅了一眼道:“你难道忘记了我上次对你说的话?我在一天没有跳出火坑以前,我就不得不出卖我的灵魂。”亚英摇了两摇头道:“我始终以为你这话不对,‘火坑’两个字,用的固然普通,可是通常对于女子环境的形容,那都是十分不高明的。”青萍突然地坐起来,望了他道:“你觉得我环境高明么?最近我读到一本《茶花女遗事》,我很可怜这个女子,我觉得我有走上这条路的可能,唉!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意志薄弱,尽管追求物质的享受,以致成了这样一个人!”她说着,身子又向后一仰,头枕在椅子靠背上,在身上取出一块花手帕蒙住了自己的脸。

亚英坐在她对面,倒是呆了。可以疑心她在哭,也可以疑心她在笑,或者是她难为情。这一些虽都可以去揣测,而究竟她是属于哪一种态度,却还不可知,于是沉默了几分钟,向她笑道:“我且不问你这话是拟不于伦,我倒要问你,假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位马克,谁是年老的公爵?谁是讨厌的伯爵?谁是那……那……”青萍将手一拉遮脸的手帕坐起来,问道:“你说是多情的亚猛。”他点了头道:“我是要这样问,可是我想公爵可能有的,伯爵道路人物重庆自是更多。”一面取出纸烟盒子来,又慢慢地擦火柴吸纸烟,只管望了她,心想看你怎样回答。

她笑道:“难道你不自居是个亚猛?正好你的名字也有那么一个亚字,你说是不是?”亚英笑着,略略地偏了头,将眼珠斜向她溜着,亚英道:“我是实话,我心里决没有把你比马克。你既不是马克,我若自比亚猛,那就是充分的侮辱了。”青萍笑道:“你不是实话,我也不必追究你的话实在不实在,假如说……”

她端起盖碗来呷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了碗,正色道:“亚英,我实说,我还没有和你发生爱情。可是我认为你可以作我一个极好的朋友。我现在终日和一群魔鬼混在一处,也实在需要你这样一个朋友。”亚英笑道:“你这话有点儿兜圈子。你要我这样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存在着的,你还说什么?”青萍笑道:“傻孩子!”说着两手又端起茶碗来喝茶。她两只乌眼珠由茶碗盖上射过来。亚英虽然不看见她的笑容,在她两道微弯的眉毛向旁边伸着,而两片粉腮又印下去两个酒窝的时候,是可以看到她心中很高兴的。只是她这话很不容易了解,仿佛说自己是她的好朋友,又仿佛说,还不够作她一个好朋友。自己在无可措词的时候,掏出挂表来看了一看,因沉吟着道:“宏业他夫妻两个还没有来。”青萍这时又斜靠在椅子背上了,淡淡地道:“他们不来,也不要紧,我们慢慢地可以谈谈。”说到这里,她突然噗嗤一声的笑了起来。亚英道:“你笑什么,笑我吗?”她笑道:“那天我们下乡,遇到一个被车子撞下来的人,搭着我们的小座车,同了一截路,你记得这件事吗?”亚英道:“记得,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人?”青萍笑道:“我笑的就是这件事。在某一个场合,遇到这位先生了。他约略知道我一点身份,竟追求起我来了。”亚英道:“那他也太鲁莽一点。”青萍瞅了他一眼笑道:“你外行不是,求恋有时是需要鲁莽的。然而看什么人,至于像我这样在人海里翻过筋斗的人,什么手段都不能向我进攻,除非我愿意。”亚英笑道:“好一个倒装文法的词令。在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冷了大半截。”青萍伸出右手,将食指叠在中指上,压住大拇指,猛可的一弹,啪的一声响,望了他笑道:“这孩子学坏了。”亚英坐着伸出两腿,两手提起西服裤脚管来,又把两手互相搓挪了两下,笑道:“你不是说需要鲁莽一点么?”青萍道:“现在且把你自己放到一边,你和我参谋一下,我怎样对付这个家伙?”亚英道:“你还用得着我来作参谋吗?你已说过了,什么人也不能向你进攻。”青萍道:“然而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发了财的投机商人。他发财是发财了,还在公司里充当平凡的职员,遮掩别人的耳目。”亚英道:“这是他为人,与他对你的那份企图,以及你如何应付他的手段,有什么关系?”青萍笑道:“当然是有,他若不是一个发国难财的人,他会晓得黄小姐不是一个穷小子所能接近的人。”亚英皱眉道:“青萍,你何苦这样损自己。你把这话对我说不要紧,我已十分的了解你。若是让别人听到。以为你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女子,那成什么话?穷小子真不能接近你么?我就是一个穷小子。”青萍笑道:“你是个例外呀,你爱惜我的名誉,比我自己还要恳切些。然而我即不能争这口气。”亚英两手同摇着道:“又来了。”

青萍站了起来,掀开门帘子一角,向外面探望了一下,依然回到沙发上,掏出怀里的一条绸手绢,在大腿上折叠着,眼睛皮垂了下来,直射在自己大腿上,不向旁边斜溜一下,她把手绢折叠的成了一小块,却把右手巴掌伸直了,只管在上面当熨斗抚摸着。亚英料着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在她未开口之先,不便问她的话,只得取出纸烟盒子又来吸烟。

青萍不抬头,只撩着眼皮,看了他一下,笑道:“他们不来,我们继续把话谈下去吧,这种人我打算教训教训他,你觉得我这个办法对吗?”亚英道:“我看着,都是有点‘那个’的。”青萍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那个’这一名词,怎样的解释?”亚英道:“随便你怎样解释都可以,你不说我接近你是一个例外吗?凭这个例外,我就有点那个。”青萍将手里折叠的手绢捏成个团团,向他怀里一扔笑道,“好孩子!说话越来越乖巧。”亚英笑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又说,我们终于不过是一个朋友。”说时,他把那手绢拿在手上播弄了几下,送到鼻子尖上嗅着。

青萍笑道:“这个问题,我们作为悬案吧。四川人说的话,惩他一下子。”亚英道:“你怎么样子惩他呢?”亚英是毫不加以思索的把这话说出来了。可是他说出来了之后,脑子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惩他一下子,是把他弄得丢丢面子呢,还是敲他几文?关于前者,那无所谓。关于后者,那或者有些不便之处。他的面色随着他心里这一分沉吟,有点儿变动。青萍笑道:“你有什么考虑吗?”亚英道:“我考虑什么?这个人又不和我沾亲带故。”青萍笑道:“好的,你听候我的锦囊妙计吧。不过有一层,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宏业夫妻。你听,他们来了。”随着这话,果然是这对夫妻来了。

黄小姐这一顿饭,专门是为这三位客人请的,并没有另请别个,办了一桌很丰盛的菜,款待得客人不便全走。宏业只好留下二小姐,自己单独去赴另一个约会。这里散的时候,大家同散。青萍说的那个锦囊妙计,也依然没有宣布,亚英只好闷在心里。当晚亚英回到旅馆,就没有再向别处去,一人在屋子里静静地想着,黄小姐对自己的态度,渐渐地公开起来,到了什么话都可说的程度。然而同时她又坦率地说,彼此谈不到爱情,其实男女之间相处得这样好,不算爱情,也算是爱情了。她那三分带真,七分带玩笑的样子,颇像是玩弄男子,莫非她有意玩弄自己?不然的话,以她那样什么社会都混过,什么男子都接近过的人,何以会像外国电影故事似的,一见倾心呢?他放了一盒纸烟在手边,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只管吸烟出神。他继续想着黄小姐是不是玩弄男子的人,她不是有个计划,要开始玩弄一个发国难财的商人么?听她的话,好像是要让那人蒙着一笔巨大的损失,一个有身份的小姐肯做这样的事吗?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到一样东西,使他有些警觉了。